第10节:代序3 寻找苏青(2)
苏青是有一颗上海心的,这颗心是很经得住沉浮,很应付得来世事。其实,再想一想,这城市第一批穿女式人民装的妇女,都是从旗袍装的历史走过来,苏青是她们中间的一个。不能接受的原因只在于,苏青留给我们文字,使她幡然眼前,而其余的人,都悄然淹于历史的背后。所以我们就把苏青的形象规定了,是旧时的装束。再说,她又没有给我们新的文字,好让我们去揣度新的形象。说起来也是,这城市流失了多少人的经历和变故,虽说都是上不了历史书的,只能是街谈巷议,可缺了它,有些事就不好解释,就有了传奇的色彩,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上海历史的传奇性的意思,其实,每一日都是柴米油盐,勤勤恳恳地过着,没一点非分之想,猛然间一回头,却成了传奇。上海的传奇均是这样的。传奇中人度的也是平常日用,还须格外地将这日用夯得结实,才可有心力体力演绎变故。别的地方的历史都是循序渐进的,上海城市的历史却好像三级跳那么过来的,所以必须牢牢地抓住做人的最实处,才不至恍惚若梦。要说苏青聪敏胜人一筹的,就在这地方,她脑子清楚,不做梦。苏青的文章里,那些识破骗局的人生道理,总是叫人叹服。尤其是关于男人女人的,真是撕破了温柔的面纱,一步步进逼,叫人无从辩解。
苏青不免得罪了两下里,男人和女人都要把她当敌人,但毕竟太过激烈,也流露出些言不由衷的意思。好像故意要把温情藏起来,好使自己不软弱。并且,一点松懈不得,稍不留意就会被打了伏击。这就是独立女性的处境,以攻为守的姿态。内心里其实还是希望有男人保护的,她与张爱玲对谈时,不是提出过标准丈夫的五条要则吗?尤其是第五条,「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是希望丈夫如兄长的。只是知道现实不可能,也知道即便可能却是要付代价的,便采取放弃。她既不要了,就有了权力批评。她比那些编织美梦迷惑自己的人要硬朗、尖锐,却也少一些诗意。她是看得穿的,张爱玲也看得穿,张爱玲看穿了的底下是「死生契阔」,茫然之中却冉冉而起一些诗意,是人的无措无奈因而便无可无为的悲和喜,是低伏了人仰视天地的伟岸而起的悲和喜,是有些悲极而喜的意思。苏青的看穿却有些看回来的意思。晓得做人是没意思的,就挑那些有意思的去做,晓得人是有限的,就在有限的范围里周转,晓得左右他人没有可能,就左右自己吧!都是认清现实,也都是妥协,张爱玲是绝望的,苏青却不肯,不肯也不是强命的不肯,而是直面的,在没意义中找意义。但她不像冰心,在人世间能找到许多爱的。她的处境比冰心严酷得多,倒不是说处境不好,而是上海这地方做人的欲望都是裸露的,早已揭去情感的遮掩,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爱」也不是没有,而是显得不实惠。所以,苏青是不能靠「爱」来安慰,而是需要更实在的东西。因此,她也是不会如丁玲那样,跑到延安找希望。连延安的希望于她都是渺茫的,她就是实到这样的地步,只承认她生活的局部给予她的感受,稍远一些,不是伸手可及的,便不被纳入她的现实。像她这样一个很少浪漫气的人会做作家,也只有在上海,繁荣的报业成全了她,庞大的市民读者成全了她。
说苏青目光短浅不错,她到底还是诚恳的,忠实于一个井底之蛙的见识。那些锋芒只能气人,还伤不到人。她对人世谈不上有什么大仇大恩,大悲大喜。只不过是一些负气和兴致,这特别适合用于上海这个地方,用来对付眼前的人和事,最有效果,它占不了多少精神空间,是日常起居的形态。也别小看了它,它不过是从小处着眼,却是能做出大事业的。上海这地方的高楼和马路,哪一桩是精神变物质地变出来的?全是一砖一石垒起来的。你一进这城市,就好像入了轨,想升,升不上天,想沉,也沉不到底,你只能随着它运行。理想和沉沦都是谈不上的。有这两样的早晚都要走,张爱玲走了,萧红也走了。萧红的悲和喜都显得太重了,在这里有些用不上,那是用于呼兰河的大园圃的。男性还好些,可到民族危机,政治风云中去开辟精神的天地,建设起他们的大恨和大爱,又是在那样的年头,生死存亡,你死我活的女性却是生活在世道的芯子里,凭的是感性的触角。说是自私也可以,总之是重视个人的经验超过理性的思索。上海这地方又是特别能提供私人经验的,不是人生要义的性质,是一些是非短长,决不是浪漫的萧红所要的,却是正中苏青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