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拓行坐着没动,只是仰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灼热,在长睫半掩下,带着深重的动容。握住她的手指也不断收紧。察觉到这可能会给她带来不适,又倏地松开,还是旁若无人地牵着。
何川舟的笑容很单纯,问他:“怎么了?”
周妈妈显出一分慌乱,调整着坐姿,身体前倾,像是随时要站起来,解释道:“他很久不住在这里了。”
“是吗?”何川舟似乎很轻易地接受了,“也对,阿拓毕业很多年了,现在又搬去了A市,没有留房间还算合理。”
周妈妈不待松一口气,何川舟又道:“你以前住的房间呢?我可以参观一下吗?”
她说话时没看边上的人,表情看起来有种想要搞破坏的冲动,周拓行便带着她往里面走。
周妈妈快步跟在后面,心念电转,想找合适的机会插话。
周拓行以前住的房间是客卧。正门连着电脑房,玻璃窗外是阳台,因常见无人居住,打扫得不大仔细,柜子上面落了白茫茫的一层灰。
因为夫妻两人只生了一个女儿,这个房间最早又是给周小妹做书房的,所以装修风格偏向女性化。墙面刷了一层浅淡的粉漆,窗帘也是粉色的。
靠墙摆放的床铺为了适应屋内大小,比一般的偏短,让周拓行这样的身高睡,估计不大舒服。
周拓行环视一圈,眨了下眼睛,说:“没什么变化。”
周妈妈站在二人身后,看不见何川舟的表情,伸长了脖子朝自己熟悉的房间里看,仿佛是第一次注意里面的摆设,焦急地寻找可能存在的问题。
“这房间不像是男生住的房间。”何川舟打趣了句,“很多你妹妹的东西。她的房间被你占了,她得多不方便?”
周拓行风轻云淡地说出事实:“她随时可以进来拿。”
被点到名的周小妹远远站在电脑房的门口,察觉到几人视线朝自己这边飘来,下意识挺直腰背,垂下双手,摆出光明坦荡的气势来。
她的确不喜欢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周拓行,这个从角落里冒出来的哥哥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影响了她的家庭,侵占了她的私人空间,而她没有拒绝的权力。唯一能表达自己不满的方式,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针对。连父母都默认了这样的行为。
“在我们家里,即便是对客人,这样也是很不礼貌的。”何川舟说,“不过你妹妹当时年纪还小,估计是不懂事。换成是我爸,就算再好的脾气,也要打我一顿。连尊重都没给,还谈什么关心?”
周妈妈面色阴沉,有一瞬想与她直接撕破脸,喝止她这种绵里藏针的行为。但看对方脸上游刃有余的轻笑,到底是克制住了,敷衍地扯了扯嘴角,道:“家里地方小,随便放点东西而已。”
何川舟善解人意地道:“理解,毕竟阿拓也只是随便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而已。”
周妈妈被刺了一下,表情快要维持不住。
她知道何川舟是故意的,特意过来拜访,要让所有人难堪。胸口激荡着的情绪,无力又愤怒,屈辱又心虚。
她被对错两端的理智所拉扯,迟迟想不出回击的方式。想要爆发的欲望跟疯狂晃动着的水杯一样,里面的液体来回在杯口边缘处翻涌,只差最后一道力就要泼出来。
何川舟拿出手机,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击溃她的耐心:“阿姨,我给您看看阿拓小时候的照片。我特意传到手机相册里面了。您应该没见过他读初高中时候的样子。”
周妈妈粗声打断了她,无法接受何川舟像宣誓主权一样地抢走她的儿子。
“阿拓小的时候是我养大的!他刚出生时是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照顾他!我跟他爸离婚的时候,我问过他的意愿,可是他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周妈妈抬手虚指屋内,有些生气,尖锐地发问:“这个房间怎么了?他一个月也未必回家一次。他自己不喜欢拍照片,从来不跟我说他喜欢什么,你要我怎么安置他才叫正确?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高三生了,我揣摩不透他的想法!我是希望能更多地关心他,可是我的生活不能只围着他转!”
周拓行背对着众人,偏头看了眼窗外的阳台,半露出的侧脸写着乏味跟冷淡,似乎并不为母亲的倾诉所触动,也对他们此时谈论的话题漠不关心。
屋外的风很大,裹着盆栽的残叶吹打在窗户上。
A市的夏天总是这样的,风起得无常,来势汹汹,滚烫又猛烈。
“您不需要付出那么多,也不需要围着他转,有些尊重,明明不用揣摩也可以知道,但是你没给。”
何川舟平缓而坚定的声音,在周拓行耳边如同夏日的冷气,给他带来救命般的凉意。
“我爸就算跟他只是萍水相逢,也从来没有用‘随便’打发过他。阿拓不说,我爸会问、会解释、会在意。他可以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隐私、自己的抉择、自己的尊严。可是我爸从没有说过他有多难教。”
周拓行侧了下身,静静看着何川舟。对方的表情变得审慎而郑重,语气并没有那么的咄咄逼人,却有种寸步不让的强大气场。
“我爸遇到他的时候,他正长期忍受恶劣的家暴跟贫困,朝不保夕、食不果腹。初中还没毕业就想辍学,连小学的知识点都掌握不了,中考成绩上不了300分,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无药可救。就算这样他还是不愿意回去,是因为他不爱您吗?是因为更爱他那个暴力的父亲吗?”
周妈妈隐约有种孤立无援的狼狈:“我……”
何川舟说:“他没有给你添过多少麻烦吧?任何人的帮助他都没有过浪费,他在A市那几年,通宵达旦地学习、补课、赶进度,所以你带回去的阿拓,是一个成绩优异、听话懂事,能考B大的儿子。您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周拓行想带何川舟走了,去哪里都无所谓,没必要再为无关的人、无关的事感到委屈或愤怒。
他遇到何旭,遇到何川舟,已经是天大的侥幸,体验过最真实的温情,不应该奢求更多。
他碰了下何川舟的手,摸到对方手腕上因肌肉绷紧而突出的骨骼。
何川舟回头看了他一眼,重新面向如坐针毡、欲言又止的几人,一字一句,咬字加重地将最后的话说完:“当初我让他跟你走,是因为我觉得他跟你们在一起,比跟我一样风雨飘摇的好。既然他对您而言没有那么重要,那我就接他回去了。”
周妈妈神色恍惚,唇色变得惨白,目光在数人之间转了几圈,有种难受的眩晕感。
她感觉自己手脚的温度都快流失了,身形无力地晃了晃。边上的丈夫赶紧扶住她,若有似无地在她耳边叹了口气。
等她如梦方醒,想到反驳的话,周拓行已经离开了。
两人回到车上,周拓行的心情还没有平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内心十分激荡,借着这股勇气,拿起手机编辑文字。
何川舟见他一脸的虔诚,揶揄道:“你要给谁汇报?”
周拓行:2005年6月27号,周拓行跟何川舟确立了朋友关系。
周拓行:2019年4月13号,周拓行跟何川舟确立了恋爱关系。
周拓行:2019年6月29日,周拓行跟何川舟确认了婚姻关系。
何川舟:2019年6月29日,周拓行同志在微信发表了重要废话。
周拓行问:“你不想跟我结婚吗?”
他想了想,冷静下来一点,谨慎地许愿:“你觉得太快也没关系,可以给一个大概的范围,我努力争取。或者我们先订婚,结婚等你有空了再计划。”
周拓行回忆起来仍旧觉得当时的自己太过聪明,言语间可进可退、通情达理,而何川舟是个奖罚分明的人,对他的勇敢给予了肯定。
她说:“等我能请到长假,再来跟你讨论结婚的细节。不过冬夏都不行,太冷太热很麻烦。”
他抬起下巴,在这完美的氛围中,朝办公室的众人宣布道:“所以,我快结婚了。”
陈蔚然不想让周拓行太过得意,毕竟他自己前不久刚刚失恋,所以一字不落地听完整个过程,简单地说了句“恭喜”。
周围的同事很给面子地亢奋起来,给予这段八卦高度的赞扬。
“恭喜周哥!你们都要订婚了!作为同事我想要两份喜糖!”
“何姐不是去见家长,是去砸场子的吧?多亏了你妈妈的要求,阿拓你把最麻烦的过程给解决了!”
“我也希望我女朋友能为我出头,所以我是不是应该找个当警察的女朋友?”
“阿拓,你问问你女朋友,她还有没有单身的朋友,是我可以追求的。”
周拓行点头,假装很不在意地炫耀:“我以前跟她说过,我在B市过得不大好,没想到她记得那么清楚,还这么强势地过去。”
陈蔚然听着心里直冒酸水,趁他不注意,对他桌上的小摆件动来动去。顺手拿起一个造型奇特,手掌大小的蓝色钟表,打断几人的吹捧,问:“这是哪儿买的?以前没见过啊。”
周拓行扫了眼,忽然抬高声音,说:“这是我给舟舟准备的求婚礼物。不过现在用不上了。”
陈蔚然:“??”
他瞪大眼,心说只要是生活在中国的这片土地上,哪怕是个文盲也该知道送人不能送钟表。
周拓行还冤枉他:“你告诉我的。”
陈蔚然脱口而出:“我没有!”
周拓行坚持道:“你有!就是你拉到投资的那一天。”
当时陈蔚然正在跟合作方打电话,周拓行站在门口,眼神幽幽地盯着他。
陈蔚然起了身鸡皮疙瘩,将架着的腿从桌上放了下来,又用手擦了擦桌面上残留的灰。
恰好电话对面的人开了个玩笑,他艰难从喉咙里挤出笑声应对了一下,笑完僵硬的面部肌肉往下牵动,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可能有些许谄媚。
陈蔚然暗骂一声,他可是老板,何至于这么卑微?
那边周拓行大步走了进来,坐在他对面,等他挂断对话,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问你一个问题。”周拓行发愁,“你觉得送女生什么样的礼物比较合适?我送她一千克黄金她会觉得我轻率吗?”
最近周拓行的每一个问题都让陈蔚然在沉静之余感到痛苦,他已经不大想为这个朋友的爱情出谋划策了,这很可能会影响到他后半生的价值观。
“嗯……”陈蔚然沉吟着,“额……”
他两手按住额侧,缓慢下滑,绷紧的皮肤将眼尾向下拉扯,露出一个苦恼而绝望的表情。
陈蔚然委婉地道:“我觉得还是不要吧。何川舟不是个拜金的人。你可以送点有意义的礼物,看起来更用心的那一种。”
周拓行轻飘飘斜了他一眼,没有道谢,走了出去。那眼神有分明有着鄙视,让陈蔚然心里不痛快了许久。
陈蔚然沉冤昭雪,摊手道:“所以跟我有什么关系!”
“虽然你什么有用的都没说,不过我还是从你的建议里得到了灵感。”周拓行说,“我决定用实验室的材料做一个未来感的时钟,又自己买了玫瑰的种子跟肥料,从第一步开始培植。”
陈蔚然恍然大悟,望向窗台上一个刚发出绿芽,暂时看不出是什么物种的小花盆。
难怪周拓行有事没事就往窗外瞥,陈蔚然还以为他是坐久了脊椎病。
再加上一千克的黄金,意味着时间、金钱、生命,他都可以属于何川舟。
可惜的是这份礼物没有送出的机会了,周拓行决定把金块卖了,换成戒指或者别的结婚礼物。
陈蔚然心头呕出一口血,心道还好是周妈妈来了A市一趟,否则这礼物送出去,估计连何川舟都会气得想打人。
不料边上一帮同事居然眼睛发亮,被他的描述所打动。
“我觉得这个非常好!阿拓,既然你放弃了,这个创意能够借给我用一下吗?”
“我经常看网友的评论。这份礼物既有完美的寓意,又有金钱的价值,还有手工的诚意,可以说全方位符合了大众的需求,各种类型的女性都不会讨厌!”
“周哥你果然聪明!难怪是我们这里最早结婚的人!”
这帮直男讨论得兴起,甚至还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创新跟发挥。
“但是一千克的金子太贵了,我觉得可以根据节假日,换成10到30克不等的金饰,等集齐一千克的时候,再送一千克用来求婚,意味着十全十美,好事成双!”
周拓行竟然煞有其事地附和:“可以,是一项长期计划,还能体现你的长情。”
一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只有陈蔚然风中凌乱。
“你们——”陈蔚然不是故意要打断他们美好的幻想,可是他身为老板兼朋友,实在不忍看到这帮年轻的兄弟误入歧途。他提醒道:“趁早放弃这个危险的想法!”
岂料众人反向围住了他,对他的好心视而不见,还很阴暗地谴责他。
“你放心,我觉得你还是能找到女朋友的,毕竟你长得不丑,又有钱。”
“上次也是这样,陈哥,你的格局不够大啊!”
陈蔚然深吸一口气。
他要不是格局太大,凑不齐这么一帮奇葩。
周拓行安慰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许诺道:“下次我也可以帮你想注意。”
陈蔚然大笑两声,苦涩地加入他们:“谢谢你!我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