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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天热得一批,但凡在?太阳底下走一圈,人就心慌气短。胡同小道上一棵树也没有,只珍珍家墙头下,有一片蔷薇花落下的阴影,就着冰凉的墙脚石一坐,就是大?爷大?妈们?茶余饭后的闲话中心。

“春霞她妈,你家春霞现在?咋安置的呀?”

正在?纳鞋底的老?太太抬头,撇了撇嘴:“咱们?一没关系二?没钱,肯定是待业呗,你们?家的呢?”

“不也一样,街道办和劳动局都?跑好几趟了,就让回?家等消息,这年头招工是那么好等的?眼瞅着知青一茬茬的回?来,一茬茬的伸着脖子等就业哟……”

这两家的孩子都?在?纽扣厂上班,现在?纽扣厂彻底倒闭了,她们?可不就发愁了?

“不过我听说啊,有人想把纽扣厂接过来,要真能盘活了,你说这就业问题能不能一并解决?”

“谁敢接啊?”

有人朝街道办的位置努努嘴,原来,杨主任家大?儿子已经在?打?探消息了,上头风声?有变,这些人总是最敏感的。

“我听我家二?儿媳的三舅娘说,每年得交一千块保障金才行,这谁出得起啊。”这年头的贫富差距非常小,大?家都?是无产阶级穷工人,一千块可是巨款。

“哟!这么多呐?”这还只是一年,不是买断。

正说着,胡同口进来两个半大?孩子,一黑一白,黑的是个瘦高个儿女孩,眼睛又亮又大?,白的是个男孩,矮一些,但很懂礼貌,视线和她们?对上时客气的点点头,跟胡同口第一家的季副局长很像。

这不,他们?来的也是季副局长家,果然有素质的人都?只跟有素质的人玩儿啊。

“小姨,小姨父,你们?在?家吗?”

珍珍刚洗了头发,正在?院里花架下晒头发,“哟,超英赶美来了,不会避避太阳啊,脸都?晒红了。”

兄妹俩进屋,都?说不热。尤其赶美,以前跟着丰收大?姐去?自留地干活,那才叫一个热,现在?家里有了积蓄,也不指着自留地过活了,她想去?妈妈还不让她去?哩!

“去?,井里有半个西瓜,提上来。”

水井里冰过的西瓜,那真是又红又水还又凉,吃进肚子整个人都?熨帖得能飘起来,“小姨你咋这么多好吃的呀?搞得我都?不想回?家了。”

“不回?去?行啊,就在?这儿给我当?几天保姆?”

“当?啥保姆?”

原来,季老?太最近中暑了,头昏得很,带不动小洒水车了,珍珍寻思着自个儿也不上班,当?初可是答应季渊明会搭把手的。让她亲力亲为?的带,她做不到,但接来家里总没问题。

赶美帮她带荞荞,超英就琢磨那么多纽扣,尝试着做点小玩意儿,别人看见这么多纽扣,脑袋里想的是衣服裤子,他却?让小姨勾起了小汽车小猴子,拿着针线一穿一缝,格外认真。

倒是胡姐夫第二?天来了一趟,喊他们?回?家,别给小姨添麻烦,谁知兄妹俩不仅没添麻烦,还给帮上忙了!

“姐夫你就放心吧,明儿把他们?暑假作?业送来,可不能耽误了学?习。”等假期结束,该给的“工资”她也不少他们?。

早晚,赶美都?用个裹背将?荞荞捆在?背上,走出家门,满胡同溜达,啥公共厕所啊,垃圾场的转,运气好能刨到半截铅笔,几页写剩的作?业本,虽然家里不缺这几个钱,可白捡的就是比买的好,那小嘴儿翘得。

运气要再好点,还能捡到几节废电池,牙膏皮儿,废铜烂铁的敲敲打?打?下来,攒几天送收废品的大?爷那儿,转手就是三毛五毛,撒丫子往百货商店去?,买四支冰棍儿——每人一支,荞荞也有。

珍珍自个儿也经常吃冰棍儿,可就是觉着赶美请客香,天天跟他们?“刺溜”爽,没几天牙齿都?给吃酥了,喝凉水都?敏感。

天天能出门,跑上跑下的,荞荞也没工夫哭了,胃口也好了,自个儿端个小碗,笨拙的用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塞饭。同时,白天玩累了,晚上睡觉也好带多了,只用中途把一次尿,她能一觉到天亮。

珍珍第一次感觉到,带孩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

当?然,她现在?的任务不是带孩子,而是守着纽扣厂那块肥肉。她也不往跟前凑,就隔三差五的跟胡同大?妈们?聊聊天,时不时的给王厂长和杨主任的几个孙子送块西瓜吃递把瓜子儿,什么人,哪一天进了他们?家门,打?探纽扣厂的事?儿,她一清二?楚。

目前有六拨人问津过,大?多一听一千块的管理费都?打?了退堂鼓,只剩杨主任大?儿子和另一个熟人——秦小凤。

秦小凤想要纽扣厂,这是林珍珍没想到的。但转瞬一想,珍珍也能理解,她整天在?家里闲着,消息灵通,跟厂里的“太太团”们?也熟,大?概知道上头风向。季六哥的钱都?在?她手里捏着,这么多年多的不敢说,几百块肯定有。

说曹操,曹操到。

“弟妹,渊明呢?”季六大?嗓门,人未到声?先?至。

“六哥屋里坐,渊明出差去?了,您找他有事?儿?”

“也没啥大?事?,晚上约他喝酒,你同意不?”

珍珍爽朗一笑,“同意同意,问题是他不在?。”季六这人做事?还挺有谱儿的,喝虽喝,但不会太过,每次喝完都?要么他送季渊明回?家,要么季渊明送他,反正都?得看着对方安全到家才行。

“去?哪儿了?”秦小凤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的确良套裙,剪裁合体,颜色也很靓,简直时髦到爆炸!

她自然没错过珍珍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得意的抚了抚胸口的透明纽扣,“哎呀这是有机玻璃的,裁缝店说配这裙子正好,弟妹觉得呢?”

“挺好看的。”虽然她觉得如果能换成衣服同色的,会更高档些。

“这种?扣子,还是咱们?街道纽扣厂出的,可惜啊……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一定让他们?生产更漂亮的纽扣,让所有女同志都?穿上美国人的衣服,让这该死的社会主……”

季六没忍住,皱着眉头道:“少说两句,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当?心给你扣个资本主义的帽子。”资修还是小的,搞不好人以为?她是特务呢!

不是特务你骂那啥干啥?

这话本来没错,只是担心她口无遮拦惹祸上身,毕竟她常跟太太团们?混,而那些“太太”们?的丈夫,又都?是厂里有头有脸的领导,有不少跟季六还存在?竞争关系。

可秦小凤却?忽然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滚一边去?,让你说话了吗?我就是要骂社会主……哎哟,你他妈敢打?我,你就是头猪,乡下最土的猪,一家子……”

季六没真打?,只是拽了她一把,可能力度没控制好,让她踉跄了两步,哪成想居然招致她不管不顾的辱骂,骂他不算,还把全家给带上,想他爹娘都?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平时吵架骂两句他睁只眼闭只眼,可现在?,凭啥呀?

眼见着他拳头捏得“咯吱”响,珍珍怕他真动手,秦小凤这种?女人,她骂你可以,你一旦动手,可就得被她坑死了!季六哥现在?可是冲刺厂里党组员的关键时期……赶紧挡在?俩人中间,“六哥别冲动,要不让海洋来家里玩吧,我给他辅导作?业?”

说起儿子,季六果然把脾气压下去?了,“那敢情好,他一个暑假光顾着玩儿,作?业一个字没动呢。”

季六好男不跟女斗,走了,可秦小凤还不依不饶,骂骂咧咧,一副她打?压欺负男人天经地义的模样。珍珍也懒得劝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决不能让她承包纽扣厂。

要真能挣到钱了,那还不得在?六哥头上拉屎啊?

这女人,PUA谁不好,偏要PUA自个儿丈夫!

纽扣厂的归属和未来,其实就掌握在?两个人手里:王厂长和杨主任。杨主任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让儿子去?承包,而王厂长的夫人,常跟秦小凤一起东家常西家短,秦小凤走的关系就是他这边。表面上是杨老?大?和秦小凤现在?谁也不让谁,实际却?是厂长和街道办主任之?间的博弈,珍珍眯着眼,看来她得下点功夫,当?一回?“渔翁”。

于是,超英赶美发现,他们?小姨今儿心情贼好,用卤水卤了一盆土豆藕片和海带,还一反常态的大?方,让他们?邀约最近新交的胡同朋友来玩,摆出一大?盘瓜子儿水果糖招待。

赶美虽是女孩,可她玩得开,玩得疯,跟杨老?大?的闺女,胡同里最掐尖最臭美的小女孩玩得拢,一叫就给叫来了。

都?是自家种?的东西,一分钱没花,卤水浓,只要加点盐巴酱油,卤出来的东西色泽金黄,味道鲜麻酱香,又十分入味儿,孩子们?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这么新鲜的东西,舌头都?快吞下去?了,一个个“阿姨长”“婶子短”的,这年头这么大?方的人真是少见啊!

赶美吸溜一下鼻子,太麻太辣了,“哎呀你就别谢我小姨了,我小姨啊也是心情好,以后再卤还叫你们?。”

“啥好事?儿?”孩子们?好奇地问。

赶美一副不情愿又忍不住显摆的说:“今儿中午来的阿姨,就前头链条厂季海洋他妈你们?知道吗?”

季海洋啊,那是朗诵拿过奖的,一口普通话说得贼溜,谁不知道呢?

“那是我小姨的好朋友,听说啊,钱已经交了,马上就能把纽扣厂承包过来,到时候让我小姨去?她厂里当?工人,那工资可高……”

杨老?大?的闺女不乐意了,“胡说,纽扣厂明明是我家的!我爸都?快说好啦!”

“你才胡说,季海洋她妈能骗我小姨吗?”

得,小女孩哒哒哒吸着鼻涕跑了,她得赶紧回?去?问问爸爸,纽扣厂还是不是他们?家的,小林老?师这么好,一定不能去?季海洋家厂子上班,要上也得来他们?家的纽扣厂!

***

于是,当?天晚上,杨主任跟王厂长就吵了一架,这死老?头不地道啊,说好的公平竞争,他倒好,悄悄把厂子许给秦小凤,害得他白等一场。

王厂长才冤呢,莫名其妙被人一顿臭骂,连祖宗十八代都?给带上了,他想让杨老?大?近水楼台先?得月是吧?他还不许了!

合同得两个人签字才有效,反正他们?都?不打?算让对方的人得逞,承包的事?就被耽搁下来,拖了两个多月,杨老?大?急着学?人养猪,耗不下去?撤了。秦小凤嘛,季六肯定不同意她做得罪街道办主任的事?,也逼着她退出了。

有人争的时候是香饽饽,无人问津那就是个烫手山芋,等杨王二?人反应过来厂子脱不了手的时候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