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关公社的房子虽然小,但收拾干净后非常温馨,季渊明和胡姐夫把所有?瓦片检查了一?遍,将漏雨的全部换掉,又把旱厕掏干净,重新撒灰修了个粪池。
因为啊,季老太不愿来公社跟他们住,粪却是必须要的。
四间屋子?一?间作卧室,一?间堂屋,一?间客房,一?间放置杂物,厨房则是另外搭的,一?根粗粗的烟囱,连着的是烟火味。
珍珍爱极了这样干净整洁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虽然没什么?家具,暂时只添置了一?张床,可她却第一?次在这个年代找到了归属感。
“你这院子荒着多可惜啊,明儿让你姐夫带把菜籽来,我给你种满白菜萝卜,够你们吃半年。”丰收大姐实在是心疼这么?“大”块地,要放他们生产队,能出不少?粮食呢。
珍珍对种什么?其实没意见,当然,要是能栽几株苹果枣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这个冬天只挂七八个果,品相也不好,只能等明年挂果再留种了。
“你说,妹夫现在真当公安啦?”
“嗯,已经到县公安局报道半个月了。”每个公社都有武装专干,相当于基层民警,手下带领几个民兵,而县公安局就是编制内最基层的组织了。
当然,他转业前是营级干部,回地方后虽不说要升,但至少也不能降,现在是县公安局分管刑事口的副局长。怎么说也算个小领导,珍珍真心替他高兴。
“阿弥陀佛,你可终于熬出头了。”丰收大姐迅速的把半熟米粒盛进砧子里,盖上纱布,米饭这不就蒸上了。
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这就出去买菜。
今天是他们搬家的好日子,也是季渊明入职满一个月,准备请单位同事来家吃顿饭。当然,这年代还不兴请客,国营饭店只有办喜事的时候才进。
刑事口十个公安不到,加上姐夫一家,她们只用买三?斤排骨,三?斤瘦肉就行,再去提一只杀好的肥鸭子?,剩下的青菜是丰收大姐带来的,管够。
林珍珍做个烧茄子?,炝个酸辣土豆丝,剩下的就是指挥丰收用辣椒、蒜苗炒几盘香辣下饭的小炒肉,又非常奢侈的炸了一?份排骨,炖出一锅油汪汪香喷喷的酸萝卜老鸭汤,以及素炒青菜若干,一?份花生米。
饭菜刚做到一半,胡姐夫提着一?壶西凤酒跑进来,跟后头有?恶狗撵似的。
“你咋了,跑啥呢?”不就让买个酒嘛。
胡来宝擦擦额头的汗,结结巴巴:“那,那边来了好多公安。”
珍珍一?听乐了,“姐夫,他们就是今天的客人呀。”看他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你又没干坏事儿,怕啥。”
胡来宝是被欺负惯了,总觉着穿制服的都会给他来一拨无产阶级专政的教育,你就说,可怜不可怜吧。
“季副不错啊,你这房子风水宝地啊。”有?个小伙子?大声说着进门,见院里有?个漂亮的小女同志,笑眯眯的看着他,倒不好意思了。
“同志你好,快进屋坐吧。”珍珍落落大方的跟他打招呼。
小伙子?以为这是季副的妹妹啥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面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既紧张又想说点什么?:“你……同志,怎么称呼你?”
副局的妹妹,就是不知道在哪个单位上班。应该还没谈对象吧,他是不是能请组织上给介绍一?下?他也是未婚青年,根正苗红。
“你叫嫂子?就行。”季渊明还是笑得很温和,一?副人畜无害很好说话的样子。
王伟:“???”晴天霹雳。
“王伟你发什么?愣呢,赶紧来抬桌子?。”有?个女同志把他喊走,心里还没回过劲来。
“只听说咱季副结婚了,原来爱人还这么?年轻。”
“就是,我看着才十七八岁哩,季副也太……”愣是没说出“老牛吃嫩草”。
季渊明虽然长得也不赖,可毕竟年纪摆在那儿,他的履历大家都是看过的,想瞒也瞒不过。况且,任何一?个单位,职工们最忌讳的就是“空降兵”,本来局里有?三?个大队长都瞅着空出来的副局长位子?呢,忽然从上头来了个营级干部,一?下就把副局的位子?坐了,你说谁能服?
王伟悄悄叹口气,怎么感觉今儿吃的是鸿门宴呐?
这时,最先说话的女同志不服了,“怎么能说季副老牛吃……咱们应该谴责和声讨的不是父母包办婚姻吗?”
说话的叫刘卫红,是局里的业务兼文艺骨干,她早听说了,这位小嫂子?是季副的父母强行为他娶的,没见人季副都大半年不回家就是对这桩包办婚姻的不满吗?
当然,季渊明从来报喜不报忧,珍珍也不知道他在单位的困境,此刻只把这些年轻人当朋友招待,端茶倒水拿瓜子?儿,“大家先坐坐啊,饭马上就好。”
正说着,门口又进来两个年轻人,“渊明不地道啊你,乔迁之喜也不说一声。”
“六哥,嫂子?。”原来是白水沟的老邻居,季六和他老婆来了。
珍珍迎出来:“哎呀六哥六嫂来就来呗,还拿啥东西。”怎么感觉有?点像季渊明妈妈?
秦小凤似乎是很意外,轻轻的挑了挑眉头,“几个月不见,珍珍越来越漂亮了。”她下意识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明明也就比她大几岁,可这皮肤和头发却没法比。
“嫂子?客气了。”林珍珍更意外,不是说闹离婚嘛?可看样子感情不错啊。
饭菜很丰盛,足足有?十一?二个菜,摆满了桌子?,荤素搭配,味道也意外的好,一?开席,人人称赞。
“诶对了,刚才那个独眼同志是你家什么?人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刘卫红忽然问。
谁都知道,乔迁之喜来个独眼龙,是非常忌讳的事。
珍珍不清楚这女人在季渊明他们部门算什么?人物,虽然心里不舒服,可嘴上忍住没杠回去。倒是一直在跟人推杯换盏的季渊明,忽然笑着说:“是我姐夫,怎么,刘同志连我姐夫也认识?”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似笑非笑的,可刘卫红却不敢找茬了,这一?个月她是知道这位副局长的厉害了。表面人畜无害温文?尔雅的老好人,真干起事来却毫不手软。
再说,他用的是“连我姐夫也认识”,可是有原由的。
刘卫红今年刚二十三?岁,身材高挑壮硕,皮肤白皙,是这年代男性们最喜欢的女性长相。偏偏她还有?份好工作,好单位,年纪轻轻就是刑事侦查科的业务骨干,在整个清河县乃至横西市都很吃得开。
当然,这并不是说她专业能力多强,业务多么?熟练,而是有个好爸爸。她的爸爸可是闹过革命杀过鬼子的老解.放.军,解放后一直是横西市公安局一?把手,她的叔叔是清河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大队长。
问题来了。
本来,前一?位副局长退休,本以为她叔就是妥妥的顶上了,谁知忽然来了个空降兵,还是连刘卫红父亲也没听到风声悄悄来的,你说她能服?
就是她叔服,她也不服!
而平时在单位就是事儿不干,功却争着领的人,动不动把“局里的谁谁谁我认识”“市革委会的谁谁是我爸朋友”挂嘴边,季渊明刚上任第一?天就好好给她吃了个软钉子?。现在提这茬,不就是警告吗?
刘卫红咽了口唾沫,恶狠狠的吃了两个花生米,仿佛吃的是季渊明的眼珠子。
当然,珍珍懒得理她,她现在是真哭笑不得,这顿饭的大功臣林丰收和胡来宝,正带着超英赶美,蹲在厨房里,不愿上桌呢。他们好话歹话劝了好几遍,这一?家四口就是不愿给他们“丢人”,跟旧社会长工似的,蹲地上吃光饭。
无法,只好每样菜拨一碗过来,让他们尽管敞开肚皮的吃。
“哎呀珍珍,你怎么能让姐姐姐夫蹲地上吃饭呢?”秦小凤已经吃饱了,四处溜达。
她这一?嗓子?吼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胡来宝一?张老脸臊红,总觉着是他给妹妹妹婿丢人了。唉,早知道他就不来了,就是珍珍这小女孩子?良心好,愣要让他来吃顿搬家饭。
林珍珍好不容易安抚好姐姐姐夫,现在火气蹭蹭蹭往上冒,但这样的日子又不好跟她吵,只似笑非笑地问:“嗯?什么?,你说你家海洋和冰洋天天蹲地下吃饭?”
秦小凤一愣,没反应过来,明明说的是她姐夫怎么说到海洋身上了。
“哎呀我差点忘记跟你们说了,既然季六哥也在,那我就说一?声,你们家海洋和冰洋啊,可怜着呢,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你们这么?体面的人,儿子居然还在挨饿受冻?就说嫂子?吧,你这件衬衣是的确良的吧,扯布的钱都够孩子吃一?个月的饱饭了。”这年代除非干部家庭,谁的衬衣不是只有个假领子??
林珍珍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给她机会反驳,“我季婶子?也是体谅你们在门外花销大,你们半年不带粮票回去,她老人家也是咬着牙给你们养孩子?啊。”
这两口子的的确良衬衣,可是很耀眼的。
果然,所有?人的目光在他们上半身转了一?圈,默不作声。
这年代,孩子送回老家养不稀罕,稀罕的是居然不给粮票,更稀罕做父母的穿得体体面面,却不管孩子?死活。
季六正要说他有?定期送粮票回去的,珍珍又大声道?:“哎呀这就对了嘛嫂子?,孩子还是放自个儿眼前才放心,大家可都听见了啊,你说你明儿就把海洋和冰洋接城里来,当着这么?多公安同志的面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哟。”
她狡黠的眨巴眨巴眼。
秦小凤:“???”我说了吗?我在哪儿?我是谁,你到底在放什么?屁?
然而,珍珍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厨房门一关,爱咋咋。就是闹翻了天去,外头也只会以为她翻脸不认账,这锅她愿意背珍珍自然不会反对。
秦小凤这人吧,以前没接触过,珍珍还以为她就像传闻中的一?样,清高,有?文?化,与世无争,所有?错都是季六娘,都怪老婆子?嘴贱,老婆子?心黑,可这一?场交锋下来,她发现……一个巴掌拍不响。
除了她和刘卫红两位女同志气呼呼的,这一?场搬家宴可谓宾主尽欢。反正林珍珍是挺开心的,她买菜虽然花了几块钱,可人家也不是空手来的,提来的水果、罐头和糖,也是好东西,回本绝对妥妥的。
好消息不止于此,天将黑时,张胜利来了——带着三?百块钱来了。
托他那位历史系教授姨父的福,那枚雕母居然卖出了八百块的天价,扣除四百块房钱,居然还剩四百块。
珍珍也知道他跑这一?趟不容易,冒了很大的风险,直接给他塞了两张大团结,“你留着买几包好烟。”
张胜利本来不要的,可他最爱啥?不就是一包纸烟嘛!而且,越是没尝过的纸烟他越好奇,像大名鼎鼎的中华,他做梦都想来一根,就是抽不着,让他远远的闻一口他都能美上半天。
“行,我收下了,以后你要还有?啥不好出手的‘传家宝’尽管找我,我面儿广。”小伙子?不止爱抽烟,还爱吹牛。
可林珍珍要找人干这些事,最稀罕的还就是他这样的,性格有明显缺陷,但又确实有?关系。“好嘞,以后咱就是朋友,有?啥我能帮上忙的你只管开口。”
张胜利“嘿嘿”一?笑,脚尖在地上划拉几个圈,“那……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对象?你放心,我是正经奔着结婚去的,不是耍流氓,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这小伙子?,其实也挺高不成?低不就的。
本来,作为链条厂子?弟,又有?工作,要找对象不难。可问题是他们家没啥关系,顶工作也是从学徒工干起,这把年纪的学徒工说出去怪丢人,周围的厂子?弟没一个看得上他的。
可要让他找个周边农村的吧,他妈又不乐意,搞得现在不上不下,成?了大龄剩男。
“你读书多,身边朋友也是读书人多,我就……”小伙子?脸红了。
珍珍明白,“行,我给你留意。”
总不能说她不认识任何一?个初高中同学吧?
晚上,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季渊明刚进屋,小媳妇儿就给他烧好了洗澡水。不用再排队用洗不干净的铁锅,他们的洗漱瞬间变成一?种享受。
“抽空还是盖间洗澡房吧,一?年四季也方便。”看小媳妇儿帮肥皂拿厨房去,他喃喃自语。
“嗯,你快洗,洗了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你洗了吗?”他的脸特别红,眼睛也像水洗过的,珍珍不由得想起两个人一个被窝时,他就是这副模样。
她红着脸,瞪他一?眼,悻悻的跑了。她发现这男人真是“人面兽心”,看外表谁不夸他像个大知识分子?,高级知识分子?,可背地里,还调戏女同志。
季渊明:“???”
当然,喝醉酒的男人智商为负。
今晚,是两个人第一次躺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里,床够大,天气也暖了,不用烧炕,被褥清清爽爽。
林珍珍盘腿数钱,加上这俩月工资,手里也勉强有三?百多块钱了,虽然搬家置办家什花了二十多,但都是季渊明的工资——他一?个月有?三?十八块哩!
正想着,他忽然就进来了——只穿一?条裤.衩!
林珍珍捂住眼睛,大叫“麦艾斯麦艾斯!”
季渊明不解其意,还着急地问:“眼睛怎么了?”
林珍珍回头,一?把趴被窝里,“你别过来我的眼睛就没事儿。”会长针眼哒!
“哦,天太热了。”他低头看了看,在部队糙惯了,但在小媳妇跟前他一?直挺注意的,今天一定是酒壮怂人胆,他相信她说的会好好跟他过日子,那正常夫妻不就是这样吗?
可怜珍珍长这么?大,还第一次看见成?年男性只穿裤.衩的样子。他的裤.衩不像农村老大爷的宽大,而是有点点紧的,那啥的形状就像一只座山雕,潜伏在那儿,蓄势待发。
季渊明呢?
他是流氓吗?
肯定不是啊,只能悻悻的,乖乖的套上红背心,往下一?耷拉,这不就盖住了嘛。
这一?夜,珍珍以为喝醉酒的他会借机占点便宜啥的,一?直提心吊胆,结果却出奇的安静,甚至说乖巧,就这么?侧躺着看她,时不时傻笑两声,甚至都没抱她……如果忽略他问了几十遍的“你会好好跟我过日子吗”。
***
珍珍学校已经开学了,因为在村里,挺不方便的,季渊明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用跟季六借来的自行车送她回村小上班,来回一?个多小时,再去到县公安局都两个小时了。下午下班后又赶来半道?接媳妇儿,到家天都快黑了。
别人没怎么着,季老太却心疼坏了。让她不干工作吧,不可能。让她一?个小女同志走山路来上班吧,更不现实,要不,让他们搬回家住?
这样渊明只用早晚各跑一?趟,能轻松不少?。
可人小两口在城里有?房子,明摆着就是想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她也不是那种没眼色的婆婆,怎么办呢?
老两口是挺着急的,再听隔壁老婆子?阴阳怪气说渊明老借六儿的自行车,每天车胎链条不知磨损多少?,明摆着占他们六儿便宜,可把心气高的老太太气坏了。
她觉着,自个儿一定要给老大家添一辆自行车,不蒸馒头争口气!
可他们手里也没多少?钱啊,现在还跟老二老三?共用一口铁锅呢,吃饭也没个桌子?,这都不影响她立军令状:“今年过年之前,我一?定要给他们买辆自行车。”
季老头咂吧一口旱烟,“嗯。”
他心里比谁都愧疚,渊明在外这么?多年,寄的津贴其实不少?,可奈何家里这几个没出息,入不敷出,每年都用他的钱补贴家用……要不然,别说一?辆自行车,就是三辆也能买得起。
当然,珍珍是不知道公婆的忧愁,最近公社要求每个生产队在农业学大寨运动时出一个节目,其他生产队都是老头老太们扭个秧歌,小年轻们唱个歌啥的,偏偏他们白水沟生产队把这任务压到小学来,让学校孩子?出。
而富有?艺术气息的钱校长,在尝试了他的艺术唱法后,表示孺子不可教,让她想办法出一个。
珍珍上辈子?也没跳过舞,思来想去还真不知道出个啥好,既符合孩子的身份,又展现时代风貌和意识形态优越感,最关键还得浅显易懂,让老百姓和评委听得懂。
毕竟,公社革委会主任和一?众常委都是泥腿子,太高深晦涩的不行。
那就诗朗诵吧!
珍珍闲来无事,自己创作了一?首短诗《在希望的白水沟》,打算挑选普通话最好,感情最饱满的学生来做代表,简单的词句,长度适中的句子,再配上学生们的歌声,效果应该会不错。
但挑人就难死她了。
整个白水沟小学打了十几年游击,在她来之前谁也不知道普通话为何物,这才短短两个学期不到,要扭转他们的口音实在是太难了!
这不,林珍珍用整整一个上午,把一?到五年级所有?孩子的“普通话”筛了一?遍,发现一个也挑不出来。不仅挑不出来吧,还差点被他们方言版的歌声给笑死,得嘞,歌声就让他们用方言唱。
中午饭珍珍是回白水沟跟公婆一?起吃的,基本每天到家,饭菜就上桌了。今天也不例外,她到家的时候,隔壁的老二老三?家,还没冒烟儿呢。
人心总是能换人心,半年前的她张不开口叫他们,可现在,一?进门就是一声响亮的“妈,我爸呢?”
季老太乐得见牙不见眼,“下工了,去后头自留地,给你们刨点儿土豆,带城里吃去。”
虽然石兰省从来不缺土豆,可又大又圆还新鲜到滴水的大土豆,她可稀罕啦!煎煮蒸炸可甜可盐,粉的糯口,生的爽脆,反正无论怎么做,她都喜欢。
“我把你昨儿拎来那骨头给熬了,多喝点汤。”
“好嘞!”
珍珍刚端起碗,忽然发现不对劲,谁在看她?可她环顾一?周,来狗猫蛋都还在村口玩儿,没到家呢。
不管了,香喷喷的骨头汤才是她的本命!
刚端起碗吧,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来了。
老太太拐了拐她,小声道:“隔壁海洋和冰洋,造孽哟。”
这次,珍珍再抬头,就发现墙上骑着一?高一?矮两个小人儿,去年冬天还满身奶膘奶香奶香的季冰洋忽然就瘦成了小土豆,又黑又黄。
小土豆咧着嘴,口水流出三米长:“妈妈呜呜……”
季海洋轻轻打他一?下,“傻瓜,这是大婶婶,不是妈妈。”
“对了妈,秦小凤没回来接孩子吗?”她还以为那天当着众多公安怼她,又下了套,她怎么说也该回来把孩子接去才对。
“害,别提了,两口子回来了,是她婆婆不让接走,说……”作为老人,同为婆婆,季老太有点说不下去,不就是为了儿子的补贴吗?
“孩子饿成这样,她下工却不回来,只在村口跟人摆闲话,造孽哟,大人再怎么着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她这么?糟蹋孩子,就不怕遭报应吗?”老太太骂骂咧咧,又心疼孩子?,又拿老婆子?没办法,她说过几次公道话都被她“有?本事你领自个儿家里养啊”给堵回来。
是啊,他们都还泥菩萨过河呢,哪有能力养别人家孩子??
“别管了,吃完睡个午觉。”老太太催珍珍,却见她盯着兄弟俩眼睛发亮,“咋?”
“海洋你再说几句。”
“说啥呢大婶婶?”季海洋像根筷子?插在墙头上。
“说普通话,你刚不是说了普通话吗?”这孩子的妈妈是上海人,吴侬软语季六可听不懂,所以平时都是普通话交流的,孩子耳濡目染,自然也学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而且这孩子发声方式还跟其他人不一?样。
一?般人发声是用喉咙,可他不仅用喉咙,还会用胸腔和鼻腔……怎么说呢,虽然跟正经科班出身的播音员没法比,可他的声音也比一?般孩子?雄厚,一?点也不单薄。
珍珍曾经关注过这方面的知识,不然也不可能发现……而现在,她终于找到能代表整个白水沟小学参加朗诵比赛的人了。
季老婆子?再牛,她能不听队长的话?队长都说了,这次林珍珍老师编排的节目可是代表整个生产大队出战,无论战果如何,代表的都是全队社员的脸面……“怎滴,你老婆子?不给大家脸?”
“没没没,队长你可不能这么?说。”老婆子?夹着尾巴溜了。
“我,我真的可以去参加比赛吗大婶婶?”季海洋激动得小脸通红。
“当然可以,我还可以保证让你回城,以后你就能跟爸爸在一起生活了。”据她观察,不关心孩子的只是秦小凤,季六该给钱给钱,该给物给物,除了没时间回来看他们,父亲的大部分责任还是尽到了。
他夹在老婆和老娘之间,帮谁也不是,干脆就谁也不帮,谁也不管,而抢不到他注意力的婆媳俩,谁能想到她们能拿孩子?撒气。
“真的吗?”季海洋一?蹦三尺高,“大婶婶那你快教我吧,我一?定好好表演,不会给你丢脸。”他还没开始上学,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知道谦虚。
但珍珍要的就是这样的表演者,会害羞和谦虚的小学生,大山里压根不缺。当天下午她就把季海洋叫到自己上课的班里,让他先跟着大部队背诵诗歌,不识字也没关系,只要会发音就行。
胖冰洋那只小跟屁虫,也跟着哥哥跑进了教室,珍珍给他安排一?把小矮凳,放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也跟着咿咿呀呀的背诗歌,时不时就挂泪泡说要尿尿要臭臭……当然,作为村小老师,林珍珍对这样的“意外情况”一?点也不意外。
现在家家户户都是大拖小,一?个大孩子带几个弟妹,上学也是兄弟姐妹几个待一?个教室,哭了,尿了,拉了,睡着了……珍珍就像托管老师,帮他们父母照顾孩子。
所以,你要说让她回家做饭?
不可能的。
季渊明这人好就好在,他虽然也累,但他绝不会大爷似的等着妻子做饭。自从他转业回来后,只有二人吃饭的时候,珍珍做饭次数两个巴掌都能数过来,偶尔心情好炝个土豆丝,他都能吃三?碗饭。
珍珍会做饭,会洗衣服,也会打扫卫生,但很多时候都抢不过他,所以干脆就在一边帮忙,他做饭她切个土豆丝,他洗衣服她抹个肥皂啥的,重在参与嘛。
殊不知,他们这样的相处模式在别人眼里都快羡慕死了。季六最近脸色很臭,车间工人都猜他俩是不是真要离婚了,可其中郁闷只有他知道,要真能离婚了事就好了。
这天,季渊明刚推着自行车走出单位大门,身后有人喊:“渊明?”
“六哥怎么,来办事?”
季六推着崭新自行车赶上来,“上县工业局交点材料。”
季渊明不语,等他赶上来,俩人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城关公社的方向走。他最近有?个事,很棘手。
是这样的,最近横西市发生了一?件案子?,也是怪案,市粮种站储存在仓库里的八百斤上好的苞谷种子?,忽然不翼而飞了。这可是粮种站专供清河县的籽种,眼看着马上就要下玉米种了,全县九个公社眼巴巴等着呢,它居然就丢了!
粮种站的仓库一?般来说是保密的,就怕敌特分子?搞破坏。它不仅位置隐蔽,还专人管钥匙,结果钥匙没丢,锁也没被撬的痕迹,仓库地面天花板墙壁完好无损,也没有任何声响,籽种它就是不见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播不下籽种,秋天收获西北风吗?农业是立国之基,农业一?乱,社会就得乱套。
可以想见,市里区里对这事有?多重视,市公安局成?立一?个专案组,重点从清河县抽调人手,而空降而来的季渊明就被县局拱出去接这烫手山芋了。
季渊明以前是神枪手,搞射击,狙击,拆卸枪.支.弹.药确实是专业里数一数二的,可对这种密室失窃案他只在故事里听过,上头还限定了时间,必须一个星期之内破案,你说他能不头疼?
两个好兄弟垂头丧气,慢吞吞的往公社走,谁也不说话,只有自行车“嘎吱”声。
“渊明啊,你说咱为啥要结婚?”
季渊明抬头看天,他以前也苦恼过这个问题,总觉着父母没有给他新社会的婚姻自由,可现在嘛……他很庆幸,如果没有包办婚姻,他找不到这么?好的媳妇儿。
“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我不想好好过吗?可她们就是不让我安生,回家小凤跟我吵,不许我上炕,回白水沟老娘骂我没良心没出息,你说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把日子过起来?”手里掏不出十块钱的车间主任,说出去也没人信。
季渊明是第一?次听他抱怨家里事,倒是有点好奇:“以前不是好好的嘛?”
季六叹口气,“兄弟啊,你一?年回一?次,我也不好用这些事烦你……”
季渊明奉行“不知全貌不予评价”的原则,也不说婆媳到底是谁的问题,只在好兄弟肩上拍了一?把,“走,上家喝酒去,珍珍酿的葡萄酒,尝尝?”
哪个男人能拒绝酒的诱惑?季六顿时来了精神,跨上自行车,哐当哐当往前蹬,二十分钟就蹬到季渊明新买的房子那儿,而今儿恰巧,珍珍下午没课,早早的到家,小炉子?上“噗通噗通”冒着一?锅白米粥,大灶上正在土豆炖白菜。
听见门响,珍珍一?面切猪肺,一?面回头,“怎么现在才回来?哟,季六哥也来了。”
小女同志平时的头发都是扎成两根大辫子,今天刚洗过头,估计是还没干透,就这么?松松散散的披垂在脑后,长发快要及腰,乌黑油亮,雪白的脸颊和脖颈之间形成?一?条优美的曲线……季渊明愣了。
虽然也同床两个月了,可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她。
倒是季六比较无所谓,他这人虽然有时候是糊涂,但对兄弟的老婆该有的尊重也有?,绝不多看一?眼,“弟妹就下班了?”
“嗯,你们先坐会儿,饭马上就好啊。”
她熬的白米粥只有两个人的份量,得赶紧把昨晚吃剩的玉米馍热一下,聊胜于无。
季六打量着他们整洁而温馨的堂屋,比两个月前乔迁时又多了一?块碎花窗帘,一?把水壶和两只搪瓷水杯,桌上还放着一?个罐头瓶,里头是一把新鲜的小野花。
这才是家的味道啊。
季六叹口气,羡慕坏了,想起自个儿家里的冷锅冷灶,更是悲从中来。别人的媳妇儿虽然年纪小,可里里外外抓得妥妥贴贴,他的媳妇儿,一?会儿闹着要回城,一?会儿要离婚,一?会儿又要工作。
他虽然是车间主任,可也没能耐给她弄进财务室,顶多让她去链条厂干点儿后勤,扫扫厕所啥的,可秦小凤不愿意,说要不是因为他没本事,他老娘舍不得花钱走关系,不然白水沟小学的代课教师怎么会被林珍珍抢走?
可真的是这个小女同志抢走的吗?
季六摇头,就着从来没吃过的麻辣鲜香的肺片,喝了一?口红色的香甜的葡萄酒。
“最近是不遇上棘手事儿了?”
“我今天遇到个怪人。”
季六和林珍珍同时开口,珍珍笑笑,“六哥先说吧,我看看灶上去。”她的事儿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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