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23

她的话刚出口,空气突然就安静了。

大爷大妈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想:这小女同志可真敢说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老钟头的难缠,这老家伙可是?把他?这几盆花当命根子?疼的。前两年下放到?西边,他?愣是?不吃不喝从当地农民手里买来这盆花,结束下放提前回城,别的都不要,就是?不能忘了花。

现在好了,千宝贝万宝贝还是?死?了,花根又黑又枯,死?得透透的!

你就说吧,都死?成这样了,这小女同志还说有救,不是?信口开?河往他?伤口撒盐是?啥?大爷大妈们没退休前也?是?单位上的业务骨干,什么危急重症没遇到?过?送来没气儿的病人,谁敢说有救?

果然,姓钟的瘦老头打量着林珍珍,“小姑娘你知道?我这是?什么花?”

“金茶梅,全世界最稀有的金色山茶花,在法?国能炒到?几千美金一株。”

老钟头挺了挺胸膛,嘴角翘得高高的,“看吧,我就说我这是?宝贝你们还不信,遇到?懂行的了吧?”

老头老太们傻眼了,他?们一直听他?叨叨他?的宝贝多么稀有多么值钱,都以为是?中?老年男性?的通病,爱吹牛嘛,全都看破不说破,现在还……还真没吹牛?!

几千美金一株,怕不是?摇钱树!

虽然现在华美两国还没建交,可一美元比一元人民币多得多,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常识,几千美金对应的是?几万人民币啊!

有人不由得小声说:“老廖头,花要真是?你烧死?的,损失可就大了。”

胖老头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怎么可能把尿尿花上,又不是?三?岁小孩!只不过俩人一直有矛盾,尤其他?还是?当年把瘦老头斗到?下放农村的“造.反派”,害别人耽误了六年最好的医学时光,现在他?是?失道?寡助啊。

珍珍不管别人的七嘴八舌,接过瘦老头的花盆看了看,轻轻刨开?金茶梅的花根,发现已经腐坏发霉了,她又闻了闻,用手指捻了捻土壤,很肯定地说:“不是?尿烧的。”

“那?是?什么?”

“根腐病。”

“啥病?”

珍珍又重复一遍,“因为真菌感染,虫害侵蚀或外伤造成花卉根系腐烂变质,而且这种腐坏还进展特别快,很难治愈……”

“哦,那?就像糖尿病病足,一旦坏死?就无法?控制进展对吧?”

珍珍觉着,说话的应该是?大夫,一般人想不出这样的比喻。

瘦老头是?真着急,“那?要怎么治疗呢?”

“有高锰酸钾溶液和?甲醛吗?”

瘦老头没说话,另一个老太太立马大声道?:“有有有,检验科多的是?,我去找小张要点儿,等着。”

这年代华国还没形成系统的稳定的花卉种植业,常用的花卉用药都没有,只能高锰酸钾1000倍浸泡根三?十分钟,再把腐坏的根系剪除,擦上甲醛液,“过几天就能看出效果来。”

其实,大家看她有条不紊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经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个懂行的,浑身散发的专业技术人员的自信是?骗不了人的,大家纷纷开?玩笑:“老钟头,有这小姑娘,你的摇钱树是?保住咯。”

瘦老头早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小心翼翼捧着花盆恨不得吹两口仙气哄哄它,“谢谢你啊小姑娘,来家里坐吧。”

对于专业学习者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珍珍婉言谢绝,拉着还没看够热闹的林丰收回招待所去了。

“妹啊,那?金什么梅我看着就比你窗台上的多个颜色,真能卖这么贵?”

“真的,虽然都是?山茶科植物,但他?的品种十分稀有,我也?只见过两次。”

林丰收面露疑惑,“在哪儿见过?”

“学校里啊,我们学校……”珍珍赶紧打住话头,林丰收以为她说的是?县高中?,倒是?没怀疑,反正在她心目中?,学校就是?长见识的地方,读得越高,见识越多。

招待所不像酒店,不提供三?餐,晚饭他?们就上国营食堂吃了碗面,这时才不得不感谢多亏了季老太给的全国粮票,好用极了!吃面不算,还能打几个馒头带回去宵夜,要是?有肉票还能多打半斤熟食回招待所。

可惜,真正为吃了碗羊肉臊子?面而高兴的只有林丰收,因为她不知道?大医院看病有多不易,挂个专家号有多难,总觉着只要见到?了大夫就是?希望,可林珍珍却愁得睡不着觉。

明天如果还挂不上主任号,她就干脆带超英去诊室外求大夫,看能不能加个号,哪怕花十倍二?十倍的挂号费她都愿意。超英已经看过很多大夫,如果这次再失望……将给他?带来毁灭性?打击。

如果求人没用,就找黄牛号,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希望上天能给超英一个健健康康活下去的机会。

“小姨睡了吗?”忽然,寂静的夜里传来超英的声音。

林珍珍清了清嗓子?,“你也?睡不着吗?”

“嗯,我害怕。”小伙子?翻个身,对着珍珍这面。

怕什么呢?林珍珍不敢想象,这次省城之?行对他?意味着什么,成则是?救命稻草,不成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死?亡的畏惧是?人性?,更何况他?还是?十二?岁的少年,心里藏的事?更多。上辈子?弥留之?际的奶奶也?一定很害怕吧?辛苦抚养大的唯一的亲人远在百里之?外,她只能独自面对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这是?什么样的人间残忍?

珍珍抓紧被子?,“不怕,小姨陪着你,永远。”

“真的吗?”激动之?下,又咳起?来,怕吵醒妈妈他?尽量压抑着。

“真的,你住院小姨陪你,打针小姨陪你,如果要做手术,小姨也?陪你,一直到?你病好。”

超英不说话了,就在珍珍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颤抖的抽泣,“那?要是?我好不了了呢小姨?怎么办啊小姨?”

珍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果她现在能看见少年的眼睛,一定能看见里头的恐惧吧?

“胡说,必须好,也?一定会好!”超大声。

她知道?,超英不仅担心自己无药可医,更担心明明有药可医却治不起?,到?时候他?就要在父母负担和?自己的生命之?间艰难抉择。

选择活下去,就是?自私。

珍珍一直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绿色书包里揣着所有家当——一千一百多块钱,这是?临出门前一刻拿上的。

这一夜她几乎睁着眼睛,熬到?外头有自行车声立马蹑手蹑脚爬起?来,也?不知道?是?几点,来到?楼下才知道?刚三?点半。外头还黑着,偶尔有下夜班的自行车经过,扫把刷在马路上的声音,一个小女孩子?独自走在外头,要说不害怕都是?骗人的。

紧赶慢赶到?医院,挂号台前已经排起?长龙,有的裹着军大衣和?毯子?,有的自带小马扎,但无一例外都是?男人居多,偶尔有个妇女都是?上了年纪的,像她这么年轻的还真没有。

“小女同志也?是?来看病的?”

“嗯。”

“你看,还是?家里人看?”

“家人。”

“看的啥病,准备挂谁的号啊?”

“呼吸内科钟主任。”

“那?我告诉你,趁早回去吧,早没号了。”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咱省医最难挂的号就是?他?的,每天等着挂他?号的没一千也?有八百。”一方面这年代容易多发呼吸系统疾病,单一个肺结核肺气肿就是?最常见的,另一方面地区医疗医院紧缺,县市级医院设备有限,很多病都看不了,只能把病人往省医推。

珍珍泄气,稳了稳情绪,“同志你知道?怎么才能挂上钟主任的号吗?我家人病得很严重。”

对方摇头,“总有比你早,比你有能耐的。”

果然,事?实证明这人没危言耸听,珍珍一直排到?挂号员上班,腿都直了,别人冷冷的说一声“号没了”,就催着下一个。而此时,林丰收带着超英也?才刚刚来到?,她还没意识到?即将面临的残酷。

珍珍按捺住内心的烦躁和?沮丧,尽量冷静的安排:“姐你先陪超英去检查,超英知道?都在哪儿检查吗?”

少年点点头,他?昨天就把各处看好了,不需要人陪也?能独立完成检查。

珍珍这才硬着头皮找到?钟主任的诊室,门关着,门口排起?一条长龙,所有人脸上都是?焦急和?沉重,找上他?老人家的都是?急病重病。

终于,门开?了,有病人出来了,珍珍泥鳅似的,赶在门再次合拢之?前钻进去,“钟主任您好,能不能麻烦您给加个号,我外甥肺病十几年了,钱不是?问题……”

话未说完,伏案疾书的人抬头,珍珍愣了愣,这不是?……昨晚的瘦老头吗?她隐约记得别人叫他?“老钟头”,莫非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呼吸内科专家钟维民?

老头笑得和?蔼极了,“丫头,是?你啊,你外甥怎么了?”

珍珍迅速反应过来,这就是?上天要给超英活路啊!忙机关枪似的哒哒哒说了他?的基本情况和?症状,又说他?还有哪些检查没做完,估计要一会儿才能过来。

今天的老钟头戴着副黑边框眼镜,多了股知识分子?的儒雅,“去把钱退了吧,直接过来。”

“嗯?”

“那?些检查不用做了,你让他?直接过来。”

“可是?……”

老钟头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丫头听我的,好好吃药你外甥能活到?八十岁。”

这还等什么?!林珍珍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飞奔出去找超英……当然,他?们队排得早,检查都做完了,林丰收听说了倒也?没心疼钱,“检查一下也?好,放心。”

……

超英的病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其实也?不复杂,就是?个肺萎,这种功能性?改变检查效果不明显,但中?西医结合效果不错。中?药全靠养,药价不便宜,关键还有个叫万托林的进口药比较难办。

这药的产权和?版权属于一家美国公司,而华国和?美国现在是?完全对立的意识形态,要搞到?这个药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有亲戚朋友在美国,要么从别的已经建交的国家买,譬如英国,法?国,香港。

而正好,老钟头有个同学在解放前去了香港,现在那?边一家非常有名的制药公司,如果请他?带的话也?算方便。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钟主任麻烦您帮忙问一下朋友,大概需要多少钱,带一次能用多久,钱不是?问题。”

林丰收急得眼睛直抽抽,啥叫不是?问题,钱才是?最大的问题!这不,听说一年要一千块的时候,她差点给吓死?了。

一千块啊!就是?把她杀了,剥皮抽筋一刀刀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一千个鸡毛毽子?挣一百块,这得做一万个毽子?才勉强够吃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就是?他?们做得出这么多,也?卖不出去啊。

林丰收从没如此绝望过,以前总觉着儿子?的病不好是?没去大医院没找好大夫,只要一天没被“判死?刑”就一天有希望,现在进了大医院找了好大夫,反而让她更失望!

她艰难的看向儿子?,眼圈红得不像话。

林珍珍紧了紧随身挎着的绿书包,万元户以后还能当,可救命却刻不容缓。“钟主任,您这儿能不能打电话?”

老钟头带她去院长办公室,那?里有一部电话机。

珍珍拨出去,得先转到?电话局接线处,才能再转到?她要打的地方,“你好,能不能帮我找一下季渊明?”

里头的八百块,她只有保管权,还是?得征求主人的意见。

电话那?头顿了顿,“好的,您稍等。”

可这一等,就是?好几分钟,直到?换了个人来说话:“对不起?,季营长不在,请您改天再打。”

珍珍不信邪,半小时后又打一次,对方直接说会转达季营长,没说他?在不在,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电话……估摸着,又是?去出什么任务,无可奉告了。

珍珍咬咬牙,掏出砖头厚一沓钱,数出整整一百张硬挺的大团结,“麻烦钟主任转交朋友,我们感谢他?。”

老人惊讶的张了张嘴,这年头能拿出一千块的人家屈指可数,他?本来是?没打算告诉她们这个渠道?的,因为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徒增烦恼,只是?想到?昨晚小姑娘的帮助,总觉着不让她们知道?这条希望通道?对她们不公平,毕竟,任何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可……她居然还就真拿出这么多钱来了!

就是?自诩最了解妹妹的丰收大姐也?傻眼了。

“珍珍你哪来的钱?”

“季渊明给我的。”

林丰收嘴唇蠕动,当着其他?病人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仍怪怪的,季渊明不是?把津贴都寄回家了吗,他?能攒下这么多钱?可即使攒下了,他?就这么不带犹豫的全交给珍珍了?

是?,珍珍是?个好女孩,可也?才刚结婚几个月,见了两面啊!

她心里既替妹妹高兴,又觉着不踏实,小两口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很快,钟主任挂完电话,笑眯眯的进来:“你们运气好,我朋友今晚就要过来,估计最迟后天能到?这儿,钱我先帮你们收着,后天见了药再给他?可以吗?”

要知道?,没关系的话她们可能连药的名字都不知道?,即使有关系请人帮带,代购费也?不会便宜,老人家不收一分手续费,又是?打电话又是?走人情的帮她们,珍珍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了,“要不,您家里还有没生病的花?我去帮您看看?”

老头高兴坏了,“这敢情好,下午六点,我去招待所接你们,你们就住我们家对面是?吧?”

直到?走出诊室,又取了中?药,超英整个人还是?迷糊的,脚底下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那?是?一种超越一切的欢喜与激动,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生命线被延长了一般。

珍珍如释重负,挣钱的意义不就是?花钱?只是?这事?得跟季渊明说一声,虽然交给她的,可终究还是?他?的钱。

忽然,袖子?被人拽住,少年用他?绝无仅有的,清脆的声音,坚定地告诉她:“谢谢小姨,我一定会还你钱。”

虽然她不是?原主,可林丰收对原主的关爱就跟母亲一样,占据了原主的身体,她就要替她履行义务。

省医门口有两家国营副食品店,跟后世不一样,现在是?一个全国统一物价的年代,这里的水果特新鲜,还跟清河县一个价,当然,珍珍看的是?柜台后那?一排排五颜六色的铁罐玻璃罐,橘子?罐头荔枝罐头黄桃罐头和?各种奶粉麦乳精,全是?探望病人的佳品。

而更让她意外的是?,只要有看病的介绍信,这些东西不用票也?能买到?,只是?价格翻倍而已。

哪怕整个石兰省,也?找不到?这样的地儿。

珍珍当即要了三?罐麦乳精四罐奶粉二?十个罐头,分四个大网兜扛回去,豪!

一路上,林丰收也?想开?了,反正药钱都花那?么多了,再买点东西给珍珍和?超英甜甜嘴又有什么问题呢?反正她这辈子?啊,是?成她妹的大债主咯!

回到?招待所,三?个人盘腿坐床上,打开?一个橘子?罐头,你一嘴我一嘴的吃起?来,橘子?甜丝丝,凉润润的,入口即化,橘子?汤更甜,简直就是?冰糖水,让人幸福得直眯眼睛。

吃饱睡一觉,太阳落山的时候钟主任找上门来了,手里还提着俩网兜,又是?罐头你说巧不巧?不过,他?的罐头种类更丰富,不仅有水果,还有鱼肉,午餐肉和?火腿罐头,这些可是?要高级干部的特供票才能买到?的。

原来,招待所对面就是?省医院家属区,以前是?纺织厂宿舍,前几年纺织厂倒闭了,又把他?们这些省医院退休和?临退休的老同志们安排过来,方便每天出门散步。钟主任家的房子?也?不大,就三?十来平,厕所是?院里公用的,做饭也?得提着煤炉子?到?过道?里,这年头还没商品房,除非级别特别高的干部,不然住房待遇都差不多,还不如农村人,大屋大院的宽敞。

钟老太太也?是?一位大夫,还没退休,见家里来了客人,还是?那?宝贝疙瘩的“救命恩人”,立马骑自行车上菜市场买肉,天冷吃饺子?。

钟家的小房子?里摆满各式花草,几乎无下脚之?处,珍珍粗略的扫了一圈,都是?些常见花卉,最珍贵的就是?那?盆金茶梅。但她也?不马虎,在钟主任期待的目光里一株株认真检查,从花到?叶到?茎再到?根,还真发现好几株都是?带病的,灰叶病真菌病和?茎腐病,也?很常见。

小小的她,仿佛成了植物大夫,望闻问切,视触叩听。

林丰收心里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这丫头还是?她从小带大的林珍珍吗?

昨晚她说是?高中?学的,他?们学校刚好有一盆一模一样的花,可今天这么多花草,难不成也?是?学校里见过的?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本事?的?就像积年的老农民,没个十年八年的看不出庄稼毛病。

好在没多久,钟阿姨买菜回来,她去帮忙包饺子?,也?就没往深处想。面是?早就发好的,中?午钟主任专门跑老伴儿科室,让她回来发面,说晚上有客人要来。白菜剁碎,肥瘦各半的猪肉剁得细细的,再切一把姜进去,打俩鸡蛋,搅拌均匀,大家就闻到?了香味儿。

就连一直胃口欠佳的林超英,也?没忍住咽了口口水。当然,也?不全是?馋,还有养生茶的功劳。

钟主任用黄芪、枸杞、桔梗等七八种中?药材给他?泡了一壶养生茶,听说有补益肺气的功效,让他?喝了两杯,这不没多大会儿,脸色转好不说,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再吃下两碗肥得流油,香得吞舌头的饺子?,小伙子?脸蛋红扑扑的,嘴唇也?有了血色,要跟谁说他?病了十几年谁也?不信。

丰收看在眼里,哪有不明白的,他?这是?三?分病,七分养,吃不好养不好所以一直病歪歪呀!珍珍还特别有心的,走之?前从钟老那?里要来几个补肺养肺的方子?,都是?常见药材价格不贵,以后能给超英当茶水喝。

***

一转眼,出门已经七天了,丰收大姐真是?心急如焚归心似箭,家里是?没几个值钱东西,可她就是?一遍又一遍的催珍珍:“妹啊,咱可以回去了吗?”

“再等一天,就一天。”

丰收跺着大脚,“药也?拿到?了,钟老的花也?好了,吃的住的上个街也?要花钱,你这钱只听见哗啦哗啦,我的心……”一碗只加一丢丢臊子?的面居然卖五角钱,你说夸不夸张?水饺更是?,看着大耳朵似的,馅儿蚂蚁大全他?妈是?面皮,居然也?要八角钱?

她要有这五角八角的,她去割肉买面自个儿包不香吗?

“姐放心,明天要是?顺利,我保证把咱这几天的花销给找补回来。”

“真?别是?还卖鸡毛毽子?吧?”她们也?没带毽子?来啊。

珍珍笑而不语,第二?天早上先饱饱的吃三?碗牛肉汤面,三?人雄赳赳气昂昂杀到?省城最大的自由市场。林丰收跟钟阿姨聊天就是?鸡毛蒜皮东拉西扯,吐槽男人怎么不管事?儿,孩子?怎么不省心,可珍珍却一心打听省城的黑市。

省城作为整个大横山区四省中?最大的城市,水陆空交通便利,人口密集,黑市也?比横西市繁华得多。而且,因为自由市场繁华,还形成了一定的规律,七天一次大交易日,珍珍等的就是?这一天。

下了公共汽车,钻过钟鼓楼,再往小山坡里一爬,来到?横广铁路沿线最后一个小站,那?儿已经三?三?两两的聚了一些人。

这里,买方和?卖方很容易区分,推着改装自行车,提着网兜或者尼龙袋的是?买东西的,而那?些悠闲的,两手空空,胸口兜里揣着纸烟的,就是?倒爷。

她们刚到?,就有几个倒爷闲庭漫步过来,双方互相打量。

“要棉衣吗同志?”

“要线衣吗?广州货。”

“我这儿还有靴子?,正宗东北貂皮的。”

如果不走近,没人能听见他?们聊什么,只当是?大马路上普普通通的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珍珍三?人算是?开?了眼界,原本以为清河县的就够隐蔽的,人省城的全身上下着装正常,也?没个包啊筐啊啥的,“货在哪?”

对方再三?打量,确定他?们不是?便衣,才说:“你要感兴趣,可以跟我来。”

三?人连忙跟上,又是?爬山又是?钻洞的,走了一刻钟来到?一个小村子?,男人听口音是?省城本地人,也?不知道?这村子?是?他?自个儿的房子?还是?租的,地窖里堆满各式商品,衣食住行都有。

在昏黄的灯光下,林珍珍挑中?几套线衣线裤,准备给家里所有人各买一套,她历来是?有恩报恩。

“线衣三?块,线裤两块。”

“一口价,咱三?块钱一套,我要十三?套。”

倒爷刚要拒绝,听她后半句,又犹豫了。说实在的,这几天治安队抓得紧,已经来过好几拨便衣了,他?这些线衣线裤进来快两个月了,压根没卖出去几套,再这么压箱底下去,他?连本都回不了。要压到?明年去,明年的局势和?流行趋势谁说得准?

“袜子?手套怎么卖?”忽然,珍珍指着角落的两个大尼龙袋问。

“害,这是?夏天的尼龙袜,寒冬腊月卖不出去,我这儿有棉袜。”

然而,珍珍还真对棉袜不感兴趣,尼龙袜虽然透气性?不好,弹性?差,可它颜色好看啊!红的粉的绿的都有,甚至还绣着不少花纹,在清一色黑白灰里这就是?鹤立鸡群。无论哪个年代,年轻人穿着都讲究个“好看”,而好看的最直接参数就是?回头率。

谁要是?穿上这么双袜子?上街,还不得美死??

关键吧,横西市是?石兰省最热的地方,跟省城的纯北方城市不一样,它的气候是?真的“围着火炉吃西瓜”,冬天不下雪的时候也?就冷个早晚,只要太阳一出来,一会会儿就热得穿不住棉衣,甚至想吃冰棍儿。想想吧,白天上班的小伙子?小姑娘,解放装下配一双鲜艳的尼龙袜,那?得洋气的姥姥给洋气开?门——洋气到?家了吧!

林丰收一听,居然也?挺心动。

“你这一袋子?有多少双?”

“二?百来双吧,你要喜欢我就算你二?百双,给一百块吧。”倒爷一副“看我便宜吧”的表情。

然而,到?了专爱砍骨折价的林珍珍这儿,那?都没用武之?地,“一句话五十块,卖就卖,不卖拉倒。”

倒爷气得“啊”一声,想骂娘吧,对方只是?个俏生生的小女同志,可不骂吧他?觉着真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只胸口起?伏不定,掏出一根纸烟使劲闻,使劲闻。

林丰收都被妹妹的讨骨折价能力吓坏了,把她拽到?一边,“妹啊,哪有你这么乱砍价的。”

珍珍挤挤眼睛,“放心吧姐,只要没赶咱,就有余地。”这不,回头,她就说了一句差点把倒爷气死?的话:“你这么多袜子?反正也?是?砸手里,卖给我还能保个本不是??做生意讲究及时止损,现在觉着亏得慌,也?许两个月后就亏出血了……当然,我不是?诅咒同志你,你就当我小孩子?说话,过一耳朵就是?。”

你说说,你说说,这话连超英都替她捏把汗了。他?们一家子?在村里,从来是?不敢说别人一个“不”字的,哪里敢想这画面?

然而,就在他?准备替小姨承受住对方的雷霆之?怒时,那?倒爷使劲把纸烟掰成两段,“行!一百就一百,那?你把我这些手套也?买走。”

对于这样的捆绑销售,林珍珍不急着拒绝,先看了看货,手套质量一般,就普通的帆布连指手套,还不如车间工人戴的,人至少还是?分指的。对于要上下班汽车和?干活的普通人来说,这种手套真的很鸡肋。

“大哥不厚道?啊,你这手套没啥用处,自个儿进错货还让我给你买单,不厚道?不厚道?。”说着,拉着姐姐和?外甥就要走,一副“我对你十分非常失望”的样子?。

倒爷急了,现在形势不好,他?吹了大半天冷风才找到?一个买主,自然不能让她走,“哎哟小姑奶奶,您是?我亲姑奶奶行了吧,手套我算送你的,你给我三?十块钱行吧?”

珍珍停住脚步,却不回头,“十块。”

“啥?!我这可是?二?百多双手套!”

珍珍不再回头,走。

倒爷也?是?被她的骨折价气狠了,冷着脸,哼,走就走吧,大爷还不奉陪了。

走了几步,林丰收开?始慌了,“妹,他?真不来挽留挽留?”她可是?很喜欢那?堆袜子?的。

珍珍摇头,这砍价就跟男女闹分手一样,女的以为男的会挽留,男的以为女的不会真走。可她偏没这样的心态,她敢给骨折价,就已经做好被赶出门的思想准备,说走就走那?更是?她的决心。

直到?出了门,林丰收也?没听见那?句“算了算了”或是?“回来吧回来吧”,心里颇为遗憾。他?们一家子?是?没袜子?穿的,如果能穿上一双那?么漂亮洋气的尼龙袜,该多好啊,多扬眉吐气啊。

“姐别急,买东西讲究货比三?家,既然来了就多看看。”

“要碰上治安队咋整?”

林珍珍跟笃定——“不可能。”

这一整个村子?家家户户盖起?红砖房,甚至有胆子?大的居然盖了三?层,院子?地板是?水泥地,村里总有年轻人晃荡,虽然都是?那?么一副闲云野鹤的不经意,但眼神精着呢——不是?倒爷村是?啥?

这样的村子?在上头肯定有关系,打击投机倒把的来了也?只是?走个过场,卖东西的不怕,她们买东西的更不怕!

这不,才出了那?家的门,就有一个跟赶美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走过来,小声问:“姐姐要添置几套衣服吗?有广州来的。”

嘿,这倒爷村,要是?放四几年,那?绝对是?要么全员地下党,要么全员特务。

大家跟着去她家,一对中?年夫妇带他?们下地窖,货没第一家的多,质量也?不怎么样,但好在态度很客气,珍珍倒不好讨骨折价了,只推说没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能是?出门太久了,她现在看见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就会想起?蕙兰和?赶美,怪想她们的。

脚下不由得加快速度。

她这一快可不得了,身后追出来的倒爷傻眼了:这是?不买了?哎哟那?可不行!哪有砍了一圈骨折价拍拍屁股走人的道?理!

“诶诶小女同志等等,拿去拿去,算我倒霉,全赔本给你了……”他?嘴里嘟嘟囔囔,搞得自己踩了狗屎似的,这可把丰收大姐高兴坏了,捡大便宜了啊!

林珍珍:“……”丰收大姐还需社会磨练。

因为她们买的多,倒爷直接送一个大大的尼龙袋,二?百多双袜子?,二?百多双手套,全用尼龙绳扎得紧紧的,珍珍还钻进袋子?里踩了又踩,终于能勉强塞一个袋里,另外的十几套线衣线裤则绑丰收大姐的腰上、胳肢窝里,本就高大健壮的人,瞬间成了女超人,走路像地震。

倒是?超英,姐俩觉着挺对不住他?的,拉出来溜了一圈啥也?没给他?买。

丰收大姐拍着胸脯,“儿子?想要啥?妈给你买。”她带出来的钱只买了三?人来回车票和?食宿,进口药珍珍不让她掏,她手里还有五六块余钱。

超英再懂事?,那?也?是?十二?岁的半大孩子?,满含期待地问:“我能买本书吗?”

“书啊没问题,你们顺着这儿走下去第五家就有。”顺利进账小一百的倒爷教?他?们。

珍珍让丰收大姐留在原地看着东西,她陪超英找过去,屋子?小小,书籍满满,还真是?个地下书屋,主人是?个凶巴巴的络腮胡,“两块钱一本。”

珍珍指指超英拿着的巴掌大的连环画,“这也?两块吗?”

络腮胡翻个白眼:“聋啊?不买别乱翻。”

超英被吓得抖了抖,赶紧放回去。

从来都是?讨骨折价的林珍珍生气了,“这才多大点儿,怎么能跟那?边的小说一个价?”那?些厚厚的砖头一样的小说卖两块她还能理解,就这,都已经比正常书价翻倍了!

这络腮胡不过就是?看他?们面嫩年纪小,故意的。

但她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总不能跟人吵架,行,你不说一个价吗?那?我就专买大书厚书,亏死?你!

果然,她也?不看具体是?啥,捡了几块“大砖头”,拿手上还得掂量掂量,不重的她还不要!

这下,络腮胡脸色更难看了,跟吃了苍蝇一样,“你……你……”

珍珍把他?所有的大砖头里最重的五本挑走,扔下一张大团结,别提多痛快啦!哼,这些书现在看着寻常,放五十年后说不定还是?绝版呢,因为这场大革命的关系,激进年轻人们毁坏的书籍可不少,估计这些就是?从虎口里抢出来的,或者就是?在帮他?们处理赃物。

你说巧不巧,他?们刚回到?招待所,刚把东西放下,超英迫不及待打开?一本《红楼梦》,居然从书皮背面的折槽里掉出个东西。

“小姨你快看。”超英声音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