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4

季家老两口没想到,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的儿子,居然要跟他们最满意的儿媳妇离婚!

“老大你说啥,妈没听清。”

“我要离婚。”

老太太脚下踉跄,“离……你放什么屁,珍珍哪儿配不上你?你不会是在外头有人了吧?我可警告你啊季渊明,外头那些小妖精你敢带家来我就……”

季渊明皱眉,“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到底是啥样?”就连季老头也憋不住了,敲着烟枪问。

季渊明仰头看黑漆漆的屋顶,长年累月烟熏火燎,屋子也没个屋子样,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男人……他动了动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我们不合适,不想耽误她。”

本来还想一哭二闹的老太太,忽然也不说话了,眼睛像被刺了一下,疼得她立马就红了,“老大……呜呜……”

季渊明倒是看得开,笑笑,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妈别哭,我这不是换来军功了嘛,还有津贴,以后不会再让你过苦日子。”

季老太的眼泪却更止不住,强忍着呜咽,泪水很快打湿了衣襟,她最懂事最明理最孝顺的渊明啊,怎么就……

季老头也红了眼眶。

“我只上过扫盲班,年纪又大,还是半个残废,她……你们也看在眼里,是个好同志,值得更好的人,咱不能自私,用咱们自以为是的‘好’把她拴在身边。”

老太太脸红了,她一直以来的小心思原来早被儿子识破了。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她为啥对林珍珍这么好?好到白水沟的小媳妇们都羡慕嫉妒恨?这不就是原因嘛!

找个没爹没娘没兄弟撑腰的,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子,只要自家对她好,就是石头也能给捂热,到时候等她发现老大的手有问题,那也不好翻脸走人不是?

果然,小珍珍确实啥也不知道,随着她渐渐融入这个家,老太太的心也落下两分,原等着生下一儿半女彻底拴住她的心,俩人也就稳了,哪想到儿子居然要离婚。

季渊明什么样的观察力,通过家里人对小妻子的态度,立马就推断出来母亲的“怀柔政策”,只是母亲越这样,他越觉着对不住“鲜花”。

“妈你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嘛,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我先跟你们通个气儿,明儿跟她回一趟娘家,也跟那边赔个不是。”

总不能人家闺女好好的没啥过失就离婚吧,事情总得说清楚。

***

林珍珍好容易睡着,居然又梦见季小牛。

自从找到奶奶,有了新生活的希望,她就再也没梦见他了。

季小牛垂头丧气坐石坎上,支楞个脑袋,周围是骂骂咧咧的村里人,骂他小小年纪不知感恩,胳膊肘往外拐,这下村里未婚男青年都让他害惨了,他对不住他死去的爷爷巴拉巴拉,林珍珍小暴脾气,气得也跟他们对骂起来。

于是,季渊明进屋,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小女同志裹着半条花被褥,双手举至头顶,一张小嘴红嘟嘟肉乎乎的,还叭叭叭说梦话,仔细一听……像骂人?

天太热了,她只穿一件灰不溜秋的女士衬衣,衣领袖口都是毛边,两肩上是红、蓝、灰的补丁,层层叠叠。很明显,这是他妈的旧衣服,宽大得都卷到肚脐以上,露出……嗯,一把纤细的白晃晃的腰肢来,只有小孩子那么细,却还有点小肉肉。

季渊明赶紧调开视线,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出去洗了个冷水脸再进来,他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目不斜视直奔炕尾,从那里抱出一套薄被褥,铺在杂物间地上将就一夜。

可怜小珍珍,舍不得张开手脚,把炕给他留了大半,早上醒来发现身边没人,自己“睡衣”也完整,长裤好端端的,对着镜子检查半天,嗯,也没那啥之后的可疑痕迹。

看来,是她多虑了。

“这几天也没啥要紧活儿,老大你跟珍珍回趟娘家,昨儿买的猪肺还有一副,你们提着去。”季老太眼睛肿成核桃,还硬撑着从鸡窝里摸出两个蛋,凑足十个。猪肺不是肉,要不是珍珍喜欢,她还嫌带的礼轻了呢。

季渊明把篮子递到珍珍手里,“等一下。”

三分钟后,推来一辆陈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上来吧。”

珍珍开心,本来还担心走山路的话要受罪,有车不坐白不坐。

林家在离白水沟三十里之外的满月生产队,虽然同属于城关公社,直线距离也不远,可路线曲折,足足颠了一个钟头才看见村子。珍珍跳下自行车,悄悄揉了揉开花的屁股蛋儿,疼得她龇牙咧嘴。

上次林丰收靠步行能在中饭前赶到季家,真乃能人!女能人!

“哟,珍珍回娘家啦?这你姑爷?”村口有老人一眼就看见他们,大家纷纷交头接耳。

“这姑爷长得可真俊!”

“这个头,打着灯笼也难找,小俩口可真般配!”

“听说还是在部队里当营长哩,你没看自从结婚后咱队上都没人提她大哥的事了吗?”有人小声说了句。

那位早逝的,倒霉的林大哥,不就是她们姐俩被批.斗的由头嘛。林珍珍心情有点复杂,要说血缘吧,她跟林丰收不是真姐妹,可心里总有点不得劲,她现在村里的处境跟上辈子的奶奶和季小牛一样,都是大家奚落的对象。

“小姨你回来啦?!哎呀,妈我小姨和小姨父来啦!”忽然,一把清脆的如同小溪流水的声音自村里传来,也没看清人在哪儿,就见一道闪电冲过来,一把抱住珍珍的胳膊。

女孩十岁出头模样,额头饱满,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眸子又黑又亮,鼻子高挺,鼻尖还有点挺翘,单看这几个是小美人坯子,可惜脸太黑,比蕙兰还黑了三个度,要是龇个牙跟非洲人也不差了。

林珍珍猜到这应该是林丰收的闺女,可她不知道名字呀!

“小赶美,瞧你小姨是不不认识你了呀?”有人打趣。

女孩乐颠颠地,“我林赶美是我小姨把我带大的,不认识我,咋,她还认识你?”

妇女碰了灰,只悻悻地站一边,双手抱胸,眼睛盯着新姑爷看。别说,珍珍这姑爷,是真俊啊!那个头,那眼睛,比以前来那几个干部子弟还好看,这农村人跟农村人,也是不一样的。

林赶美挽着她,蹦蹦跳跳,“我妈还说要去看看你呢,刚好我哥前儿病了,到现在还没好,我妈每天超英超英的念……唉!”

林珍珍嘴角抽搐,敢情这兄妹俩,哥哥叫超英,妹妹叫赶美?这小赶美虽然嘴巴也厉害,可跟猫蛋给她的感觉不一样,这是个热情的,天然亲近她的小姑娘。

“妈今儿吃啥好的?”这不,小赶美跳过门槛,小皮球似的蹦进厨房。

“唉唉唉别翻了,家里啥也没,不行把我给炒了吧。”林丰收气不打一处来,苞谷米见底了,油也没了,炕上还躺个病殃殃的儿子。

小赶美夸张的小皮球似的弹出厨房,“呀,那咱家也没那么大的锅呀!”

“小王八犊子,信不信老娘今儿撕了你的嘴!”比男人还高大健壮的林丰收追出来,气哄哄的脸瞬间就笑成了喇叭花,“哟,珍珍回来啦,这小王八犊子也不早说。”

珍珍甜甜的叫了声“姐”。

季渊明也跟着叫“姐”,“我姐夫呢?”

“他啊,去县里还没回来。”

“怎么去县里,办事吗?”

林丰收脸色不大自然,小赶美大声道:“我爸去找零工,看有没人招工,给我哥挣医药费,年后准备带我哥上县城看病去。”

“就你爱插话,滚边儿去。”林丰收使劲瞪她一眼,嘴唇一圈全是火泡,说明她也是真急了。家里四张嘴只两个人挣工分,还有个动不动就要吃药的病秧子,她这日子实在是太煎熬了。

“有啥不能说的,我小姨又不是外人,我爸好手好脚凭自个儿本事挣钱,有啥见不得人的?”

哟呵,林珍珍发现,这赶美小侄女就跟她一样,是个小炮仗啊!她喜欢!一大一小俩炮仗对视一眼,进屋看超英去了。

林超英今年十二岁,比赶美大两岁,个子却没赶美高,一张脸很清秀,却寡白寡白的,鼻梁骨连着眉心一片能看见青色的血管,看见她们进来,轻轻地笑了笑,“小姨回来了,小姨父呢?”

“他在外面。”珍珍扶着他靠坐在床头,“想吃啥?我们来得急,也没来得及给你买。”

林超英摇摇头,“你们回来就好,我爸妈念叨老久了。”他的声音就跟他的人一样,苍白,羸弱。

也不知道是这具身体血缘的作用还是怎么着,珍珍心头忽然就有点堵。林丰收家里都穷成这样了,还给她四十块的压箱钱,去看她还提了下蛋母鸡,估计是这家里最后的财产了吧?

“你妈真是……”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赶美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小姨你别上火,我妈都成火.药.桶了,可不能再多一个,我哥这病得慢慢养……等我爸找到零工就能买药啦!”

可她哪里知道,她的爸爸胡来宝,此刻正臊眉耷眼躲在门外,不敢进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