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9

当然,季渊明一个大文盲能在和平年代当上营长就说明他不是莽夫,很快在脑海里推断出几种可能性。

要么是他妈又想出什么昏招,故意谎报军情骗他回去。

要么是老三那不着调的口述错误,或者发报员手误,连夜发来的,估计是看他着急,发出前也没来得及仔细核对。

最后一种可能性……他不愿把小女孩往坏处想。毕竟,那么乖乖巧巧一闺女,眼神纯洁得就像只小兔子,结婚那晚她睡炕,他在地上随便搭床破席子,她都害怕得一整夜睡不着,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仿佛,他就是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大灰狼,她连害怕也怕得那么文弱乖巧。

他打心底里相信,一个人的品性具有相对的稳定性,那么乖巧漂亮的小女孩子,不可能忽然做出伤风败俗的事儿。

到底是哪一方的过失,他这坨“牛粪”都不该耽误鲜花。

***

政委办公室。

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主位上的男人五十出头,头发半白,表情严肃,端着搪瓷缸子吹茶叶沫,“呼哧呼哧”灌了好几口,就是不说话。

季渊明倒是不怵,他以前就是秦政委带出来的兵,知道他脾气。这是位老革命,看着像黑面煞神,其实特别心疼手下的兵,嫂子做了啥好吃的都会喊他们去,不训练的时候,两杯小酒一碟花生米二两猪头肉,比食堂大灶吃得好。

所以,他大着胆子问:“政委,这申请您看……”

秦政委也不接,只冷冷的瞥了一眼抬头的“离婚申请”几个大字,“谁给你写的?”

季渊明挠挠后脑勺,“什么都瞒不过您,是我逼赵建国帮我写的,我这字都认不全也没法……”

“嘭——”一声,秦政委把缸子摔桌上,“知道自个儿文化水平不够,还不赶紧跟你家高中生学习?知道榜样的力量吗?”也不等季渊明回答,一把将他的离婚申请撕个粉碎。

***

“来狗你大娘回来了?”季六他娘坐在墙头上,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问。

来狗把小脑袋一转,“不知道!”

“哟呵,还跟奶奶保密呢,你大娘的孩子掉了吧?”抱紧怀里大胖小子,嗯,真香!就稀罕这股奶香味儿,奶香味儿就是香火味儿!

来狗翻个白眼,“胡说。”

“哎哟臭小子,还给我摆脸色呢?来来来,奶给你炒黄豆吃,啊,香得能让人吞舌头。”六儿在外头就是好,多少好东西都往家里搂。

果然,接过吃的,来狗就跟变色龙似的,嬉皮笑脸:“我大娘没怀小弟弟,她是身体不好,住半天就回来了。”当然,他也不懂生的什么病,大人当着他和猫蛋的面,都是语焉不详。

“就这?”

“嗯呐。”

“小兔崽子把豆还来!”这消息明显不值半把炒黄豆,季六娘觉着,白瞎了。

来狗也是真的狗,故意张大着嘴,“呲溜”扔一颗黄豆进嘴里,嚼吧得“嘎嘣嘎嘣”响,“哇真香!”

“你!”老婆子差点从墙头上栽下去。

这黄豆还是老六送回来的,说是下奶,让给媳妇儿炖着喝汤,好奶.小老三。可她不舍得填进儿媳妇那无底洞,愣是偷偷扣押下来,自个儿用清油和盐巴炒了一瓦罐,每天抓两把揣兜里,往那村口一坐,能让她美气一天。

扭着屁股跑出门的来狗,正好跟猫蛋撞上,窸窸窣窣说了几句,猫蛋的小眼睛就亮了,“奶奶奶奶,我知道我大娘生啥病哟!”

老婆子赶紧回头,“真?”

“比珍珠还真哩!”眼睛却盯着她的衣服兜兜。

老婆子忍着肉疼,又掏出半把,猫蛋踩在小板凳上,踮着脚双手接过,挨个数了一遍,发现跟哥哥的差不多,这才“嘎嘣”扔进嘴里。

刚炒的黄豆,皮儿又黄又脆,黄中带焦,浓浓的黄豆味儿拌着油味,盐津津的,比豆腐还好吃哩!

“喂你倒是快说啊,你大娘生啥病,是不是不能下蛋的病?”那可真是太好咯,佛祖爷观世音菩萨托塔李天王睁眼啦!

然而,猫蛋比来狗还不如,没有任何契约精神,揣着黄豆屁也不放一个就跑了,气得老太太都快哭死了,下次再从这俩小崽子嘴里买消息她就不是人生的,是狗下的猪下的!

林珍珍躺炕上,听着她把季渊明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不算,重点攻击对象居然变成了老太太?珍珍这小暴脾气,她有恩记恩,有仇报仇,婆婆待她掏心窝子,她也不能让她受欺负。前两个月是不清楚状况不敢冒然开口,真当她是死人啊?

“张桂兰你不是个东西,专教你家这俩狗崽子骗吃骗喝,我让你不得好死!以为你有个儿子当兵就了不起啊,说不定哪天吃颗枪子儿,让你找不着地儿哭去!”

张桂兰就是季老太的名字。

“怎么,我婆婆不是东西,你就是个东西?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狗东西吗!”忽然,一把嫩生生的嗓音接上,让本想喘口气的老婆子愣住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话?”

“我不是东西,你可是狗东西!”

“你!”老婆子本就气得七窍生烟,被她这么一绕,有点晕乎。

林珍珍就趁着她晕,小嘴叭叭叭:“成分划定是土改时候的事儿,我们家来狗猫蛋沾上地.富.反.右.坏哪一条?你有啥权利划定我们成分?莫非你能凌驾于伟大的无产阶级领袖之上?”

她的声音虽然嫩,但字正腔圆,每一个字就像铁锤似的砸在老婆子耳膜上,心窝子里,老婆子早被吓傻了,“你……你胡搅蛮缠!”

“你公然侮辱季渊明,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按照国家法律应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1】。我的丈夫季渊明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子弟兵,是守卫边疆守卫主席的好卫士,还得到了主席亲自颁发的五好战士奖章,你辱骂他就是犯法!要是这些辱骂的话传到他耳朵里,影响了他的工作,你的行为就是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的犯罪行为,严重可判死刑!”

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林珍珍觉着畅快极了。

她上辈子的生长环境没教会她温良恭俭让,她只知道据理力争,决不能让自己和奶奶吃亏。

果然,这下别说老婆子,就是路过的社员也被唬住了。没有人会怀疑高中生说的话,没有人会想到她其实是偷换概念夸大其词。

“哎哟六儿他娘,你这没把门的嘴可别闯祸,赶紧给人道歉吧。”

“就是,要不是你说话实在难听,渊明媳妇儿这么面嫩的人怎么会跟你争?”

“还有你啊,都多少年的老黄历,现在你家小六也当上车间主任了,你咋还揪着不放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坐实了老婆子的“罪行”,林珍珍笑眯眯地问:“怎么,你不道歉是觉得没错吗?那行,我这就上链条厂问问季大主任,一名无产阶级战士被侮辱了,我们该找谁说理去,要是厂里给不了公道,咱就上革委会去。”

革委会那是啥地方?

专门揪小辫子的啊!整个清河县最大的权力机关,谁不怕啊?整人,下放,闹.革.命,六儿都得笑脸相迎的呀!

这不,老婆子结巴了:“别别别,侄媳妇别较真,婶子跟你闹着玩儿呢。”

“婶子好大的胆子,能把主席的话当玩笑话,怎么着,革命语录是玩笑,革命成了请客吃饭?”

这顶帽子更大,老婆子双腿一软,“你……你别……我没,我就是不会说话,我道歉还不行吗?”一想到要给宿敌张桂兰当面道歉她就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林珍珍叹口气,抚了抚光滑柔嫩的手背,“要是侮辱别人道个歉就行,那这世上还要公安干啥?我看还是得去革委会……”

“那你还要怎么着,我赔礼还不行吗我?”老婆子心如死灰,她没想到,三锤打不出一个冷屁的渊明媳妇,怎么突然就变了个人,尖酸刻薄。

林珍珍前十九年的生存经验教会她:好名声不能当饭吃,怕被人评判而一味忍让当圣母,只会让人得寸进尺。与其让对手得寸进尺,不如她先下手为强!

“怎么个赔法?法律规定,赔偿必须是带有惩罚性质……”话未说完,王丽芬忽然插嘴道:“大嫂算了吧,爹娘快家来了,别耽搁做饭。”

老婆子仿佛看见救星:“对对对,我赔你两个鸡蛋行不?”说着跑回家,拿来两小只鸡蛋。

有多小呢?

也就比鹌鹑蛋大一丢丢,还没成年男子大脚趾大哩!

真是难为她在这么快的时间内从满满一筐几十个鸡蛋里挑出来,人老眼不花。

猫蛋一直混在人群里看热闹,一双小眼睛瞪得绿豆大:大娘居然这么厉害!能把讨厌鬼给逼得无话可说还赔礼道歉,比只会骗她吃的却不给她好处的三婶厉害多了,她是不是应该……嗯,抱大腿?

林珍珍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她的目的达到了——循序渐进的,一步一步的让所有人知道,她的脾气变了,趁胜追击反而过犹不及,毕竟性格差异太大会引起怀疑,反正以后总有机会找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