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

林奶奶原名杨蕙兰,生于1958年,杨家祖上曾是北山县有名的大地.主,所以可想而知她出生得有多么“生不逢时”,可以说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幼年丧母,作为家里的长女拉扯弟妹,十七岁被定亲给林真的爷爷,林跃进。

可惜啊,林跃进家不仅穷得叮当响,还有祖传的家暴技能,喝醉了打老婆,清醒着打老婆,心情不好打老婆,外头受气不敢跟人怼回家关起门来打老婆……也不知是挨打太多伤了身子还是怎么着,婚后八年杨蕙兰都没怀孕,林家终于熬不住了,从堂兄那里过继来一个儿子——就是后来林真的父亲。

没几年林跃进病死,杨蕙兰一个人把养子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儿,后来媳妇儿跑了,她又一个人拉扯大林真……直到高中毕业。

每每想到奶奶的一生,林真都会掉眼泪,都说好人有好报,老天爷一定是瞎了眼,明明奶奶做了这么多好事,却一天好日子没来得及过!

所以,上天给了她回到1973年的机会,她不仅要避免季小牛成为孤儿,还要避免奶奶一生的悲剧。

这一次,换她来保护她,爱惜她。

穿越来两个月,她一直在观察环境,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跟奶奶说的都一模一样,可以肯定,这个世界就是上辈子她生活的世界,只不过早了五十年。

这不,按着记忆里的印象,她在县城班车站下车后,往北边的县广播站找去。紧赶慢赶正好赶上广播站下班,几个穿深蓝色解放装和干部服的人往外走,“同志你好,能不能麻烦帮我叫一下贵单位的杨立邦同志。”

一群人顿住,为首的年轻人一愣,大家看他表情诧异,倒是都笑了:“立邦啊,找你的。”

林珍珍这才发现,这男人身材瘦小,一副黑边框眼镜显得特别老陈,很容易淹没在人海里,可五官跟奶奶却是非常像的,她差点喊出一声“舅爷”来。

杨立邦是杨蕙兰的堂哥,因为他的奶奶是杨地.主的小老婆,听说还是被迫为妾的,斗.地.主分田地那年态度最诚恳,革命斗志最强烈,倒是比杨蕙兰这正房老婆的后人过得轻松些,前几年积极倡导编写地方志,发展当地百废待兴的文化事业,得了上级夸赞,现在北山县广播站当干事。

虽然没啥实权,但比一般“黑.五.类”幸运的也不是一星半点。

林珍珍记得,这位“舅爷”后来还当上了地方广播台的播音员,没几年调省电视台主持过一个很受欢迎的社会新闻类节目,可惜后来因为什么事辞职回老家了。可以说,在她稚嫩的童年时光里,这位传说中的舅爷就是她所听说过的最厉害的大人物。

所以,她一直有个梦想。

珍珍摇摇头,甩开思绪,上辈子两次接奶奶回娘家的,都是杨立邦的儿子,足以见他人品。

果然,杨立邦虽然不认识她,但还是客气的点点头:“同志你好,请问你找我什么事?”其他人都知趣的各回各家了。

“舅……你好,你能带我去找一下杨蕙兰吗?”小女同志小声的,红着眼,几乎是在祈求。

“你找蕙兰?”杨立邦愣了愣,“你认识蕙兰?”

林珍珍只是笑着点点头,不敢说话,怕说多错多。因为这时候的杨蕙兰只是一个在家围着灶台打转的十四岁少女,不识字,几乎也没出过门。

杨立邦转身就往门房旁停自行车的地方走,“我看着你眼生,小女同志你不是北山县人吧?”

“对,我清河县的,我叫林珍珍,今年十九岁,家住清河县城关公社白水沟生产队,刚从清河高中毕业。”

杨立邦见她交待得挺清楚,还把介绍信接过来细细的看了看,第一印象就挺不错的。“会骑自行车吧?”

林珍珍赶紧点头,跨上他推过来的飞鸽牌自行车。双脚一蹬,扶着龙头,整个人就出去了,这种畅快的机械移动她在闭塞的白水沟是体会不到的。

珍珍对这位舅爷非常有好感,一路上问东问西。其实奶奶家……哦不,杨蕙兰家离北山县城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就到,家里姐弟三人,蕙兰作为长姐,不仅要下地挣工分,还得伺候一双弟妹。他们到的时候,正赶上下工,大家三五成群的往村口涌,唯独一个瘦弱的身影却背道而驰。

“蕙兰!”杨立邦喊了一声。

少女抬头,顿时眼睛一亮,“呀,哥你咋家来了?”

杨立邦温和的笑笑,“我给你带了个朋友来,她指明要找你哩。”

林珍珍原本以为见到奶奶,尤其是少女版的一切悲剧都还来得及阻止的奶奶,她有一肚子的话会说,就像以前每个星期五回家那天,她都叽叽喳喳把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倒豆子似的同她分享……可真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她哽咽了。

杨蕙兰穿着一身缀满补丁的解放装,光着脚板儿,露出来一截土黑色的小腿,脖子以上包括脸蛋也是一样的土黑,唯独眼睛是亮晶晶的葡萄,又圆又大。

原来,这就是没嫁给家暴男,没给别人养儿子养孙女,没被推进殡仪馆化成灰的奶奶啊!

林珍珍再也忍不住,扑进“奶奶”怀里,放声大哭。

奶奶,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想你的笑,想你的唠叨,想你做的一衣一饭。

十四岁的蕙兰被一十九岁的大姑娘抱着哭,也傻眼了,而且她没听错的话,这位姐姐居然叫她“奶奶”?!

“同……同志,你……”

林珍珍只顾着发泄自己的委屈,像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她胸口,“我不是同志,我叫林真。”

“林珍……你的名字真好听呀。”

林珍珍这才抬头,泪眼婆娑,“这还是你取的呢。”父亲只管生不管养,她直到上学前班才有名字。

“啥?你说啥,我没听清。”蕙兰看着她,又忍不住痴痴道:“姐姐你,你可真漂亮呀。”

林珍珍破涕为笑,“你也很漂亮。”这是真话,年轻时候吃多了苦,一黑毁所有,可中老年后不经常晒太阳,白过来后能看出来是个骨相美人。

杨蕙兰还是第一次被人夸漂亮,红着脸说不出话,只盯着脚尖,半晌后又小声试探:“我觉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嗯呐,我也是,所以我就来找你啦!”

杨蕙兰没想到,这个漂亮姐姐居然这么直白,这么……让她小心脏乱跳,结结巴巴道:“姐……我……”

林珍珍紧紧挽着她的胳膊,斩钉截铁:“直接叫我真真吧。”

蕙兰很意外,“我……可以吗?”

她因为成分问题,一家子在生产队是最底层最让人看不起的,忆苦思甜大会她都要代表一家子上台挨批,村里无论大小她都得主动喊人打招呼。在家里,她也是最受气的,连对弟弟妹妹也不敢直呼其名,都是“二弟”“三妹”这样。

林珍珍知道这些,所以更心疼了,“对,我们将来会成为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亲人。”

杨蕙兰不懂,当然,也不用她懂,这个叫“真真”的小姐姐跟她回家,不让她上自留地干活了。

杨父正在院里抽旱烟,烟叶黑漆漆的,味儿也特别冲,明显跟季老头抽的不是一个档次。看见蕙兰回来这么早他刚想骂娘,杨立邦主动说:“六叔,这是我们单位新来的同事,这几天来咱们村考察,就让她跟蕙兰住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女同志那双惊喜和悲痛交织的眼睛,仿佛蕙兰是她上辈子的亲人一般,他就主动替她圆谎了。

蕙兰啊,实在是太苦了。

杨父立马起身,站得笔直,喜笑颜开:“好嘞好嘞,广播站的同志,你们传达的主席精神和思想我们每天都在认真学习,争取早日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蕙兰还愣着干啥,赶紧给这位小同志收拾炕啊,还有把昨儿那半斤苞谷面蒸上。”反正饿谁都行就是不能饿了主席思想的传达使者。

杨立邦虽然跟这位隔了三代的“叔叔”没好感,但蕙兰是他看着长大的,确实可怜,“这样吧,小林同志在这儿的伙食我来承担,二娃三娃来我家拿吧。”

蕙兰一双弟妹立马屁颠屁颠跟上去,抱回一堆米面粮油,居然还有十个鸡蛋,可谓十分大方了。杨立邦倒是个性情中人,从他一路叨叨蕙兰的苦,主动帮忙打谎就能看出来。

要是换了别人,素不相识的,一来就上赶着要跟蕙兰交朋友,早被怀疑是不是别有用心了,这年代可是有女特务的!

珍珍跟在蕙兰身后,亦步亦趋,二娃三娃想使唤蕙兰,没门儿!这俩白眼狼,奶奶将他们抚养大,结果她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别说接济一下,连奶奶葬礼都没来,狼心狗肺的家伙。

仗着她的“使者”身份,杨家人也不敢把她怎么着,炒了俩鸡蛋,几乎全扒拉她碗里,她端着碗躲屋里,悄悄把蕙兰叫进去,“我在家吃腻了都,给你吧。”

蕙兰含着泪水,小口小口咀嚼。

鸡蛋原来是这么香的呀!

她努力装出不是第一次吃鸡蛋的样子,想要大口大口“毫不在乎”的咽下去,可那香喷喷的滋味就是让她舍不得咽,哪怕能在唇齿间多留一秒也行。

珍珍知道,她全知道,奶奶死后,三百八十多个日日夜夜,奶奶那些翻来覆去的“故事”,在她脑海里一遍一遍上演,真好,这辈子她不是奶奶,她是杨蕙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