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已破晓,整个东塘庄园都‘醒’过来了。各处都按部就班地做工,文渊馆的大门也照常打开——其实今天文渊馆是不开课的,因为裴庆临时有事,去了临川。
虽然不上课,但文渊馆还是打开了小门,除了有照常收拾这里的奴子过来,就是吴女了。
许盈注意到书籍的缺乏,同时还注意到身边一些人读书的不方便。考虑了一番之后在文渊馆开辟了一间小藏书室,将一些比较大众常见的书籍抄录了一份放在这里。谁想要看都可以来借读,只不过带回去看的话需要做登记。
而吴女就是‘图书管理员’,日常过来整理这些图书,打扫藏书室。如果有人要借书,她也要负责登记。
如果是一般的婢子,原本在郎君身边近身侍奉,现在却被外派了这样的活儿。即使自己依旧算是郎君身边的婢女,也会觉得这是一种‘贬谪’吧。但是吴女不会这样觉得,许盈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这样安排的。
吴女其实对于做什么活并不在意,也不会觉得侍奉许盈就格外‘高贵’一些,在她看来都只是做工而已。而剥离掉表层种种,只单论工作本身,她可能还更喜欢做这个‘图书管理员’。
在跟随吴轲读书以来,她对读书这件事越来越有兴趣,仿佛找到了一个新世界。让她管藏书室,工作很有限,毕竟这个小藏书室的‘人流量’很少,而她就有了大量时间可以去读自己感兴趣的书。
可以说,许盈安排她来做这个,也是考虑到了她的想法。
稍稍打扫了一遍藏书室,又将昨天动过的书籍复归原位。看着这个时候没人来,吴女又去取了一壶清水,一些糕饼来。这些是她的饔食,这样匆匆对付过,她就有更多时间用来读书了。
取出一卷《毛诗》来细看,还没翻过几页,她的思绪就被一阵脚步声打断。抬起头来,原来是吴轲,今日虽然不用上课,但他也更愿意将时间花在读书上。
陆陆续续的,这边又来了两三人,其中有一个年纪比其他人都大,他是庄园里的一个小管事。虽然是管理庶务之人,却也有求知之心,在最开始的不适应之后,他很快也成为了藏书室的常客。
至于另外结伴而来的,则是关春的表妹陈文君,以及关春的堂弟关明(都伯关仓的儿子)。关仓自己就是书童出身,也是有些学问的,自然很在意孩子读书的问题。事实上,如果不是关明年纪比许盈还小了半岁,他肯定是要想办法把儿子塞到许盈身边做书童的。
一般来说,为了照顾郎君,郎君未成年时身边的僮儿都要比郎君年纪大。等到郎君成年以后,这一点才作废。
藏书室里有书案、有坐席,大家都自觉保持安静,只点头打招呼,然后就各自找了要看的书去阅读。
许盈偶尔也会过来读书,只为了重温图书馆的气氛——一开始他是不来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来了大家反而看不好书,索性就不来了。后来还是因为吴轲,吴轲缠着他,纠缠了几次,抵不过他了,这才过来的。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吴轲这个人确实喜热闹,这一点和他表现出来的活泼性子是相适应的。只不过,在爱热闹之外,他又是一个很享受孤独的少年,对于很多事都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始终像是和众人隔着一层。
当然,他之所以这样大力撺掇许盈过来,也是觉得许盈是个很好的‘伙伴’。他很早就感觉到了,许盈的知识面很广,按照这个时候的说法就是‘博学’。虽然一个小孩子说‘博学’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但这在许盈身上却是事实。
无论说什么,许盈都能接上话,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在别处问不出个结果,在许盈这里却能说出个一二三。
许盈一开始来图书室多多少少让其他人有些不自在,但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许盈反复强调不用在意他。一开始这些人肯定做不到,但是长此以往,许盈始终一如既往、平易近人,仿佛他就是大家中普通的一份子,他们也就渐渐放松了下来(虽然依旧做不到真正的视若寻常)。
至少在这小小的藏书室内,大家都能对许盈做到目不斜视。
在藏书室里须得保持安静,这是许盈定下的规矩,如果想要交谈,就得去到外面。文渊馆的院子不大,前院有一些简单的景观,没有太大空间,但后院有两棵松树、一株桃树,又有柔软、干净,经常被打理的草地,只要铺上一张菀席,就是最好的谈话地点。所以这些来读书的人,如果想要谈论什么,一般都会去后院。
渐渐的,常常来读书的几个人也结成了一个小圈子。
“听说郎君这些日子在学太史公?”吴轲笑着朝许盈摇了摇头。
许盈是在中午的时候过来的,上午他一直在自己的小书房学习,学了这么久也有些心烦意乱了,便出来走走。大概是走顺了路,抬脚就来到了文渊馆这边。见有人在后院讨论《道德经》,他也就干脆站住了脚,在门口听着。
他一开始是被吴轲缠不过了才来的,但在来的次数多了之后也喜欢上了这里的氛围,这让他想起了上辈子的学校生活。
吴轲眼睛尖,其他人讨论的时候他先看到了许盈。
许盈知道吴轲的意思,说的是他在写战国七雄的事...裴庆那边一直在催他,但他与其说是在写文章,还不如说是在整理史料,写一本七国史论。万事开头难,光是在《齐国论》这一块儿他就花费了大量的时间。
裴庆催促的次数多了,也有了疑心。之前他没想过许盈会偷懒、会敷衍,因为他知道许盈不是那样的孩子!但事实如此,一篇文章花了这么久也没有写出来,他也要忍不住怀疑了——再三催逼之下,许盈只好将自己已经写了几千字的《齐国论》拿给他。
看到一沓文稿,倒是把裴庆惊的不轻。他让许盈写一篇文章,而按照此时的文章体量,撑死几百字完事!这么一沓文稿,而且按照许盈的说法,这才只是开了一个头而已——这是要做什么?
按下心里的疑惑不说,他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文稿。
第一反应:卧槽!
第二反应:难怪花了这么长时间!
许盈这写的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部书!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书,是一部治史的鸿篇!裴庆只看一个开头已经察觉到许盈在文章中的气魄了,野心大的惊人!他不是要写写就算了,分明是要借此‘立言’!
《左转》里鲁国的大夫叔孙豹提出过‘三不朽’,即所谓的‘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已经广泛为华夏士大夫接受,成为‘致君尧舜’这种人生理想之外,最高的人生追求!只要三者俱全,那就是读书人眼中的‘圣人’了。
只不过追求归追求,有这样追求的读书人比比皆是,华夏历史上做到三不朽的却屈指可数。甚至不说三者俱全,只说达到其中一样,那也是寥寥无几。
如果是一个中年儒生,甚至青年儒生,尝试去‘立言’,其他人也不会如何。这种理想大家都有,成不成功是一回事,去不去尝试是另一回事。但如果是许盈这样一个小孩子无意间显现出了这样的念头,这就有些让人‘不知所措’了。
毕竟这样的事太‘前无古人’,难免让人觉得轻狂。
对此裴庆一直都神神叨叨的,虽然只是一个开头,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已经能够看出许盈写的东西不是乱来,他是真有东西在胸中的!因此裴庆也不得不犯嘀咕——难道许盈真的有做大儒、为名师的天赋?真的是吃这碗饭的?
看他做学问的样子,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哩!
对此,裴庆只能闭着眼睛自我说服...能够以史为鉴,对历史有着这样精准的见识,这显然是要做大事的啊!
裴庆:不慌!这把还能稳住!Σ( ̄□ ̄;)
许盈的《齐国论》虽然还没有给裴庆以外的人看过,但裴庆偶尔会泄露一两句,吴轲常常在他身边向学,就知道了一点儿。
不过他还不知道许盈的《齐国论》到底怎么回事,此时说这个更像是一种玩笑。
“哪里能学太史公...”最近许盈也因为战国七雄的文章而头秃心烦来着,颇有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深感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此时也不愿意多说,很快扯开了话题:“怎么都在说《道德经》?”
傍晚,裴庆就从临川回来了,回住处时经过文渊馆外围,远远听见嬉闹声。也没多想,就去看了看,果不其然,是许盈等人在开‘辩论会’——在此时,非常看重读书人的口才,能言善辩,能够引经据典驳倒他人,这被认为是名士的表现。
所以各种坐而论道的集会很多...说白了,这就是一种规则和后世不一样的辩论会。
看到许盈和其他人其乐融融的场景,裴庆就笑了。他知道许盈在文渊馆弄了个小藏书室的事,也知道他常常和身边好学之辈混在一起,没有什么尊卑。他并没有阻止许盈,甚至颇为支持。
只不过在这件事上,他和许盈的出发点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他觉得许盈可以借此机会培养死忠,这以后就是初始班底了...但对于许盈来说,他只是看到了身边这些人的向学之心,给予他们一些方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