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亮的铜镜中清晰地映出了人影,许盈瞟了一眼就阖上了双目...身后是仲儿在为他梳总角。这种丸子头每次看都会让人觉得,除了哪吒,再没有第二个男孩子能够驾驭。
旁边的刘媚子捧着皂荚水,方便仲儿梳头的时候沾湿梳子,据说这样能将头发梳的更加整齐光洁。此时刘媚子微微伸着脖子看仲儿的动作,想到刚刚说起的事,忍不住道:“竟有这样的事...实在是太巧了。”
“事有凑巧而已。”相比之下见识更多的仲儿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当年邱步兵家事不也如此?世道动荡,黎民百姓流离失所,这样的事总会发生。”
他们说的是关春和关仓的事,三月三水边拔禊的时候关仓见到了关春,觉得关仓和他大哥生的太像!事后仔仔细细打听了关春的籍贯、年龄、家中长辈姓名。如此一番,这才确定关春是自己的侄儿!
当年关家有三个儿子,关春父亲是长子,关仓则是小儿子。关父有一个同族在许家为奴,颇有权势,只是膝下空虚,想要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做儿子。给奴仆做养子不是什么好事,但如今这世道谁又顾得了那许多?不少人看中其中的好处,抢着要送自家儿子去别人家。
关父有三个儿子,也愿意送一个儿子去,后来关仓的养父看中了关仓。
关仓离开家的时候也有七八岁了,关春父亲则和关春如今年纪差不多——兄弟两个小时候感情很好,这么多年了,关仓也还记得兄长的样子。
听说家乡遭难,族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家里更是只有关春一个活命的,关仓也是悲戚痛哭。
关仓如今已经将关春、关春表妹陈文君接到家中去了,和自家孩子一起养活。
至于仲儿口中提到的‘邱步兵’,步兵是这个人的官职,这位和历史上的邓伯道一样‘倒霉’。历史上的邓伯道是在永嘉之乱时难逃的北人,一辈子都是道德楷模的那种人,结果渡江南下之后在南方纳了一个妾,非常宠爱。
这本没什么,只是后来问起这个妾的出身来历,妾室谈及籍贯、父母之事,邓伯道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外甥女。
做舅舅的纳了外甥女,历史上也有这样的事,比如汉惠帝刘盈就娶了姐姐鲁元公主的女儿张嫣。但不管怎么说,这在伦理越来越完善的华夏,始终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
特别是对于礼法之辈,这绝对是道德污点了。
邓伯道也因为这件事十分伤心,此后再也没有纳过妾。
邱步兵的事和这个差不多,只是换了当事人而已...这在当时的洛阳的权贵圈子里也是大新闻了,时常陪着杨氏出去交际的仲儿自然听说过。
邱步兵、关仓身上发生的事在这个时候是少数,但一而再、再而三有这样的事发生,本身就说明了这时世道动荡。
头发梳理好了,许盈站起身来,这时又有婢女送来新制的衣衫。吴女给许盈换上衣衫之后整理衣衫褶皱,刘媚子也放好皂荚水在一旁帮忙。忍不住道:“下面的奴子婢子做事向来看人下菜!郎君的镜子还亮堂堂的,就有人上赶着来磨!如今方才时气转暖,就有人送了更薄的衣衫来...”
铜镜如果磨的足够光亮,照起人影来是可以做到纤毫毕现的,和水银镜没什么分别,最多就是颜色黄了一些。但问题是铜镜表面是会被氧化的,所以一段时间后就会变得斑驳起来,需要重新磨亮。
刘媚子的镜子早就不堪使用了,但说了几次也没人过来磨镜子。
许盈知道,这肯定是下面的人看人下菜碟了,本来这些事肯定有一个规矩。比如说婢女的镜子多久磨一次,不单单为刘媚子一个,而是每个人都有份。而现在连刘媚子这样的贴身女婢都遇到这样的难题,其他女婢待遇可想而知。
虽然这是告状,不喜欢小婢女嘴碎的仲儿却没有拦着——方便向主君告状,这本来就是贴身婢女的‘福利’之一!不然凭什么都是婢女,大家却争着去主君身边?
许盈是不会自己去说这件事的,只是告诉仲儿,让他去找负责这件事的人。
“若原有规矩,便该循之!若无规矩,便该立规矩。”这是许盈的话,而有了许盈这话,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面,下面的人也该学会认真做事...这还不知道认真做事的,就可以不用干了。
得了许盈的话,刘媚子兴高采烈的,当晚许盈回来时就殷勤非常地伺候许盈做功课:“还是郎君的话管用,知道郎君听说了此事,立刻就有人来磨镜子!”
其他婢女那儿或许还要晚一些,许盈身边的婢女肯定是头一批解决问题。
许盈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专心功课去了,见他如此,包括刘媚子在内的所有婢女都放轻了手脚,连走路都很小心,更不要说说话了。
学习起来许盈都是很专心的,而一旦专心时间就过的很快。大约花了半个多时辰,许盈才完成了裴庆今天布置的功课。一边一页一页地收起来,一边看着书桌前的窗外,远眺的同时活动了一番脖颈、肩膀。
想了想,他对仲儿道:“明日寻一木匠来见我。”
他坚持不下去了,想搞个高点儿书桌,然后弄一把椅子出来...现在这种家具真的太折磨人了。跽坐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跽坐+矮桌!现在的书桌是非常矮的,所以这个时候的人进行书写,并不是纸张、竹简铺在桌上然后扑上去动笔,而是一手持卷,一手执笔这样写。
这有多要命,稍微想想就知道了。
虽然垂足坐在此时是挺失礼的,但私下如此也不至于太过唐突(这正是家具高度改变的重要时期)。既然坐的高了,再配一个高桌就更容易了,至少这还没有礼法上的障碍呢。
仲儿不知道许盈要干嘛,不过这只是小事,所以她问也没问就应下了。
许盈稍稍舒展了下全身,打算去院子里走走,在廊下就看到吴女手执一卷书,正在念念有词。
“吴女这是...?”
仲儿在旁微微一笑:“几名女婢中属吴女最踏实任劳,如今看来也是最肯学的,如今正诵《孝经》。”
一起跟着仲儿学习的婢女很多都是能认字就满意了,若还能写那属于少数。像吴女这样主动给自己加担子,想要学的更多、一点儿也不在乎吃苦的,也只有小猫两三只而已。
“怎么是《孝经》,不是《毛诗》?”许盈记得母亲杨氏精于《毛诗》,自己小时候就常听母亲诵《毛诗》。虽然这不是要求他当时就学的东西,但听的多了,许盈还挺熟悉的。也因为杨氏精通《毛诗》,所以杨氏身边的婢女在学习读写时也常常用《毛诗》做教材。
弄得杨氏身边的婢女人人能背《毛诗》,这在洛阳也是不少人知道的事。
仲儿是杨氏身边婢女出身,她教导下面的小婢女,许盈以为学完《急就篇》,就应该轮到《毛诗》了。
“吴女听说郎君是从《孝经》读起的,便也读《孝经》了!”这时刘媚子插了一句嘴,然后就‘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她这是照着郎君来么?未免也太要强了!郎君少时早慧,又有郎主、夫人悉心教导,哪是人人都能比的!”
许盈也早就发现了,吴女的性格十分要强,有的时候这一点甚至会显得她咄咄逼人。
比如说现在,吴女诵读了几遍《孝经》之后就找到了刘媚子,要和她比谁掌握的《急就篇》比较多,用默写的方式。
“还要比吗?”刘媚子不太喜欢比这个,因为手会非常累!
“你赢了,我替你铺床三日。”吴女许诺...至于刘媚子输了,则不会有惩罚。这是刘媚子为什么会答应和她比的原因,因为连续地赢,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自己铺床了,每天洗脸的热汤都是吴女给她准备好的。
刘媚子人聪明,而且在习字方面是有基础的,相比之下吴女之前从未学过,根本不能相比。这些日子以来,每次比这个都是吴女输。
而吴女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无论输多少次都能毫不气馁,从头再来。
闲来无事许盈也被拉来给两人做裁判,而就是这次,结果和之前不同了——虽然优势非常微弱,但吴女确实赢了刘媚子没错。
刘媚子知道结果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会输啊!这几日功夫就被超过了吗?虽然她之前都表现的毫不在意,但她心里是很为自己的聪明灵巧自豪的。这还没过多久呢,就输给她眼里不怎么聪明的吴女了。
和刘媚子反应完全不同的是吴女,她并没有显得特别兴奋,只是小小地笑了一下。这笑也是一闪即逝,很快她就收起了笑容。
之后吴女依旧非常认真地学习,但她已经不会再找刘媚子比了。
对此,就连一贯非常喜欢吴女的仲儿也忍不住道:“有时细思,这孩子也挺令人脊背发凉的...只能见到比自己走的更远的人,一旦被她越过,就再入不了她的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