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许盈的院子里寂静无声,大家都屏息做事,担心打扰许盈练习书法。
许盈最近开始将上辈子的书法给捡起来,每天早起之后和晚睡之前都要写几个字。他对此事十分认真,其他人思忖着他的态度,自然也格外上心此事,在他练字的时候一点儿干扰都小心着。
其实三四岁的时候许盈就有这辈子的父亲许勋手把手教着握笔写字了,但当时他没有上辈子的记忆,虽然凭借本能要比一般新学写字的孩子做的好,却也就是如此了,并没有太多练字上的想法。
对于此时的贵族子弟来说,日常的学习不只是诗书和礼仪,还有各种‘才艺’,画画、书法、音乐都算。但对于各种‘才艺’的在乎程度很大程度上是看个人的,并不强行要求——除非这项才艺是家传的技能。
比如河东卫氏就是以书法闻名的家族,家族子弟自然人人修习书法,以免毁堕先祖名声!
汝南许氏家传的手艺是什么?除了经学传家这种正经营生,往远了说是编字典,搞文字研究,往近了说是做评论家...没听说过谁在书法上有所建树。
也是因为家族没有这样的传统,所以许盈小时候也没人说要给他格外严厉的书法教育。练字还是要练字的,这个时候贵族和文士已经有了‘书法’的概念,也认为写字是一项很重要的技能。不是会写就完了的,还要写的好看...只是他的练字强度肯定无法和河东卫氏这样家族的子弟相比较。
现在都想起上辈子的事了,书法本来就是他高考时都没有放下的爱好,再加上这个时代也要求人有好的书法,他自然很快捡起了书法练习。
他现在肯定没法直接写以前习惯的瘦金体,他心里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但是他的手不知道啊!小孩子的手软软的,控制力不强,还没有力气,就算是普通写字都要比成人更难,更别说是‘精细地写’了。
再者就是肌肉记忆了,写的熟练了肯定是有肌肉记忆的,就算心里在走神,也能写出大差不差的字来...现在的他肯定是没有‘肌肉记忆’的。
所以他现在是从基础地练起,也不用什么瘦金体、褚体,就练习简单的笔画,一次一次,一点儿不嫌烦,这方面的耐心也是上辈子就练出来了的。
早上的书法练习完成之后许盈缓缓搁笔,这时吴女也捧着温热的水站在一边。这个时候可是寒冷的冬天,即使屋子里的炭火烧的很旺,写字还是手冷呢!许盈放下笔之后就要用温水洗洗手——也是防着手上蹭到墨汁,不洗干净的话蹭到别处也是不雅。
温热的水没过手指,许盈一边轻轻搓洗,一边温声道:“这回送来的笔做的不错,就是墨还不行,得再改进改进,纸也是...”
这个时候的笔墨纸砚肯定和许盈上辈子用的没法比,即使他上辈子只是一个普通人,而这辈子是个贵族子弟。
此时的笔墨纸砚都和现代人认知中的不同,书写体验真的只有用的人知道。当代人没用过好的,自然察觉不出这有什么问题,但许盈用过好的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道理是哪里都通用的。
所以许盈就想到了改进这些。
因为他本来就是书法爱好者,坚持练习书法多年。虽然身为现代人,需要什么都可以去买,不必什么都自己造,但他对于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的生产肯定是有一定了解的——毕竟信息大爆炸的年代,想要了解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实在是太简单了。
他甚至不需要自己主动获取这些知识,在他某次又在购物网站上下单一些宣纸之后,他常常浏览的视频网站就推送了笔墨纸砚相关的纪录片......
基于此,让他自己亲手去做这些东西或许不行,给工匠提一些意见,列出制作流程,再让他们钻研工艺,这却是很有可行性的。
东塘庄园本身就有一个小型的造纸作坊...此时的造纸术北方以桑树皮为主,南方则杂的多,基本上是当地有什么就用什么,有用树皮的,用破布烂网的,用丝麻的,用竹木的,甚至还有用鱼卵的,鱼卵纸还是高级纸呢!
这就造成了质量参差不齐——其中有闻名海内的精品纸,但大多数都很粗劣,时人依旧以北纸为尊。
其实不只是纸,因为此时华夏精华人口基本上都在北方,特别是大量工匠,他们很多都是被官府控制的(官府控制的工匠恰恰才是技艺最精湛的),所以在手工业上,除了极个别例外,南方是全面落后于北方的。
但不管怎么说,东塘庄园确实有造纸作坊——南方造纸工艺落后,原材料杂,这反而使得造纸业没什么门槛,不少大型庄园有能力的都会造纸。除了内部使用,也可以贩卖,只不过价钱低而已。
许盈看过东塘庄园的造纸技术,实在是太粗糙了,便吩咐他们改进。改进分两个阶段,一个是长期的。古法造纸就是这样,有的原材料需要‘时间的沉淀’。比如说如果用稻草造纸,这个稻草和其他一些皮料就得经过自然环境处理,例如风干日晒什么的,这个时间可以是三年!其他也有类似的情况。
短期的话,也有一些可改进处...许盈日日都要用纸,显然是等不了太久的。
之前他用的是外头买来的皮纸,以这时的工艺来说很不错,但许盈还是非常用不惯。
纸是如此,墨和笔就更如此了...东塘庄园没有造笔的,也没有专门制墨的——但有人,选择聪明灵巧的,从头做起就是了。这又不比雕刻之类的工艺,做出精品或许很难,但如果只是做出许盈暂时可用的东西,却没有那样难。
如今东西也改了几回了,渐渐有了些样子才给许盈送过来用。许盈觉得笔还可以,除了写字的时候掉毛总让人心情不愉快外,其他方面都还不错(改进空间还很大,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
但是纸和墨,特别是纸,真的是一言难尽!
工艺这种东西就是这样,有的时候真的不是知道一个流程、清楚一个配方就万事大吉的!且不说简单的流程和配方中有很多没有涉及到的细节,只有真正操作的时候才会明白其中的棘手。就算是这些也事无巨细的列清楚了,也有一个问题必须要解决。
人的问题。
传统手工业本来就是十分依赖工匠本身的熟练度、技艺的,让一批工匠接受新技艺、做新东西,直接能做好就怪了!更何况东塘庄园做这些的工匠都不是什么出色的,悟性这种东西不用去期待...这就更难了!
此时许盈口头‘批评’其实也是没用的,所以他也就只是说一声而已——好在他有耐心,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想要就立刻要,所以心态还不错。
带着这样平和的心情,许盈去上课。
今次依旧是继续上《论语》,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上次许盈驳了许仲容的关系,自那之后许仲容给他上课就是另一种感觉了。一方面特别没干劲,不愿意多说,另一方面又特别在意自己说出口的话...大概是怕再次给许盈驳回去吧。
丢一次脸就够了,再丢一次脸可不是什么好事!
只能说上次羊琮真是出现的太‘巧’了,如果当时许仲容责罚了许盈,许仲容的心态或许不会这么崩——身为老师,用自己的权威压倒学生,这事儿有什么难的吗?但因为羊琮的插手,当时的他没能责罚许盈。
这种事就是这样,第一次的时候没做,第二次的时候也就很难做下去了。
不过,这次许仲容是白担心了,许盈显然已经没有了再次反驳他的意思。当许盈意识到反驳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只需要带着耳朵听许仲容说,至于要不要认可,选择权在于他本人之后,他对许仲容的课心态就变了。
就当是了解此时普通读书人应该了解的东西,就连那些不被许盈认可的东西,本身也是此时普通知识分子的一部分。
许盈就带着耳朵听许仲容讲解《论语》,但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许仲容大概是讲的有些兴起了,授课内容发散开来,开始涉及到老庄的东西——其实这本是不应该的,在场只有许盈一个正经学生,其他都只能算是陪许盈读书,而就算把他们算上,他们也就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
按照时下的普遍认知,这根本不是能懂老庄的年纪,更进一步说,也没人会特意在这个年纪就教导小孩子老庄。
老庄的东西很玄妙,在这个年代非常流行,但也很容易移了性情。大家族就算教导孩子这个,也得是孩子经学学的不错了,人已经建立了相对完善的世界观后再去,这样才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家族子弟给忽悠瘸了。
大家都知道那些能够谈玄论道的名士非常有名,此时风气之下名气是可以变现为政治资本的。但如果本人也相信自己谈的那些玄妙,那就会造成没办法任事的结果——大家族有的是机会实践这一点,显然很清楚这个结果。
就算家族出一两个谈玄论道的名士可以提高家族的清望,也要更多的子弟踏实些才好。
此时谈玄论道的虚浮风气已经刮的很盛了,但真正有着厚实底蕴的顶级高门却还没有彻底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