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一站陆续又有几位乘客上车,另外也有十位左右的上班族在此下了列车,目前车内的乘车率大约有七成左右。
前座靠窗座位的中年男性的脸上盖了报纸,看样子似乎已经进入梦乡。报纸的头版头条新闻因而呈现上下颠倒,恰巧对着我的眼睛。
照片上遇害的男性们眼中流露着有如弃猫般的哀怜神情。拍摄这些照片的时候,他们想必未曾预知自己有朝一日将会遭遇被杀的命运。讽刺的是,报上登载的照片眼中却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好似责备着肖像画中那名夺走自己生命的狠心女子。“随随便便地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利,你这人也未免太过分了吧!”若是有知,我想他们该是如此憎恨着那张照片里的杀人凶手吧。不过,你们这就叫做自作自受!
当我倾身向前想要更加详细地阅读这份报导时,报纸却悄无声息地溜向前座,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前座上满身肥肉的中年男子伸了个大懒腰,抬起手来看了看时间。
“十一点五十分了啊!”
男子自言自语地说道。不一会儿却像想起了什么似地,急急忙忙抬起身子向窗外望了一望。“哎呀!可不是闹着玩的!”男人勃然大怒地站起身来。
“怎么搞的,怎么会到了这里!这不是坐过头了吗?那个臭查票员,居然不叫我一下,真是可恶极了!”
啪啦一声!男人用力地又坐了回去。同时转头恶狠狠地瞪视着邻座的年轻女子。
“喂,你不是知道我要在大宫下车的吗?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这个男人分明是自己睡着误了事,却妄想将责任归咎到他人身上。我不禁苦涩地想着这种蛮不讲理的中阶主管其实到处都是……。
“什么跟什么嘛!真没有人情味。现在的女孩子真是……”
被硬栽上罪名的女乘客一脸无辜的受害表情,用着蚊子般细微的声音嗫嚅着说道:
“您这么说就太没道理了……”
我伸长身子往前一倾,仔细瞧了中年男性身旁的女子。她身着深蓝色套装,年龄约为二十五、六岁,长相颇为清秀宜人。可能是空调太强的缘故,脖子上还系有一条丝巾。
“真是蠢蛋,呆头笨脑的……”
就在此刻,列车长正巧又来查票。男人的怒气顿时由女子身上转向了列车长。
“喂,查票员,你是怎么搞的!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在大宫下车的吗?”
四、五十开外的列车员不愧是经验老到。碰到这种蛮不讲理的醉客,竟然仍旧面不改色!
“我可没法二十四小时只照顾您一个人。况且,您也不是幼稚园的小朋友了,不是吗?”
在列车长锋利的言辞反击之下,男子口中不知嘟囔着什么之后便恶形恶状地坐了下来。
“呸!真没意思。还是喝酒、喝酒!”
窗台上早已放置着三个空啤酒罐。男人拉开一罐未曾开封的啤酒,随即使用行动电话大声聊起天来。
“喂,是我啦,我!”
男人震天响的声音回荡在车厢内,但却没人起身制止他的行为。
“我会在熊谷下车,可能会迟到一会儿。好吧,那就这样了。再见!”
男人关机之后,还故意夸张地吸了口大气,将整个人用力地抛进座椅中。车厢内一下子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只有从耳机传出的摇滚乐节奏在空气中回荡着。
耳机的主人是坐在走道对面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中年醉客应该也听到了嘈杂的音乐声,或许是顾忌于体力比不过对方,所以乖乖地哼也不敢哼一声。
哼!欺善怕恶,这种没出息的男人!我顿时感到有些怒不可遏。
“该死的臭男人,见鬼去吧!”
虽然我只是低声地发着牢骚,但声音中却不自觉地夹带着怒气。
坐在隔壁的女子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我们的目光不期然地在车窗的倒影中交会。我看到她微笑地点了点头。
“您也到村上吗?”
她看起来虽然和我年龄相当,嗓音却出奇的低沉平稳,感觉好似在风月场所中打滚的女子。
“是的。您呢?”
我反问她。心中实在极有兴趣想要知道她的更多事情。
“我也是。”
“那真太巧了!”
我一边搭着话,一边担心万一被问起了有关村上的事情。所以我决定采取主动,继续往下发问。“您是到村上旅行的吗?”
“哦,看起来像吗?”
我唐突地打量着女子全身上下的打扮,一边犹豫着该不该和她继续进一步的交谈。
“您是不是去参加葬礼?”
女子将膝盖上的纸袋向里拢了拢,带点讽刺意味地笑了一笑。纸袋中装着一个套有塑胶袋的手提包,金色的金属环扣隐约隐可见。
“嗳,也差不多。去给我父母亲上上坟,顺便对自己的人生作番了结。”
这番话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言似乎显得过于意义深远。
“对自己的人生作番了结?”
“是呀。人生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打算和那个懦弱的男人分手,把他也一同埋了算了。”
女子用蛮不在乎的口吻说道。
“别吓唬人了,说什么埋不埋的。”
女子嘴角浮现了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
我越来越感到好奇,总觉得这个女人全身散发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女子紧闭着双唇,一副并不打算回答问话的样子。她轻轻地阖上双眼,接着又徐徐地睁开眼睛望着我。但她看的并不是真实的我,而是倒映在玻璃窗上的我。
我也将眼光移向窗际,把焦距对准窗上虚拟的她。
“好。现在轮到我发问了。你到村上做什么去呢?”
这是个令我畏惧的问题,但我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想去看看日本海。不晓得为什么,突然有一股冲动想去看看水平线,这才忙不迭地离开东京,跳上了这班列车。”说罢,脑海里竟不自觉地浮现出寒冬中灰暗的日本海景色。现在那儿该有着厚沉沉的云层和暴风雨即将来袭前的宁静深灰色海洋。天和海之间似乎有着微妙的默契在远处连成了一片。
是了。那就是水平线了。平直的薄膜底下,暗藏着一大片激情的海洋。一旦失去了原有的平衡,憎恨的恶脓随时就会有如岩浆般狂喷而出。
“水平线?”
女子好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样,将视线重新调回到我的身上。这回轮到我稍占优势了。
女子变得异样沉默,脸上露出极度错综复杂的表情,捧着纸袋的手用力收紧,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一双痉挛的手。深不可测的日本海正在逐渐动摇,上层的薄膜终于再也抵受不住压力,黏稠的液体开始一点一滴地渗出。
耳际依稀彷佛可以听见一阵阵的涛声,但此刻却杀风景地扑来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儿。
“唉哟,这是怎么搞的呀?”
前座传来男子的哀叫声。日本海的景色在刹那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从耳机中流泻出的杂音。电车摇摇晃晃地疾驶,车轮和铁轨之间有节奏地摩擦着。
前座的中年男子慌慌张张地从座位中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向窗外大声叫嚷:
“熊谷!喂,熊谷过了呀,怎么搞的哇!”
前方一位西装打扮,身材魁梧的男性不禁笑着提醒他:
“这班是快速列车,一直到高崎之前都不停的。”
“别,别开玩笑了!喂,查票员跑哪儿去了?啊!”
“喂,这是你自己粗心大意造成的,别把责任尽往列车长身上推。”
“你说什么?”
“夜已经深了,你知道这样大呼小叫地胡扯瞎闹,会给大家添多少麻烦吗?”
穿西装的男性陡地站起身来,挽起袖子一副准备干架的样子。“你这个笨蛋!别想将自己粗心大意造成的错误归咎他人。”
空气一时紧绷了起来,车厢内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死寂气氛。
“知道了啦。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嘛。”中年男子重重地坐了下来,用着耍赖的口吻说道:“好啦好啦。各位,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小弟在下我的错,请大家多多包涵。”
紧张的空气一下子舒散开来,车内又重新回复之前宁谧安静的气氛。时间已过了子夜零时,有些乘客完全不受刚才事件的干扰,迳自沉浸在梦乡之中,此起彼落的鼾声此时才逐渐明显了起来。
我和邻座女子之间的交谈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结束,我也提不起兴趣继续刚才的话题。反正前头路程还长得很,有的是时间慢慢跟她磨。
一声清脆的开罐声划破了车内的宁静。
“哼!什么嘛,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混帐!”
中年男子一边怪声怪气叫嚷着,一边大口大口喝着啤酒,隔邻的女乘客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
“暧,小姐,你别这么没人情味呀!我一个人坐会很寂寞的。”
男人一把握住了女乘客的手腕。我暗自想着如果他胆敢再有进一步的举动,我可要出面请他安分一点。但见女乘客淡淡回了句话:“我只是去上个洗手间。”男人只好摸摸鼻子自讨没趣地把手放开。
中年男子一个人独自喝着啤酒,并且不时佐以小菜。
“呸!真倒霉,难道今天得在高崎过夜不成?”
电车通过了一个叫做“本庄”的小站。此时,前座的年轻女子从洗手间走回原来的位置重新坐下。附近分明留有许多空位,女子却偏偏故意不换位子。
座椅前方不时传来两人窃窃私语的谈话声音,但却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只听得见男子阵阵下流猥淫的笑声,至于女子则直视着前方,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终于,电车抵达了高崎站。
我抬手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一点。“各位旅客请注意,本列车将在高崎站停车三十分钟以等候急行列车的通过。”车内播放着通知乘客们的广播。
这一站有相当多的旅客起身朝向出口移动,前座的中年男子也醉醺醺地站起身来,弯着腰向隔邻的女乘客道歉:
“小姐,刚刚若有冒犯之处请多包涵。我们就在此告别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