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照闻声怔怔,第一反应是遮掩,忘了此刻还在帝王怀中。
欲起身,朱缙却掐住了她手腕,牢牢不得动弹。他的眼睛冷静而凶残,如髅骨里一池明亮的积水。
他和她不是在偷情。
她是他正经的贵妃,马上还是皇贵妃。
林静照一下子清醒了。
她知道他不会让她见陆云铮,默默拿起一旁的帷帽戴上。
朱缙却给拨开了。
他如山谷微风,坦然,施施然,光明磊落,带有几分报复性的。
隔着一层青纱,陆云铮发现便发现了,发现了又怎么样呢?
他倒有几分好奇,陆云铮发现之后。
林静照涨红,沾着几分愠怒,难堪已达极点。她这样被玩弄,这样活生生被陆云铮看见,今后还怎么做人。
她第一次含着几分恨剜向朱缙。
肃穆的大殿中,帝王之声:“传。”
林静照如鲠在喉,带着浓浓的幻灭感,脱力地闭上了眼睛。
武功被废黜后,她身子变得很孱弱。
片刻,陆云铮昂首而入,浩气荡然,向着殿座跪拜行叩礼。
“微臣见过陛下。”
香烟缭绕,青纱法座后的帝王头戴香叶冠,剪影隐约,庄重的冷色调。
两侧汉白玉阶上珐琅仙鹤、乌龟,人间仙境的宫阙,代表君臣天与地之间的区别。
陆云铮埋头跪了很久,久到冷汗快沁出来了,方听帝王道:“起。”
他有些恍惚,精气神儿被消耗。
张全殷勤搬来绣墩,低声叮咛:“翰林,主子正修炼的时辰,见您算是破例了。”
陆云铮明悟,原来陛下在修炼,为自己的特殊待遇感到几分荣幸。
他虽不理解陛下的修玄行为,但得尊重。寒窗多年,借册封皇贵妃一事,他才终于挤到了金銮殿之前。
抬目,见若隐若现的青纱之后,女子窈窕的秀影,贵妃娘娘正在。
陆云铮尴尬,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
这些时日来他脑子一直断断续续浮现贵妃娘娘,好像故人之姿,自带亲切感,恍惚相识,贵妃娘娘有些像他的杳杳。
青纱后的林静照依偎在帝王身畔,似一滴墨水沉沉坠入清水中,搅混了心境,不敢稍看陆云铮半眼。
此刻她与陆云铮近在咫尺,走近些便能看清彼此面容,可偏偏不能。隔在中间的不是青纱,而是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皇权。
朱缙倚在龙座上,睨向林静照比雨更潮湿的哀怨样子,一对痴男怨女,笑了。
“何事启奏?”
陆云铮禀言官郭阳弹劾首辅的事。作为贵妃党,他坚定地支持郭阳,哪怕郭阳为人不贤,依旧认为首辅有错在先。
陛下圣心转移后,朝堂上悄然掀起一股抵触内阁班子的风气,以陆云铮、郭阳等人为首,江浔暗中支持,意图扳倒内阁。
“为贵妃娘娘上尊号之事不宜迟,望陛下不被权奸之言所扰,早日册封。”
一句话,陆云铮把内阁诸人统统归为“权奸”了。
朱缙沉吟着考问:“朕嗣登大宝,若与内阁旧辅对抗,恐损圣德,亏圣政。”
陆云铮性子偏执,竭力提议:“陛下可先下中旨,直接册封娘娘为皇贵妃。内阁若聒噪,再见机行事。”
中旨,是皇帝不经内阁而直接下达的谕旨,带有一定强硬意味。
生米煮成熟饭,贵妃娘娘若已上尊号为“皇贵妃”了,内阁无可奈何,唯有认下。
内阁并非天下无敌,有了郭阳做首例,日后自然有源源不断的言官弹劾。
朱缙藏而不露,未置可否。
掌握了所有规则和技巧后,每个人都变得极其精明,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而斗,加入到这场游戏中。若太急于得到“奖励”,就会沦为君主意志役使的奴隶。
林静照在旁寂寂听着,真相隔了层透光的窗户纸,偏偏捅不破。
如果陆云铮为了旁人,她或许会称赞他见微知著的政治智慧,可眼下他据理力争只为把她送上龙床。
她迫使自己冷静,镇定理智;可她理智没用,被束缚在深宫中,坐以待毙。
回首见那帝王,驭臣的姿态高踞神坛,设醮事玄,表面不动声色,玩弄臣仆于股掌之间。剥削了旁人,反要旁人卖命。
君臣继而谈及婚事,尚书府和翰林府乃圣上赐婚,有正经赐婚圣旨在,场面必须庄重、隆重、热闹,彰显皇恩浩荡。
一提起杳杳,陆云铮脸上冰雪消融,玉色怡然:“婚事微臣正在准备,一切听岳父大人的意思。微臣叩谢主恩,赐婚降福,臣和杳杳得以长相厮守。”
朱缙颔首。
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熬得许久,陆云铮方告辞了。
焚香洒扫,仙鹤重新吐出盎溢的仙云,日色已暮,天边徒剩几抹散碎的霞光。
陆云铮和林静照的关系心照不宣。此时陆云铮走了,殿内仅剩二人,鸦默雀悄,反而有种欲语还休的意味。
林静照伏跪,帝王笼在阴影中。
殿内充斥着压抑黑暗的氛围,太阳最后一缕金光跌落西天,即将沉落黑暗。
暂未掌灯,藻井上翩翩欲飞的彩画仙人也跟着暗淡了,视线变得模糊。
二人独处。
朱缙静静瞥着她眼角残余的红,问:
“想他吗?”
后妃怀二心本是诛九族的死罪,因她情形特殊原本是陆云铮的未婚妻,骤然被拘在宫中他知晓情由,才格外宽纵些她,允她一段时间去忘却适应。
林静照无言,视线所及微瞥见垂下来的黄绸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皇家至高无上的气魄将底下人拴死,他是朕即一切的皇帝。
“臣妾不敢。”
“不是问你敢不敢,而是问你想不想。”
林静照不动声色,冷酷地道:“他无情迎娶旁人,臣妾早就把他忘了。”
朱缙同样的冷酷,“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呢?”
林静照的心猝然被戳中,“如果他知道,他会来救我。”
朱缙淡哂了声。
“怎么救?”
倒让人对救字产生了好奇。
“暴力解决不了一切,”她据理力争,试图和他讲道理,“陛下万乘之尊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为何单单与臣妾为难?”
“暴力是解决不了一切,”他轻描淡写,掠过一丝微笑而已,“却可以解决你们。”
林静照一凛,脊背骤然挺直。
帝位,顾眄为生杀之神器。
“陛下……!”
她重复了下他的名字,包含怨愤。
朱缙对她的反抗并无多大兴致,左右她的忠诚在他这里早已清零了。
满殿丹鼎仙鹤,清静无为的道家不足以驭下,唯有冷峻的法家形象才能震慑住人。
他还不打算放过她,继续盘问:
“如果朕现在成全你们,把一切说清楚,为真正的你和他赐婚,你是否愿意?”
问话声声入耳,林静照一恍。
她默然抬首,见他烟墨色的目中清凛的寒凉,如洒了细碎的雪粉,夕阳的光线深深投射下来,似在黑暗之中。
生死攸关,稍稍答错便会身首异处。
他又在考炼她,用些虚无缥缈的条件试探她,直至将她剖析得体无完肤。
好在他不是滥杀无辜的暴君,没有对爱她的陆云铮痛下杀手,反而擢升陆云铮,甚至在内阁前包庇陆云铮,她就当牺牲自己送陆云铮一个如愿的前程了。
“臣妾之心早已分明,”她一遍遍不厌其烦,“臣妾那十多封书信中的字字句句永远作数,陛下莫用这种问题考验臣妾了。”
朱缙目光淡薄而锐利:“竟不知贵妃如斯坚贞。”
他随意伸出手来,林静照顿了顿,搭了上去,身体前倾迎合着他。
“陛下……”
“朕这么也为了保护你,”朱缙温声打断,两人牵着手,却一跪一坐,“事情败露那些人会怎么对你,一个前朝叛党。”
他登基之后,懿怀太子被打为“叛党”,任何沾边的人免不得去诏狱走一遭。
她纵火私逃,他尚能屏退外人,假意打了她廷杖,将事情压下来。可她做过懿怀太子女官的事一旦泄露,内阁就会大做文章,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了。
林静照花了片刻才明白,他所谓的“保护你”是抹去她的身份和痕迹,隔绝世间一切亲人,孤身囚在深宫之中。
前朝,他可以将她塑造成任何形象,宠妃,妖人,女冠……揉扁捏圆,为所欲为。
“臣妾多谢陛下,”她略略掺杂了几丝讽意,“只是您的手段有些残忍。”
朱缙笑了笑,未曾否认。
他们有约定的,她以后要伴在他身畔,时时诵读青词。
天暗了,他不多留她。
林静照颤颤巍巍地走出显清宫,被料峭春寒的夜一吹,细汗险些结霜。
头重脚轻,脑袋大婚,脚下踉跄起来。芳儿和坠儿一左一右连忙扶住她,将她扶上了轿辇。
宫中妃位以下不得乘坐轿辇,林静照一上来就是荣宠至极的贵妃,自然华丽轿辇随便乘。
锦衣卫护送左右。
林静照支颐其中,内心久久才恢复了镇定。每次面见帝王都这样,消耗精力极大,最可怕的是这种日子还不知持续到什么时候。
而今,唯有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