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清宫终年笼罩于缥缈的云雾之中,紫气浮关,青石水池冬凝春泮,神化自在,汉白玉石阶上雕镂着长寿的龟与鹤,浩荡之气于天地之间。
林静照已来过此处多次了,面对那高不可攀圣如神明的帝位,仍无法坦然面对。
入内觐见时,她不自觉地紧促呼吸,手指轻颤,提起十万分的警惕来认真回禀帝王的哪怕一句闲言碎语。
“请吧。”宫羽道,“您盼了多时的。”
她足足写了十余封陈情信,锲而不舍,情深意切,才换来这面君的机会。
仙源殿依旧神秘,遥远,不可侵犯。
地势比旁处高得多,拾阶而上,九重宫殿的嵯峨起伏。级级红墙巍耸开阖,大雁高飞,极目远眺给人以无穷无尽之感。
皇宫,一生也无法用一双脚走出去。
林静照戴着帷帽,微微沁汗的手捏紧绀碧纸,台基太高让人头晕目眩。
清风,吹得帷帽白纱飒飒浮动。
体内残药仍在作用,让她捂着胸口压抑着不适。
绕过木雕屏风,一片似隔非隔,似断非断的清净内殿。青铜狮子香炉张着大口,袅袅吐出细细的篆烟,陛下正在藻纹缸前观鱼。
朱缙手中握着一卷书,沉静的气息似深山幽谷。
林静照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跪下磕了个头:“臣妾拜见陛下。”
说罢摘下帷帽,他不喜欢她戴帷帽,在他面前。她的容颜唯一能给看的人是他。
水面鱼儿游动泛起圈圈涟漪,朱缙道:“多日不见了。”
林静照稍稍垂着睫:“多日不见陛下,臣妾内心惶恐。”
朱缙淡呵。她给他写了十多封情书。
“坐罢。”
他放下鱼食,来到青纱法座上,太监张全给她搬来个黄花梨绣墩。
林静照坐下,本来与他无话可说,多日不见疏离陌生的氛围感更甚。
她小心翼翼从袖中拿出青词,献于头顶:“臣妾愚钝,虽日夜揣摩,只得了这一二佳句,望陛下不吝赐教。”
青词,又称斋词,用红砂书于绀青纸上而得名,道教建醮时焚烧上苍,与天庭通灵,大多是些虚妄华美的赞颂之言。
朱缙信手接过,端详片刻,“贵妃有心了。”
林静照见他接受,稍稍松了口气。上次来显清宫时见他御案上有青词,她在龙虎山道观修行过一段时间,恰好会写青词。她被打入冷宫,借此重见天日。
“能入陛下法眼是拙作的福气。”
朱缙左右翻阅着章句,满满秀气扑面的簪花小楷,字迹又风骨,隐隐透露着英气,赞道:“词甚好,当得起女中仙笔四字。”
“女中仙笔”还是她在闺中时的名头,江浔做官昏聩懦弱,却把女儿养得甚好。女儿能文能武,武能握剑飞檐,文是女中状元。
现在她却被称为妖妃,妖妇。
林静照听他对自己旧时闺私事都一清二楚,脊背发凉,深感厂卫耳目的手眼通天。
“旁人乱说的诨名罢了,令陛下见笑。臣妾撰写青词,愿陛下早日得成大道,白日飞升。”
“大道可遇而不可希求,”
朱缙眼目深邃似清澈的深渊,“除了青词,朕倒更青睐贵妃的声音。”
她的嗓音不算甜秀,干净疏离的气质,刚好读诵清静无为的道家青词。
林静照顺势道:“那臣妾日后时时为陛下诵读青词。”
他微笑:“甚好。”
将青词撂在一边,“前日宫羽说你有残留的不适之症,今如何?”
她的不适之症是被废除了武功后,一直咳嗽出虚汗,病歪歪的没力气。
那日,他亲手喂了她药。
“已大好。”林静照脸色白了白,挤出笑,“多谢陛下赐仙药。”
朱缙见她笑得艰涩,十多年武功一朝被废显然令她极为在意。
他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道:
“心里不高兴就说,不用做出这副模样。”
林静照表面仍水静风平,“臣妾不敢,臣妾真的没有。”
朱缙道:“你的武功是个祸害,无法长期在后宫生活,所以才废了你的。今后宫廷会供你吃穿,无需你自己讨生活。”
他轻描淡写似雪山之顶的寒风,将她练了十几年的武艺贬得一文不值。
林静照面部肌肉呈麻木状态,竭力在君王面前展现舒雅的仪态,快要绷不住。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戴着帷帽。
“嗯……臣妾晓得。”
朱缙冷不丁抚起她脸。
微凉的指,如透冷雨水,渗人的温度。
“你在怨朕。”
林静照维持仰向他的角度,姿势倾斜,被那股淡淡的木质雪松香萦绕,心提到了嗓子眼,僵然道:
“不,臣妾没有。”
尽管她嘴上竭力否认,肉眼可见抵触的肢体语言出卖了她。
他轻轻冷笑着。
冷笑是一种很可怕的笑容。
“爱妃言不由衷。”
林静照轻轻颤抖,像枝头风吹的瑟叶。身家性命皆系于他手,不敢马虎。
她五指缓缓而上升,壮着胆子反握住他的手,将其从自己颌下拿下。
“陛下净会冤枉臣妾。”
“臣妾之前是不懂事,不知陛下在朝堂上为臣妾据理力争,过于思念父亲,才做出一些错事,后悔莫及。”
她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目光泠泠眺凝于他,像虔诚的信徒。
有所忌惮地和他斗嘴:
“人孰无错,陛下不能抓着臣妾的错处不放。臣妾服过药,武功尽失,已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她的第一次反抗,以赵姑姑性命为代价。第二次,直接断送了自己的武功。
朱缙凝之谓之曰:“你为何还思念父亲,你可晓得君父是谁,该侍奉的主子是谁?”
最后反剐着她的面庞,“……你又是谁?”
春光和煦,风过竹叶一片沙沙声。
林静照一动不动被春影照射,不知不觉臀部离开了绣墩,不停向他倾斜,最后跪在他之下,眸子如一泓迷蒙的春水。
“我是林静照。”她轻轻温柔地贴在他的手背上,“陛下赐给我的名字。”
“那江杳呢。”他含蓄试探着。
她摇摇头,“不认识。”
朱缙掐了掐她的脸,笑她的没出息,“江杳是你本来的名字,这都不记得了。”
她坚持道:“从陛下赐名起,臣妾就是林静照,不记得旁的。”
阳光下,她绛唇微闪,透着新桃的光泽。湿羽般的黑色睫毛,像鸦浓密的翅膀。
她的态度很暧然,从刚来时的谨慎小心变得渐入佳境,藕断丝连,有种温情的错觉。
入宫以来,她从未侍寝过。
她在冷宫呆了许久,想央求他,让他施舍她,赐一根蛛丝让她爬出去。
朱缙将她脱开,浑身上下萦绕着禁欲的色彩:“贵妃,朕在斋醮。”
修持之人,身心清净。
似有意似无意地,舍弃了她。
林静照手心一空,飘荡着寒冷的春风。没头没尾的,她不知这么做对不对。
她已经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他却不要。
比计划被打乱的无措感带给她感更甚的,是滔天的羞辱感。
她又想起了上次他擦手的举动,本质上他还是嫌她脏。
她咽了下喉咙,水漉漉的眸子仰着,道:“臣妾需要您,陛下。”
他是她的君父,普照万物的太阳。即便是一株小草,需要君父的关照。
“但朕好像不太需要你。”朱缙绵长而清幽的温柔,揉揉她的脑袋,“回去吧。”
林静照听不懂他的喜怒。
外面都说他宠妻如命,实际上二人疏如陌路,恩爱仅是表演给外人看的。似今日这般近距离接触,实在罕见。
她在他眼中蝼蚁都不是,要想活命,苟延残喘求他施舍的一缕怜惜。
“行宫的事只有那一次,绝不会发生第二次。臣妾这些日来每日给陛下写陈情书,实思念陛下之深也。”
朱缙仍无动于衷,清净地握起那卷书,“你的心意朕知道了,退下。”
明确的逐客令一旦下达,林静照无法在御前再多停留。屏风后的宫羽走上前来,准备将她重新带回阴冷黑暗的昭华宫。
——继续新一轮无休止的囚禁。
林静照暗暗咬唇,还欲再行恳求,陛下却希望她在视线内消失。
她知道不能回去,回去就全完了。
凝视窗前静如一溪雪的男子,青灯古观的寂静感,玉如天色。林静照阖紧双目,狠心之下一扭身,直接跌在了他怀中。
呼吸几乎停了。她骨骼在剧颤,希望她大病初愈的身子不会吓晕。
再睁开眼时,淡淡的雪松和冷杉味将她萦绕,朱缙轻闪而过的冷色:
“大胆。”
林静照一激灵,差点吓得灵魂出掉,忘记了她还在他怀中。
近在咫尺,呼吸交织,好似那日他抱着她种树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
宫羽见此,知趣地退出去了。
她弯了弯唇,生涩笨拙。从前和陆云铮在一起时你情我愿心心相印,何须如此费心机。
“陛下莫赶臣妾走。”
她硬着头皮说,内心难堪到了极点,任何一丁点拒绝都会令她崩溃。
朱缙怀中贴着她的软玉温香,想起了多日来异样的感觉,如温馨的旎梦。
这种微妙的感觉,打破了清规戒律。
他没有推开她,状似清白地旁观着,“贵妃当真放肆,听不懂朕的旨意,扰朕的清修。”
林静照伴君如伴虎之感,持续在他怀里躺了数刻。
窗户落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一片寂静沙沙声。
他仍然毫无动作,连细微的暗号也无。
该放弃了。
她眨了眨眼,撑着手臂从他怀中尴尬地退出来,欲回宫去,忽而手臂冷不丁被朱缙拽住。
朱缙掐了她腰,将她禁锢在了怀中。
林静照猝不及防,被他牢牢摁着,胸脯一起一伏,吐着细微的气。
他那清高的、雪山之巅的圣颜逐渐靠近,长目微微阖下,即将要吻她。
此时,司礼监在外恭声禀道:“陛下,翰林陆云铮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