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窗半开半阖,输入一阵阵冷气。
丹陛上摆着纤长的铜鹤,镶嵌着玉璧和景泰蓝,用料豪华,香雾缭绕。
壮丽富赡,雕梁画柱,宛若天宫之仙殿。
林静照拎着湿淋淋的裙步步踏上龙墀去,撩开轻纱,靠近君王。
龙座巍峨而肃穆,比想象中还高还庄重,高处不胜寒,站在上面可以俯视苍生。
如果不是命令,她绝不会涉足这里。
她在一尺前停步,“陛下。”
不敢靠帝王太近,她刚在雨中淋过,衣裳脏乱,身下还有一大滩水渍。
朱缙淡声吩咐:“再近些。”
林静照呼吸重了几分,犹豫片刻,来到他身畔。无意中触碰他五色龙鹿的柔软道袍,弥漫着揉碎的雪松和冷杉之气。
蹲在地上,这姿势她的头恰好与他的膝齐平,像给他捧香炉的接引童子。
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朱缙眼珠如清冷的乌木,盯着她,“纵火烧宫这种事,绝没有下一次。”
林静照宛若被拴在他脚下,略有怔忡。
“陛下……”
他道:“点头,朕帮你把此事揭过去。”
过往,她的所有事就是他摆平的。
林静照催眠似地点头:“好。”
朱缙奖励地揉了下她的头,力道不轻不重。
林静照愈加恍惚,好似戳上某种印迹般,透着训导和服从的意味。
听话会被奖励,不听话会被廷杖。
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很容易让人沉迷在温柔乡中,顺从上位者的命令。
“嗯……”她被揉得有些懵。
一刹那间,竟有些感激他的宽容。
他提醒,“你该说什么?”
她恍惚了下,意识清醒,“谢陛下。”
他否决,“不是这个。”
她被掐着后颈,仰起头来。陷于天子掌中的恐惧感,她骨子微颤,比平时乖上几分,思考得也更迅速。
“臣妾谢陛下疼臣妾。”
朱缙轻哂,拍了拍她的脸。
“疼你。”
桌上,湘管边,是拟到半截的陆云铮和江杳的赐婚圣旨。
林静照暗暗瞥了一眼,心被刺痛。廷杖她没怕,绞刑架她没怕,陆云铮娶别人却让她实实在在怕了。
陆云铮还被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卖力为他人做了嫁衣。
她张了张口,想要恳求面前的男人。
陆云铮的未婚妻是她。
把她还给陆云铮。
朱缙袖口绣有素雅的青松月冷纹,罩着层淡冷,开口道:“你会武功,当初怎么保护懿怀太子的,将他藏到了什么地方?”
这话诏狱的锦衣卫曾问过她无数次,这次是君王亲自来拷问。
君王有问,不得不答。
林静照暂时将自己的话咽回去,干巴巴道:“臣妾不知。”
他不冷不热,“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林静照一凛,神情有些不自在,无形的威严像沉重的大山。
说出懿怀太子的下落就能活命,但她不能说,否则就是对不起懿怀太子,对不起自己在诏狱中坚守的日日夜夜。
更何况,她真的不知道。
那日失手接了瓷杯,暴露了武功,已酿成大错,不能一错再错。
她思索片刻,答道:
“臣妾当年蒙太后娘娘眷顾,在宫中做过一段时间懿怀太子的女官。说是女官,实际上与婢女无异,做些粗使活计。”
“那日宫变,燃起了熊熊大火。臣妾有心护送太子,可太子先一步不见踪影了。爹爹怕臣妾卷入祸事中,送臣妾到龙虎山避难,当一段时间的女冠。”
后来她就被锦衣卫抓到了诏狱,遇见了陛下,稀里糊涂当了贵妃。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朱缙漫然聆着,似信非信,“依你之见,懿怀太子如今是否还在人世?”
林静照惕然:“臣妾不敢妄言。”
朱缙口吻微重,道:“朕叫你说。”
她被逼无路,怀着顾虑讲:“懿怀太子已不在人世了。”
“哦?”他淡淡追问,“理由。”
林静照道:“先太子性子仁慈,身体孱弱,多年抱病。臣妾在宫中当女官的那段时日,做的最多的是熬药。最后见太子时,他捂着胸膛,似乎被箭穿透,重伤奄奄,后来便找不到人。”
朱缙顺着话头,“所以你认为他死了?”
她默认,“既然找不见人,必然在葬身火海中烧成渣滓了。”
朱缙撂下笔,神色荡于春寒的空气中,夹杂着意味,“贵妃。旁人也以为你葬身火海烧成渣滓了。”
空气静了一刻。
她现在好好地活着,在隐蔽的角落,他的面前。旁人以为她死了,只是不知内情罢了,可见火祸致人死命并不可信。
林静照无法反驳被这严丝合缝的指摘,承认道:“臣妾愚钝,想当然了。”
他轻轻咳了声,“怕贵妃不是愚钝,是太聪明了。”
林静照不敢多说,怕他生气,“臣妾是愚钝,但说的话是真话。”
朱缙道,“当真?”
二人眼下的姿势十分暧然,她跪在他脚下,他微微侧着身子,像极了男人和女人。
林静照感到了不适,迟疑着道:“懿怀太子当真死了。”
“判定一个人死,要验尸。”
朱缙趋于冰冷的质疑,“朕饶你死罪,不是听你捕风捉影的揣测的。”
懿怀太子是太后的嫡长子,按顺位继承的话,该是懿怀太子登基为帝。
如今阴差阳错,朱缙登了皇位,涉及天位合法性,必然穷追懿怀太子的下落,免得日后忽然冒出个太子来复国。
林静照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他是皇帝,英察聪毅,分外难糊弄。她要逃出生天,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后半夜雨已小了,腾起夜雾,雾色靡靡如雨,渗得人肌肤凉凉的。
她臂上犹存着方才的勒痕,若说谎话,有被拖出去打死的风险。
林静照颔首缓缓,“是,臣妾定为陛下寻到懿怀太子的尸身,使陛下安心——”
她一再表达忠诚。
朱缙长目微阖,未做出批语。
他信她,却不完全信她,找尸体这种事也轮不到她做。
虽能气氛温然,二人的话头尽了。
除了拷问懿怀太子的下落,她与他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无话可说。
她跪安欲去,他叫她起来。
赐婚圣旨像根刺时刻磨着内心,林静照抬首仰望于他,眸子涌起一汪铅泪,鼓起勇气再次提及:
“臣妾所知已尽数禀陛下,求陛下放臣妾归家。”
赐婚圣旨的对象本来就是她,她要夺回她被剥夺的东西。
朱缙反问:“你为何归家?”
林静照被雨水淋的衣襟渐感一股寒气,道:“作为女儿,理当探望父亲,与父亲相认,侍奉左右,尽子女之人伦。”
朱缙凝望着她的痛苦,“那你现在是谁?”
她喉咙一塞,道:“林静照。”
“是啊。”他极尽冷漠,幽幽回响,“那你去探望江家的父亲作甚。”
林静照心弦骤断。
眉间深蹙,温和的倔强之色。
“要杀要剐可以,陛下为何剥夺臣女的身份?”
她终于忍不住质问他一句,含怨已久,不敢说质问他,只为自己讨个公道。
朱缙冷然微微哂笑。
林静照噎得慌,不太敢再质问第二次。
他道:“怎么,宫里的锦衣玉食还不能满足你?”
她摇摇头,坚定表明立场:“臣妾思念父兄,只希望归家,侍奉在父兄身畔。”
朱缙施施然,“还有陆云铮吧?”
林静照犹如春日遭了一道闪电,说不惦记陆云铮是假的。
“臣妾不敢。”
“敢不敢的你也做了。”朱缙飘过一缕深邃,提醒道,“你是皇贵妃,江姑娘。”
她不死心:“臣妾只归家一次。”
朱缙明旨:“所请不允。”
林静照颓然垂下手。
晶莹的泪水淌在脸颊,犹如屈辱的印痕。
朱缙皦白的指尖剐着她的颊,亮如一把淋水的匕首,“别在朕面前落泪。”
留下林静照,他除了要挖出懿怀太子的下落外,还要用她作立威的工具,对峙群臣,从内阁拿回权力。
严格意义来说,她是棋子。
对于棋子,须用尽了价值再丢弃。
朱缙二指抬起她深埋的颈子来,她白皙而单薄的眼圈泛红了,可又因他方才的吩咐,她死死咬着牙关,隐忍着不敢流泪。
她被欺负得狠了。
朱缙倒笑了。
轻取了桌上一枚仙药,掐开她嘴,喂了下去。
“认赌服输,输了要承受代价。”
林静照被“仙药”骤来的辛辣呛得咳嗽,下颌却被阖了,吐不出一丝一毫。
那东西绝不是什么好物。
北镇抚司经常会捉到一些江洋大盗、武林豪杰或者土匪之类的,就用这种药先废掉他们的武功,再行酷刑拷讯。
她服下仙药后,立感腹部升起一股寒气,四肢酸软无力,出着大汗。
片刻,佝偻地倒在地面上。
清健的四肢渐渐绵软无力起来,好似吃了软骨散,再没有力气对抗。她有种极不好的预感,愤怒至极,但她名义上被赐的是“仙药”。
她勉强爬起来谢主隆恩。
朱缙用湿帕子若无其事地擦净液渍,吩咐锦衣卫,“把贵妃送回宫里,好生伺候。”
谕旨曰,林贵妃在火海中受伤,闭宫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