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雨总是骤然变大,黄豆般大小的雨珠被风吹刮到顾连翘的眼睫上,沉甸甸地滑落在脸颊上,顾连翘将灯笼里的蜡烛拨弄亮了,这才站在凳子上低下头看着沈从舟。
虽说他一向在她面前是个无赖的样子,但此时此刻却难得在顾连翘认真的凝视中变得肃穆、紧张起来。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音线被雨幕扯得松散,“我...我这次是说真的,你看嘛,你未嫁,我未娶,又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跟我在一起,总比盲婚哑嫁要好。”说着又有些垂头丧气道:“虽然我确实没什么钱,也不像姓谢的那样有个中挺的家世,但你放心,若你嫁我...”
他还未说完,顾连翘便打断道:“从舟,并不是你不好。”她在雨幕里透着昏黄朦胧的灯光看着沈从舟苍白瘦削的脸,道:“你很好。可我...是一个同别人订过亲,又毁过婚事的女子。”顾连翘斟酌着该怎么把她心里的担忧给说出来。
可沈从舟急了,他有些逾越地轻轻握着顾连翘的胳膊:“那又怎样?我怎么会在乎?连翘,你不知道,你和那姓谢的婚事作罢后,我有多高兴!他本就是不是什么良人,但凡你和他会过得幸福,我便不来打搅你们。可他没这福气。”
沈从舟终于能借着这雨夜,把他这些时日的嫉妒、愤恨还有紧张都宣泄出来,但温柔的顾连翘在他身边又稍稍抚慰了他的心。最后,他生怕顾连翘在说什么拒绝的话,几乎是哀求地摇着她的袖子道:“连翘,你就考虑考虑我吧。”
他的眼睛湿润真诚,那张脸让人一看便心生柔软,顾连翘拒绝的心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最终只得道:“那便让我再想想吧。”
突然,她在暴雨的黑暗中似是听到了一阵马匹的嘶鸣,她转过头,视线落到那沉沉的黑暗里,却什么也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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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棘手的事解决一件又来一件,谢沉砚忙得几乎是焦头烂额,正要找他家公子禀告消息,却发现他家公子不在府邸。
今夜的雨下得格外大,谢沉砚正准备回书房候着,却看见他家公子淋着雨从府外走来,手里紧握着一根马鞭,行到自己的院里,抬头瞧着头顶的纸灯笼半晌,才冷笑一声随手丢了手里的东西。
他今日穿着一身白,淋了雨贴在身上,尤显现身形颀长,从黑暗中走到葳蕤的灯光下,只见其风神秀慧,沂水春风,可他面容沉沉,漆黑被淋湿的发粘在白皙的面容上,映照出一张同样苍白的唇色。
谢沉砚大小跟在谢清辉身后长大,自然知道自家少爷的性格。像他这样明明积攒着一肚子气却一言不发,死死按捺在心里不愿吭声必是怒到了极点。
这些日子,谢沉砚把他家少爷的变化都看在了眼里,也知道这些盛怒的来源必定同顾连翘脱不了关系。可他也实在难以揣摩谢清辉的心思。
毕竟当初顾连翘还在府邸之时,他家少爷是那般厌恶她,好像跟她在同一个空间待的时间稍微长些,就会染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甚至当谢老夫人给他新指了未婚妻后,他再也未曾用那般恶劣的态度对待那一个女子。
但如今,谢沉砚看着日日从白云村传来的消息,看着一封封雪白的信件被他家公子揉到褶皱,甚至在忙碌之中抽空去白云村...谢沉砚看着这样的公子,竟然觉得有些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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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未央宫灯火通明。
无数宦者肃穆小步跑入宫闱,成两列包围着殿内的贵人。宫殿中央,长信宫灯内的灯火炸了一下,微闭双眼的女子眉头紧蹙,身披金甲的卫队大开殿门,带着凉风和冷雨吹刮在女子的面上,吹散她拢在耳后枯白的头发。
“啪!”打头的将军把怀里的木制人偶尽数丢弃在女子眼前,他持剑指着地上的腌臜之物:“皇后娘娘,您看这些东西是否眼熟?这都是在您寝殿库房发现的。”
谢道房身后的丫鬟婆子在看到地上的巫蛊娃娃后,都吓得面色苍白,或多或少都想起了四十多年前宫闱里的巫蛊之乱。当年先皇后在宫廷大肆巫蛊之术,竟生了要咒杀皇上的歹毒心思,最后皇上盛怒,参与巫蛊之祸的宫人尽数杖杀,鲜血染尽了未央宫的每一块砖石。四十年过去了,难道未央宫又要重现当年的惨剧?
谢道房睁开眼,很平静地看着地上的东西,对视着眼前的将军。她近乎失明,眼神也不能很好地聚焦在眼前的人上,可跟他对视的将军仍是感觉到一种上位者的威压。
她语气平和道:“本宫不清楚这些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未央宫。”
将军领功心切:“姚贵妃辗转病榻,寻遍名医都不曾好转,圣上爱极贵妃,众人皆知圣上有意传位七皇子,皇后难道不心生怨恨想要咒杀贵妃?”
他语气又快又急,恨不得立马让这位曾经宫闱中最尊贵的女人俯首认罪,继而作为他攀登权力高峰的投名状。
可她仍是平静地看着他,好像早就看透眼前人地的心思。年轻的将军在这种对视中,心里开始打鼓,却见皇后又重新闭上了眼,再也不肯说一句话了。
正当此时,沉闷的宫殿外又传来一阵齐整的步伐声,只见一道沉亮的嗓音跨过门槛传到内室:“她不说,孤来问。”
小五搀扶着紧闭双眼的谢道房,能察觉到她的瑟抖,不是害怕,而是失望到了极点,身体不由自主的痉挛。
昭帝年过六十,发须尽白,但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落在谢道房身上,他拂袖而坐,宽大的袖口甩落一桌的瓷壶琉璃杯,水渍流到谢道房的鞋袜下,她踩着水,隐隐地看着积水中的涟漪,男人的面孔在水面上变得凶恶的陌生。
他不等她说话,便给她判定了罪名:“谢道房你便这般容不下娉婷?当年我带她回宫你便再三阻拦,她生育子嗣你又用尽阴损招数,如今见我有意传位给瑾儿,便生了此等肮脏的念头?”
谢道房听到枕边人的污蔑,实在没忍住,轻嗤一声:“肮脏的念头?她抢臣妾夫君,她的儿子抢臣妾儿子的位置,臣妾恨她,恨不得她早点死,这些落在陛下的眼里,便是肮脏的念头?”
昭帝暴怒,紧盯着她,大步迈过去,拽起她的衣襟,小五担心地嘶叫:“皇后娘娘!”
谢道房昂着脑袋,焦距落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熟悉的模样,她被他拽着,像一只咽了气的脆弱的鹤,她气若游丝,嘴下的肌肉仍不住痉挛,好久她道:“臣妾如果真想杀她,不必信什么巫蛊之术,下毒暗杀哪个来得不痛快?”她慢慢地、冷冷地笑道:“巫蛊之术?臣妾不信这些。这些年陛下是不是越发看臣妾不顺眼了?臣妾的哥哥为陛下战死沙场,臣妾的母家谢家几乎占据朝野半壁江山,臣妾的儿子年岁大了,有能力接过陛下的担子了。陛下是不是老了,害怕了,所以找由头想要废弃臣妾和臣妾的儿子。”
小五看着昭帝怒气越来越盛,恨不得拉着皇后让她少说两句,可谢道房这些年也忍受够了。曾经她卑贱为舞女,是皇上不嫌弃将她接入宫闱,后来盛宠力排众议废掉先皇后,迎娶她入未央宫,掌管凤印。
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还赐她的母亲爵位,下嫁公主,重用胞兄,让她一步步走上高位。不过四十年,又为了另一个女人,她便如先皇后一般,被他弃之如敝屣。
谢道房决绝地掀开他的手,坐正,对他散尽最后一丝期待,语气平缓道:“陛下既要休弃臣妾,何须寻那么多借口,更何须借姚贵妃之手?不如一封旨意直接废了臣妾。”
“你以为孤不敢?”昭帝怒极,手举得高高的,欲要一掌打向她。谢道房不偏不倚,脊背挺得极直。
她明明已经衰老了,不似曾经年轻的模样,可昭帝还是突然想到了她的发妻。
被他休弃的时候,也这般平静,仿佛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从高门之中走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懒得回头看他一眼。
旧景和今夜重合,昭帝对着她道,又好像对着曾经的故人大声呵斥道:“你以为孤没了你就真不行?没了你们孤的江山就会动摇?”他拿来纸笔,写下废后诏,半晌后“啪嗒”一声笔被砸在地上,撞出一团黑色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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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连翘看着案桌上洁白的纸张上晕出黑色的墨团便有些焦躁。
她在抄写佛经,斗大的字十分潦草。
自那日沈从舟跟她挑明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好像真的给了她充足的时间去考虑这件事。
顾连翘偶尔也去镇上逛逛走走,总能听到不少谢府的消息。
起初在听到谢清辉同一户平民家的女子定亲之后,顾连翘心里攥着疼了很久,后来她近乎是自残般坐在茶楼里一个消息都不敢遗漏的听着有关他的所有。
听说那女子住进了谢家,同谢清辉相处很好,谢清辉并无讨厌她。
听说成亲的日子定在端午,谢老夫人为了祈求他们夫妻幸福美满,带着那女子去了白云山的道庙。
听说那女子同谢清辉共登高楼,一起赏月放孔明灯。
顾连翘坐在茶楼里,点了一盘点心,她食不知味地吃着,直到盘里只剩下点心残渣,她便拢在手心将它全部吃尽,拍干净手出去。
邻桌的贵客看到她穷酸的模样,有些嫌弃地摇着扇面嘟哝:“吃不起就别吃,打肿脸充胖子也不嫌丢人。”可顾连翘却轻松地笑了笑,走出了茶楼。
如果是沈从舟在她身边的话,他不会嫌弃她,甚至还会告诉她这些点心碎屑泡茶味道会更好。
她突然有些想沈从舟了,她去镇上寻他,在一处破山庙前见到了她。他在同一个游医说话,说着还比划着头上的伤。
顾连翘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的伤口,其实早就好透了,上面有一层淡淡的疤痕,迎着阳光才能看见。
可沈从舟看见了,还记在心里。
夜晚,沈从舟终于回来了,他带着从游医那要来的药膏,轻轻地给顾连翘擦在额上的伤口上。
顾连翘低着头,看着她跟沈从舟的影子,不远很近。她吸了吸鼻子,额上的伤口其实很小,日常里这细微的疼痛她也能克制,可被沈从舟这般呵护着,她突然在想怎么薄薄的伤疤会疼得这般厉害?
她伸出手,在影子上比划着她跟沈从舟的距离,最后如释重负地对他笑道:“从舟,我想好了,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