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连翘对和沈从舟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颇有些不习惯,她愣愣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尖,站在一边。
沈从舟十分坦然,好像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意外。他解释道:“那马车冲撞的厉害,我以为它要往这边撞过来...”
“噢。”顾连翘微微心定,去看街上来往的行人,故作轻松道:“还好有你,不然我总是冒冒失失的,差点出了事。”
顾连翘说完便稍稍往后挪了几步,沈从舟刚来顾府的时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一双琉璃亮晶晶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他从小便男生女相,顾连翘一直把他当作弟弟。
可现在哪怕她再佯装没发现,她也能感觉到他已经是个男人,而且还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侵略她的领地,但凡她发现一丁点,便退避三舍,一副无赖模样。
顾连翘没戳穿他,找了个借口回了药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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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辉看到了沈从舟那挑衅的目光。
他坐在车架上沉默地喝了一盏茶,然后长腿一伸,矮几被他一脚踹倒。
澄静的茶水浸湿了地毯,他双手搭在膝上,食指不耐地敲着膝盖骨,继而只觉得好笑,那郎中真把顾连翘当成个宝,他以为自己会吃醋吗?
顾连翘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让人喜欢?
只不过她从前是一只乖狗,不论自己对她好不好,便一直在他跟前摇尾乞怜,如今陡然没了个这么会逗乐的东西,他不习惯罢了。
纵使不怎么喜欢她,他也不愿意别人侵占他的东西。
他谢清辉的东西,就算是毁了、丢掉,烂成一团乱絮,都不愿给与旁人全然占据。
谢清辉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对,他就是见不惯顾连翘这般模样,见不惯沈从舟这般珍惜自己不要的东西。
马车内静可闻针,谢沉砚看着他家主子一会气得太阳穴的青筋直蹦,一会又冷地吭笑一声,长指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最终闭上眼似是想明白什么,长舒一口气,又恢复从前的冷静和温润:“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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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镇离白云村稍有些远,平日里顾连翘和沈从舟都住在药铺掌柜后院里的空房里,租钱便从每月的工钱里扣除。沈从舟医术好,在外行医好一段时间后,镇上的人便都爱找他瞧病,对有些开不起药的穷苦人家便开同样药效更便宜的方子,一去二来掌柜的心里便积攒怨气,嘴上虽不说什么,但每月扣他们的租钱越来越多,除了吃饱肚子,便不能再做什么了。
沈从舟本就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他身上缺银子,又不愿意向顾连翘要钱,便只能为了银钱的事同掌柜的吵,这日顾连翘正在院里晒草药,堂屋里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随即沈从舟便拿了药箱气愤地走了出来。
掌柜的扶着门扇大骂道:“沈从舟你以为你翅膀长硬了就能在镇上立足了?你别做梦!你医术好又能怎样?只要我在这儿压你一天,你就别想出头。”
沈从舟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当下便左顾右盼,瞅准地上锤药的棒槌,掂在手中准备跟掌柜的干一家。院里的人忙劝架,顾连翘轻叹一口气,拉着沈从舟收拾包袱便回了白云村。
“我就是气不过!”沈从舟在旧宅里转来转去,他右手手背拍打着左手的手心道:“我每月给他赚得银子可不少,现在就为了那么点蝇头小利。”他气愤地坐在长凳上,顾连翘给他递了一杯烧麦茶,他饮了一口道:“那贫户穷得都快看不起病了,不给他开些便宜的药,我眼睁睁地瞧他去死么?”
顾连翘任由他咒骂着,拿着从篱笆圈里摘来的野蔷薇插在陶瓷罐里,“你常年累月在外面行医,自然不知道药铺的难处。药铺的老板要买药、存药,药还不一定能全部卖完,多的药材过了时间段坏了只得贱价处理,如今草药的价格一日比一日贵,我看那掌柜的脑袋都急得快秃了。如今能止血的白术价格从三钱银子涨到了五钱。”
这倒是沈从舟所不清楚的,他一向只注意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听到这涨幅,也吃惊道:“竟涨了这般多?”
顾连翘在谢府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虽在那受了不少气和委屈,但也学到不少东西。高门大院里对一些信息总是敏感的,她想了想说:“怕是过不了多久又要出什么大事,所以流入市场的草药被人截断了不少,价格被抬高。我瞧啊,这后面说不定镇里的大夫也得被请去‘做客’。要不,咱俩这段时间就先别去镇上了,等过段时间再说。”
沈从舟心底觉得顾连翘想得太多了,可当他听到她说“咱俩”的时候,心里便美滋滋的厉害,好像他们在这个世界是一体的,别的人就是旁人。
他高兴道:“那便先歇息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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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顾连翘轻松惬意的乡野生活迥异,谢清辉这段日子过得格外煎熬。
自他恶劣的言行逼得顾连翘退婚之后,谢老夫人一连好几日都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直到这日谢老夫人奉诏入宫,回来便又病了一场。
太子府状况百出,从前太子得势时所做的一些错事都被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了,如今对他苛责,朝野里的政敌便把从前的罪状一件件搜罗起来,桩桩件件把太子逼得越来越紧。
一夕之间,曾经大权在握的太子党门可罗雀,连带着谢清辉受了影响。他本想去塞外从戎,却被圣上以“男儿先成家立业”的恩典给拦了回去,谢清辉退而求其次求昔日恩师举荐入禁闼为郎官亦被圣上忽视。
这一连串的政治信号都让谢清辉察觉到圣上真的起了废太子的心思。
直到谢老夫人大病初愈,她第一件事便是从民间欲为谢清辉求娶一位妻子,身份家世越低微卑贱越好,谢清辉如何不懂祖母此行的含义?
可他坐在高堂之上,看着一位又一位来自乡野民间的少女或贪婪或炽热的眼神,却想起了顾连翘看着他时殷切热忱的目光。
他一点都不了解她们,不知她们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性子,就因为她们的身份低贱,祖母便让他娶亲。
谢老夫人自知谢清辉不愿在自己的亲事上低头,不然也不会那么抗拒和顾连翘成亲,但事到如今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太子府颓势已定,和他们绑定的谢家自然是越早下这艘沉船越好。
她捻动佛珠,向来慈悲的目在身后观音救世神像的衬托下显得颇有些冷漠,她闭上眼:“清辉,你需得从中选一位妻子,越快成婚越好。”
起初谢清辉以为这是谢老夫人留给顾连翘回府的借口,他好整以暇地等着那个笨拙的乡野少女又静静地出现在他面前。
第一日他穿得一身皉色锦衣,特意让人从深山之中采摘来还未凋谢的桃花,可她没来。
第二日他有些不耐烦地在谢府后门跺着步子等着那个人,陶罐里的桃花快谢了,他又令人快马加鞭地采摘。
直到...深山里的桃花都凋落完了,他才真的意识到,顾连翘不会再回来了。
可谢老夫人这次再也没有迁就他,她随意地指了指一个少女,便仓皇地将她聘为谢清辉的未婚妻。
谢清辉开始每夜都不能安寝,他没办法跟他的“未婚妻”待在同一个空间,他更没办法看到她望着他的眼神。
她总会让他想起顾连翘。
那个有些贪慕虚荣,可又总爱一点点试探和讨好不由自主地吸引他的眼神。
“顾连翘”就像一只贴在他背后看不见的鬼,每当谢清辉看到他的“未婚妻”的时候,他好像总是无法控制地想起顾连翘。
她更真实,她贪婪,她笨拙,她脆弱。
她更有生机,即便是猎场丢下她,她也会一个人玩得开心快乐,她会慢悠悠地走在湛蓝天色下的荒野草地里,会丝毫不顾及形象地用她所不知多昂贵的鞋子踩踏在碧绿的青草上,任由草汁染脏她的衣裙,她会随手采摘一捧又一捧的野花。
她高兴地时候会哼着轻快的歌,语调都是慵懒活泼的,她不高兴时,会很委屈地把所有悲痛锁在自己的心里,然后一个人闷闷地消化。
而绝不是如今坐在谢清辉面前这个如同纸扎、言行举止亦步亦趋地符合一个豪门贵妇的少女模样。
谢清辉犹如大梦初醒,他愣愣地从绣凳上站了起来。
可他做了什么?
嗤笑她一个乡野女子妄图当上她的妻子?其实不是她硬要嫁给她,是他的身份需要她。
别人凌辱、恶意揣度她,他却冷眼旁观。
就连她丧母,自己都未搭一把援手,直到最后她热切的心对他终于冷了。
后来,她退了亲,离开了谢府。
终于没必要再为像他这样一个男人伤心。
谢清辉意识到自己从前的恶行真的伤害到了顾连翘,她不是一时赌气不回,而是她想明白了,她也释怀了,不难过也不埋怨,扭头回去过自己的日子。
没有他的日子。
夜又下了雨,让谢清辉想起了那夜的雨。
他无法面对自己在面对顾连翘不堪的欲|念,把所有的怨气怒气都撒在她身上,茶盏碎片溅到她额上,鲜血顺着鼻梁而下,落在脸颊上,似一行血泪。
谢清辉冒雨驾马行到白云村,他从未这般失去分寸,一鼓作气地奔来,却在白云村的村头隔着几舍的距离不敢接近。
顾连翘屋舍院前的灯笼突然灭了,顾连翘擦了擦手从灶台转出来,沈从舟拿着伞撑在他身后,伞面朝她倾斜,雨幕都落在他瘦削的脊背上。
自顾夫人死后,顾连翘便有些迷信,她担心自己的娘在黑暗中看不见回家的路,所以总是点亮院前的灯笼。
沈从舟沉默地看着她忙活着,突然道:“喂,顾连翘,你知不知道谢清辉谢大公子又定了亲?”
顾连翘的手被灯笼的竹骨架划破了,她捏着手指轻衔在嘴里。
沈从舟知道她在听,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有些正经地盯着她瞧道:“我就说嘛,那男人除了家世好点,长得好点,没什么好的。你...如果要成婚,你看我怎么样?”
雨下得更大了,如泼似倒,谢清辉拽着马鞭,心跳在霎那停歇。
作者有话要说:谢大公子:说嫁人只是为了要引起我的注意
后来发现真结婚的顾连翘,直接心态炸裂
对不起,我太好这种低位爱慕高位,高位沾沾自喜以为自己不可替代,没想到地位想明白了就自己去生活,但是高位开始发癫的剧情了
土狗狂喜.jpg
我设想的是谢清辉是俗世意义上的高位,顾连翘是俗世意义的低位。
但是在心理承受能力以及面对挫折、痛苦伤害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勇气,顾连翘才是真的高位
抠脑袋,我尽可能把这个故事写好写完整
这篇文上了个榜单,所以在更新的时候我会尽量跟着榜单的字数规定来
不更新的日子我都在攒存稿或者顺故事脉络线
放心跳坑吧(猫猫摇闪光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