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谢清辉的目光望去,萧元澈看到一位衣着素净的女子,她的腰肢被茶色的腰封衬托得极细,乌沉沉的发髻垂在脑后,头上没簪多少首饰。她沿着山野低头采花,弯腰拂发间,尤能窥见她的姿色。
绝不是高门大院里那些脂粉气浓烈、死板又毫无生机的美,那姑娘身上带着一股春天的朝气,让你的双眼不由自主紧随着她。
“这就是那村姑?长得倒有几分姿色。”萧元澈将她上下都打量了番,“只是身份差了点,收去做个通房丫头红袖添香倒还是有些许趣味。”
谢清辉听到他说顾连翘长得不错,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快,当即冷笑一声。
萧元澈自知他是不喜她的,没继续说下去,问道:“你也是不懂怜香惜玉,这么好的一个美人被你大咧咧地丢在山野里,真不怕她出事?”
谢清辉御马下山,挥着鞭子:“谢沉砚跟着她。”
萧元澈觉得稀奇极了。
谢大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最是表里如一的一个人。倘若真的厌恶一个人,连个眼神都不愿给她。
就这么一个千嫌万弃的村姑,竟让自己的贴身侍卫守着?这事不能深思,一深思萧元澈便觉得他们二人你退我让,到有了几分拉扯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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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正好,顾连翘双手捧着山花,日头剩下的热气熏出她额上的汗珠,她擦了擦,只觉得心情舒朗极了。
从前待在谢府里的郁闷还有烦恼都被澄静的春色给洗涤殆尽,远处有人声传来,她回头望去。
身后的树梢嫩芽随风摇动,地上的青草遍地没有任何人迹的可能。
她有些失落,原以为谢老夫人说得话,他总要听些的,没想到他真这般厌恶她。
想必他定然是对自己厌恶极了,连表面功夫都不愿伪装。
但纵使他这样,顾连翘却只能宽慰自己,放平心态,端好这碗夹生米饭。
下山时,她竟碰到了沈从舟和一行道士在山野采药。
许是碰到的时机太过凑巧,沈从舟乍一瞧见她时,骇了一跳,见她一个人身后也没个人跟着,面色十分不虞。
“你一个人下山?谢清辉都没派个人跟着你?”
顾连翘捏着一大捧花束,装作不在乎:“他有事。”
沈从舟嘴角一掀,刚要说什么,却止住了,“我刚好要去长安城,顺路一并把你送回去。”
正好,顾连翘也不想麻烦围猎场的人,那些人戏谑看热闹的眼神,让顾连翘无由觉得难受,她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
沈从舟似是对顾连翘这种倒贴行为无语至极,一路上沉默地行着路。只有遇到陡坡时,才伸手。
二人无言,直到租借马车回到谢府的后门,沈从舟才看着那巍峨的门匾道,薄唇一勾:“这般被人轻贱,连翘姐,为了荣华富贵你就这么自甘下贱吗?”
顾连翘捧着花,叹了口气:“人总要取舍,像我这样的话如何能什么都攥着不放?起码...”她抬起手臂,展示自己的锦衣华服。
“不待在这,哪能穿这么好的衣服?”
可穿着这么好衣服的她,却没什么笑容。
沈从舟嗤笑一声。
没想到她贪慕谢府的富贵倒是连这种冷遇都愿接受,他转身就走,连离别的话都不屑跟她留。
可顾连翘却是真心把他当弟弟的,见他头上有枯草,伸手替他摘下。
她本就比沈从舟矮一个头,踮脚过去没踩稳,下巴撞在他肩胛骨。顾连翘吃痛“嘶”了一声,捂着自己脑袋。
沈从舟痛得缩成一团,顾连翘抬头看他,关心道:“你也不知多吃些,就我这种身板,都能把你给撞伤!”
“呵!”
二人你顶一句,我呛一声,虽谈不上气氛和睦,但有一种旁人插不进的熟悉和暧昧。
谢清辉回府时便看到这场景。
他沉默地捏着马鞭冷笑一声,直到沈从舟走了,顾连翘有颇有些伤感地站在府苑门口的石狮子处目送他离去。
而那个男人还穿着她纳得千层底。
谢清辉虽不喜欢顾连翘,但更厌恶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
他默了半晌,抬了抬下巴,同谢沉砚道:“去,把她手里的脏东西丢出去。”
这花顾连翘采了许久,还没拿回厢房放到陶罐里,便被人夺了丢在府苑门口。
黄的、粉的,五瓣六瓣的花砸在地上,青梗子被下人的脚踩得浆水四溅。
顾连翘难过极了,她沉默地低着脑袋,站在谢清辉面前也不知跟他又在犟什么劲儿。
倒让谢清辉心情更是郁闷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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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谢府小住的这段时间,顾连翘发现其实自己被谢清辉的表象给骗了,他擅长伪装,而她又愚笨,哪里看得出半点破绽?
最初相处时,他是个温文尔雅、体恤入微的贵公子,同他相处如置身蜜罐当中,每夜辗转反侧想得都是他。
可相处得越久,她才发现,他伪装的表象下是对她的鄙夷还有不屑。如今他更是懒得在他面前戴上那虚假的面具,露出他原本一言难尽的性子来。
他笑不一定意味着他很高兴。
顾连翘不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夫子们授书法课,她一手字写得如同狗爬一样。谢老夫人让她多亲近谢清辉为他誊写佛经为他祈福,可她也知道谢清辉不怎么喜欢她,到最后那经书定然又被他丢到哪个角落。
所以她写得时候也不甚用心,当谢清辉拿着那像鬼画符的佛经时,看到豆大的字,竟然吭得笑了出来。
谢清辉并未正眼看过这个村姑,但却很享受她处处想着他、念着他的这副姿态。
更喜欢她被拒被为难后,难受痛苦却又不得不继续讨好他的模样。
顾连翘以为他心情不错,所以借着这个机会问能不能把府里一些医书送给沈从舟。
毕竟上回在山里,多亏了他,顾连翘才能平安回来。
话落,谢清辉的脸色瞬间晴转阴,他起身,手里的经书被他掷在桌上。
他不笑也不意味着不开心。
一次傍晚,后院荷塘深处被人放了不少莲花灯,从谢府的水渠蜿蜒而下流到外河去。
顾连翘看着谢清辉站在拱桥上看着水下的花灯发愣,她自然不会凑上前讨他厌弃,刚提裙离去,却听他道:
“长安城的人都说这条水渠通往汤水,汤水连着冥河,将荷花灯从这放逐,逝者就能收到。”
顾连翘鲜少来到长安城,哪里晓得这些典故,但谢清辉启了话头后便看着她,她只能接话道:
“我听说冥界的人都碰不到我们凡间的事物,这灯送过去了,他们岂不是也捞不起来?那这灯送了,有何意思?”
话刚落,顾连翘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谢清辉父母早亡,他大概是难过的,可她嘴笨,说得没一句人爱听的。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谢清辉的脸色,只见他的眸光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好久才慢慢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懂得,倒是我看不破。”
顾连翘以为他又要对着自己冷笑、嘲讽或者居高临下地说,村姑如何如何......
没想到他却对自己粲然一笑。
还未定亲之时,顾连翘看到过谢清辉很多笑容。
看到自己笨手笨脚研磨写字无奈的笑,看到自己穿着裾裙别扭走路时忍俊不禁的笑,看到自己遇到好吃的吃太多撑得扶着案桌站起身时的开怀大笑。
不像定亲之后那般吝啬。
自那夜后,谢清辉明面上还是嫌弃他这低俗浅陋的村姑未婚妻,却再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他的变化自然躲不过萧元澈的法眼,在提及皇后想召见顾连翘时,谢清辉却婉拒:“她来自乡野蛮荒,上不了台面,别无故污了皇后娘娘的眼。”
萧元澈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惊愕道:“你莫不是怕那小村姑去了宫里被那些老妖精给嚼了吃了?毕竟宫内规矩繁多,你那小村姑一个不察,或许就掉了脑袋。”
“谢大,你这么...反常,莫不是当真对她有几分清意吧?”
谢清辉一震,直言:“她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
萧元澈也迷糊了:“这得问你。谢大,我历经红尘,发现一件很可怕的事。当一个男人开始无意识维护一个女人时,他就要倒大霉了。”
“这种男看上去聪明不可一世,其实是个可怜虫,连承认喜欢别人都不敢。更可怜的是,他害怕喜欢上别人,害怕这种失控。”
他的话又狠又准地刺向谢清辉心头,他下意识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顾连翘?他如何会对这样的女人动心?
他无语地朝萧元澈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最近是被酒色掏空了清明,我如何愿意喜欢上一个村姑?她身上有什么值得我高瞧她一眼的?”
纵使嘴上的话说得这般强硬,可谢清辉却无由来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谢清辉生母的身份在谢府是个不能公开提及的秘密,她来自长安城最低贱、最上不了台面的花楼。
而他年少便名冠京城的父亲却如痴如狂地爱上一个花娘,最终抵不过家族的阻挠,双双殒命。
门第观念甚至还有身份差距太过悬殊的二人注定不会有美好的未来。
他冷静地想到,他是不会喜欢顾连翘的,同意这桩亲事只不过是为了安抚谢老夫人,等他去了塞外,这亲事自然了断,二人此生再无半点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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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连翘发现谢清辉近些时日对她态度越来越差。
他本就不喜欢她,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但谢老夫人却不会放任他们关系恶化。
在被谢老夫连续叫过去念叨好几次后,顾连翘只能硬着头皮在谢清辉必经之地等他。
她借着要给他做护腕,带着软尺来测他腕间尺寸。
一连的冷遇,顾连翘对他已不再心生期盼,可谢清辉对她却心绪频频起。
尤其是顾连翘这些时日,粗糙的手也养好了不少,可指腹的冻疮仍留有一些疤痕,拂过谢清辉润白无瑕的腕间肌肤时,是一种奇异的痒。
谢清辉只当她又在玩什么花样,她果然贼心不死,凑上前时,额前的发丝落下来轻轻地贴在他的手背上,又是一阵痒,让谢清辉指节无意识抽动。
明明在四处点火,她看上去却又无辜至极,纯粹的眼眸疑惑地看着他,身上浅浅的馨香从胸腹之处扑鼻而来,让人躲避不及。
谢清辉心神大乱,后避一步,踩上颓下的案桌帷布,脚下一滑。
顾连翘也被他连带着一起跌倒,坐在他腰腹上,四目相对间,顾连翘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蛰伏许久的东西在身下苏醒过来,一股一股有劲儿的跳跃着。
她惊恐地瞪大双眼,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便被谢清辉大掌掀了下去,双手抵到地上的碎烈瓷盏上,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