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云村,顾连翘每日住得是黄泥巴铸造的土房,屋外两块菜地,沈从舟在家的时候把它们打理的很好,小菜长得绿油油鲜嫩极了。屋外的竹篱笆附近也被他撒了些花草的种子,说到了夏天,屋外便是一片姹紫嫣红,不管回来时多劳累,心里都会舒坦。
他一向是喜欢这种生活的,家门口的陶罐里也插着他从田里摘得萝卜花,白|粉有着微微的清香。
不似谢府院落里,桃花是大朵艳丽的,但是走进之后却一点味道都没有。
顾连翘撑着下巴,不由自主地去看窗外的花景。
书阁的三尺落台上,一位上了年龄的嬷嬷正握着卷轴细细念着谢府的礼仪规矩,见顾连翘走神,不耐道:“顾姑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利益教养很好,所以用不着听这些?”
顾连翘走神被抓包,十分难为情,嬷嬷冷眼瞥了她后,顾连翘垂下头,能听见四周渐起的嬉笑声。
嬷嬷原是谢老夫人家的陪嫁丫鬟,她年岁大陪老夫人历经不少风雨,在府邸各位主子都得给她几分薄面。因此她说话鲜少顾及旁人颜面,再者,这位嬷嬷本就瞧不上顾连翘,自打她入了府,便没一件安生的事儿。
如今长安城各坊都知道,谢家要娶一个家世低微还闹尽笑话的女人。
更何况顾连翘的模样是嬷嬷最不喜欢的瘦削肩膀、薄颈芙蓉面。她固执地认为这副祸水模样除了勾搭男人之外便无半点用。
顾连翘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
可她就是原罪,怎么做都是错。
嬷嬷阴阳怪气道:“要我看,咱们大家族的贵女们也不需要在这学什么规矩,运气好比什么都重要。不提你的身份,我倒是快忘了,令尊好不容易攀上这么桩好的亲事,恨不得你这辈子都别去那些市井坊间了吧?”
顾连翘脸色涨红,喉咙像堵了铅块。
“您真应该出去走走听听,那些市井里的话传得多难听,坊里的百姓都怀疑咱们玉树临风的大公子是不是得了隐疾,不然也用不着低娶,娶这么一位...村姑?”
她口里的村姑一出,书阁里的姑娘笑作一团。
谢琳琅看着这场闹剧,也没半点要帮腔的意思。
那日祖母好心好意给她办了生辰宴,本就是给她抬了颜面,没想到她娘吃相难看,生生把好事闹成长安坊里的笑话。
也不枉旁人都取笑她。
顾连翘忍了又忍,只觉得委屈到了极致。
可她又办法把这种委屈宣泄出来,人人都觉得她捡了便宜,可这便宜又如同棉花里面的针一样,无论是上吞还是下咽都十分难受。
顾连翘坐在这宽广的书房里,只觉得呼吸不过来,趁下学她避开一众贵女,偷偷地回到了自己的院里。
可回到厢房也没什么好事,桌案上摆着谢清辉退回来的衣物和香囊,屏风后的小丫鬟讥诮一笑,顾连翘本就是一肚子气,看到这衣服更是心里烦躁。
于是手一兜,把所有东西都丢出窗外,又把自己甩在床上蒙上被子。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她气消了,想起那衣服料子的价钱,又心疼地打开窗扇,把东西又摸了回来。
丢了还是怪可惜的,得不少银子呢。不如到时候带回去给沈从舟,也免得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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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围猎场。
杨柳在春日生了嫩绿鲜甜的芽,低低的垂在地面上,斑鹿咧嘴去吃嫩芽,突然一支凌厉的箭矢从远处破风而来,斑鹿机警地竖起耳朵,几个蹦跳便消失在山野林间。
狩猎失败,几个身着劲装的少年郎驾马而来。
打头的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年岁略小但气度非凡,看着身边人拧着眉头失了手,调侃道:“谢大,你这准头也太差了吧,怎么心思还真被那个村姑给乱了?”
谢清辉虽然十分不喜顾连翘,但也听不得旁人这般说她,毕竟打狗都还得看主人:“她有名字。”
“欸!都一样!”少年郎随意摆手:“什么连翘、白术中药材的名儿能叫人名儿吗?”说着又凑近去:“老夫人真准备让你娶她?”
谢清辉冷笑一声。
一众青年中有人道:“如此一来谢兄当真是亏极了,谢家如日中天,若同世家贵族联亲,免不得受皇上猜疑,好不容易熬到二十三岁,再过两年就可以去塞外逍遥了,没想到竟被老夫人塞了这么一位...”
谢清辉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取箭,轻拉弓弦,一只鸟雀扑腾腾地被钉在树上,奋力挣扎。
“不公平!就这么会功夫,谢兄便猎了一只!”
“我们也不能甘拜下风!走!”一众人驾马而去,唯有那最年轻的打着马在谢清辉跟前打转。
他是皇太孙萧元澈,从小跟谢清辉关系最好,看到他一副不快的模样,小心翼翼问:“我听说老夫人要你低娶,还是怕皇爷爷对谢家动手?”
谢清辉没回答,反问道:“皇后和太子如今在宫里过得可好?”
说到这,萧元澈便叹气道:“不大好,你也知道,皇奶奶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哪里能比年轻的姚贵妃讨皇爷爷喜欢。”他嘟着腮帮子,很是为难道:“如今我爹政见一直跟爷爷不合,好几次上朝两父子都闹得不欢而散。皇爷爷年纪大了,杯弓蛇影,总觉得我爹要把他赶下台篡位。最近宫里又盛传废太子改立七皇子为储君。我看我爹这太子越当越窝囊。”
说着揪着马鬃毛,痛得胯|下的马嘶叫一声。
谢清辉又问道:“姚贵妃请了巫医入宫?”
“是。”萧元澈好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她生了病,夜夜心神难安,吃药总不好。”
谢清辉曾和姚贵妃打过几个照面,她做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盘算,可不是什么尽信鬼神的货色,他收好弓箭:“让皇后离他们远些,当年先皇后便是因为巫蛊之祸被皇上废黜...”
萧元澈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笑了声道:“皇奶奶素来谨慎,纵使姚贵妃谋算再多,也逃不出皇奶奶的火眼金睛。再说了,难不成皇爷爷真的老糊涂了?立幼子可压得住朝堂里的一众虎狼?再者我爹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他如今要废我爹,就得自断臂膀。”他稚嫩的脸孔露出一丝看惯宫闱权谋的表情:“皇爷爷顶多借姚贵妃打压父亲的势头。倒是你,当心真在那村姑身上载了跟头!”
话从顾连翘起,又绕回到了顾连翘。
谢清辉想到那日她顶撞教引嬷嬷,说什么也不进学了。
谢老夫人催得紧,他便请来医官教她医术。
没想到她却是个不成器的,医术亦学得一塌糊涂。
谢清辉想起那夜祖母语重心长地跟他说,让他跟好好跟顾连翘过日子。
可她没一样能拿出手,她又有什么地方能让他满意的?
倒不如让她知难而退,两人就此别过,倒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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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辉和顾连翘二人就像庙里的和尚碰见尼姑,相遇时一个面无表情四大皆空,另一个初遇时的期盼也被他的冷漠蹉跎殆尽。
谢老夫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特意将他们二人叫来,同坐一个桌上吃一餐饭。
这些日子顾连翘日日受府里特意请来的医官磋磨,那医官和顾家习得的医术不是同一支,许多药方都开得迥然两异,那大夫自诩名医,偏要顾连翘丢掉那些旁门左道重新开始。
顾连翘怎么肯?于是整日同那大夫斗智斗勇,也不知被那医官在背后告了多少状。
谢老夫人把二人安置在自己左右,这才问谢清辉:“我听说是你安排的大夫让连翘学习的?”
谢清辉回:“顾姑娘是杏林世家。”
谢老夫人满意地点头:“你有这份心,你俩怎么过都差不了。大院里的礼仪规矩看上去唬人,可进来后没两年多看些也能学会了。倒不如多让连翘学学自己感兴趣的,万一以后有个什么毛病,找不到大夫还能自医。”
谢清辉冷笑,真要找她,恐怕全长安坊的大夫都死绝了。
谢老夫人又拉着顾连翘的手放在谢清辉的手心内。
顾连翘吓得都冒了汗,当她指节上的冻疮伤口触碰到谢清辉柔软秀气的掌腹时,痒意从手尖一直酥麻到心口。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她几乎不敢抬起头。
她的手,比一个男人粗糙难看多了!
谢老夫人:“今儿午饭后,清辉便带连翘去围猎场转转吧。可怜她一直待在府里,现在春天了,倒是好出去看看。”
“你们也好培养一下感情。”谢老夫人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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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辉把顾连翘带到了围猎场,把她丢在一边,自个换了骑射服打马便走了。
连话都没跟顾连翘说一句。
这些日子,有关顾连翘和谢清辉的事传得风言风语。她一来,便被各种人询问各式难听又隐私的话。
顾连翘被问得不耐烦,只能偷溜到山林里躲清净。
正是春日最好的月份,一连待在谢府,她整个人身上都快长霉了。
如今听到鸟雀自由欢快的叫声,闻到馨香沁神的花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漫无目的的走走看看,路过哪便摘了那树上的花,然后编成一个花环带在头上,她的衣角早就被荆棘撕碎,但她却没有半点心疼。
顾连翘有些痛苦的想到,在奢华的谢府待久了,她便真的和那些讨厌的贵人们一样,对这些珍贵的衣服裙履当作草纸一样。
谢清辉心里不畅快,正骑着马在山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迎面看到了顾连翘。
她边走边摘着花,头上顶着花环,手里也捧着不少。衣裙上都是草刺,鞋袜也染上草浆和泥巴,她快活地在盛开着荠菜花的平地里玩乐着,那笑容绝不是她待在他身边时的任何一种。
也许,待在他身边,也在忍着自己不快乐的情绪。
这种认知,让谢清辉心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