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生辰宴彻底成了闹剧,哪怕顾连翘日日留守在厢房里照料病重的母亲,却也能在开窗透气时,听到丫鬟们毫不掩饰的讥笑:
“里面那位,真的是吃相难看。你瞧见那天没,我都不想说,说出去真丢脸!”
“可不是,为了能嫁给咱们公子,脸都不要了。那老婆子怕她的婚事被毁啊,一口咬在那叫花子的脖子上!”
“呀!脏不脏啊,真是,要我我可做不到!”
“你要做得到,也能当上咱们大公子的夫人!”
丫鬟们银铃般一阵哄笑,顾连翘的手握紧窗扇,慢慢阖上。
顾母这几日病得厉害,大夫说顾夫人这身子本就到了强弩之末,情绪又剧烈起伏...若不是谢家各种珍贵药草吊着性命,只怕早就咽气了。
她们住在这院子里到处尽是中药苦涩的味道,丫鬟婆子们都不爱往这屋来,平日里只有顾连翘一人守着。
她有时候坐在这,就觉得挺没意思的。
自那日之后,谢清辉便再也没有过问她们母女俩的任何事。
她待在谢府听见旁人的嘲弄和讽刺,无时无刻不感到窒息。
可她还能如何?难不成逞一时的傲气,把这亲事给退了吗?
如今她娘能住在暖阁,有长安城最好的大夫来看病,有各式珍贵的良药入口,靠的便是这桩亲事。
若弃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顾夫人也把这桩亲事看得极重,每次一醒,就紧紧地攥着她的手问谢家有没有反悔,又问清辉公子有过来看她吗?
她只能说谢家大度不曾置气,谢公子他也日日过来,只是来的时候她娘还睡着。
得到这些肯定的回答,顾夫人才会松口气。
她实在是怕极了,她过怕了苦日子,突然在生活里有了一块糖,她就恨不得死死地搂在怀中,不论如何都不愿意撒手!
许事心中的忧虑瓦解,顾夫人的身子也一日日好起来。
顾连翘也得了空去给谢老夫人请安。
谢老夫人是皇上的胞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是宽慰顾连翘别往心里去,以后为清辉的媳妇要见的、遇到的比如今可怖的更要多,就当提前适应了。
只是最后临走前,谢老夫人捏着菩提珠串不经意道:“你爹生前闹得那件污名,清辉替你们查过了。”
顾连翘心跳如雷,她不知道会在谢老夫人嘴里听到什么话。
“那姓李的父亲本就是乡里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日日靠讹诈他人来讨生活。在遇见你爹之前还讹诈了位巫医,误服了他开的药,病发后恰好碰到了你的父亲,才有了后面的事儿。”
被人污蔑这么多年,父亲身上的污水骤然被人洗净,顾连翘一阵感动。
她眼窝心里都热得厉害,脸却凉凉的,伸手一摸,竟不知是何时落了泪。
谢老夫人叹气道:“我也是才知,你们家曾经还有一位入宫的医女,老身曾经还和那位医官是旧相识,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儿了,不提也罢。”转言道:“那姓李的,你回去同你娘说,也不用再担心了。他一向欺软怕硬,把他丢到牢房里没几日,便被老鼠给咬死了。”
一连心事被土崩瓦解,顾连翘也终于如释重负,轻松不少。她向谢老夫人道谢,谢老夫人却道:“都快是一家人了还说这些作甚?若真要好好谢,那就和清辉好好过日子吧!”
在她走之后,谢老夫人的笑容慢慢收敛,最后甚至有些肃穆,她偏头对着幔帐后的人影道:“消息我知道了,让人把牢里的尸体收拾干净点,别被人抓住把柄。如今皇宫里不太平,多事之秋总得防个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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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老夫人希望顾连翘能多和谢清辉接触,可顾连翘却总也找不到机会同他碰面。
他日日忙得很,顶多跟她打一个照面。
有好几次,顾连翘大着胆子跟他说话,他却面带讥诮道:“你娘的病好多了吗?”
他的话像是一个嘴巴狠狠地抽在顾连翘的脸上。
她娘病重在榻,她却还有时间去跟男人勾勾搭搭。
可她只要一坐在她娘身边,她娘便会催促着:“娘没事,你出去多跟谢公子培养培养感情!他模样生得那般好,当心他被别的女人抢去了!”
左右为难,顾连翘怎么做都不讨喜。
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顶着顾夫人的唉声叹气中,借着给谢清辉绣衣裳、缝香囊坐在暖隔里。
一晃冬日便彻底结束了,春天终于来了。
皑皑的白雪化作和煦的春雨,树梢的春红柳绿惹得鸟雀叽叽喳喳。
过了冬,顾夫人的身子骨便好多了。她最怕别人嫌弃,病刚好便闹着回去。顾连翘担心她,只能跟着她一起回白云村。
临行前,顾连翘又去找了谢清辉。
还是和前几次一样,没见到人,不过也不要紧,混正她人来过便是了。
她把缝制好的衣裳和香囊都送了过去,是谢沉砚接的。
等谢清辉忙完正事儿后,看到桌案上的东西,刚想转送给谢沉砚,但想到那日来府邸道贺的小郎中穿着顾连翘送他的那双鞋,心里多少有些不舒坦,把谢沉砚叫过来:
“以后做事机灵点,送你的东西别再转送给旁人,闹眼子到正主面前,你好意思?”
谢沉砚也是苦不堪言,他哪知道世界竟然这么小,那小郎中认识顾姑娘?再说了,那日他腰疼,好不容易找了位靠谱的大夫,哪知道他不要钱,偏要他怀里纸包的那双鞋。
早知今日,他说什么也不送了。
于是他指着桌上的衣裳香囊道:“那这些收下吗?”
“送回去,我何时需要这些?”
从前在相处时,他觉得顾姑娘此人单纯善良,虽总爱闹些笑话但终归是无伤大雅。哪知她倒是生了攀附权贵的心思,死抓着这桩亲事不愿撒手。
谢清辉冷笑一声,、不是常说穷苦人家多生心气高的人吗,没想到她们却攥着这泼天富贵,连脸都不要了。
也不嫌吃相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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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村。
顾连翘从马车上下来,回来熟悉的村落,听到远近鸡鸭的叫声和邻居的吵闹声,由衷感到一股轻松惬意。
顾夫人被她从马车上搀扶下来,看到她精致的鞋踩在黄泥遍布的土地上,心疼道:“把我送到就早点回去,这地方不是你待得。”
顾连翘笑道:“我多留两日吧,万一以后嫁了倒是和娘相处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此话一出,顾夫人便再也没话了。
顾家是两居室,是当年走到这顾夫人花好几两银子买的。
屋子虽然不大,但结构扎实,屋顶也修得高阔,下雨天也不大漏雨,对于顾家母女而言着实是足够了。
房间有段时间没人居住,顾连翘以为里面定是灰尘遍布,到处都是蛛丝,没想到异常的干净。
她进伙房生火做饭,简单的饭食刚做好,便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顾连翘擦干净手,刚走到院里,只见拿着一大捧油菜花的沈从舟正跟一个道士在说话,他拧着眉神情严肃好像在争论什么,顾连翘还是头一回看到他竟然有这般不耐烦的模样,一扭头瞥到顾连翘后,便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走了进来。
他哪还有半分刚才的肃穆,走进来好笑地对着顾连翘挤眉弄眼:“连翘姐,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回来了。谢家那么有钱,没给你们置办房产?我穷没地儿去,以为你们有新房住了,自个儿就回来了。”
顾夫人从前最是喜欢花花草草,见他摘了油菜花,很是高兴地找出陶罐来装盛,边说:“谢家是这么说了,可我这屋住习惯了,不愿意折腾。”
沈从舟又盯着顾连翘:“那连翘姐呢?连翘姐也喜欢咱们的老房子吗?”
“当然喜欢。”顾连翘拿碗拿筷,沈从舟极有眼色地去端菜。顾夫人坐定,看着少男少女坐在她面前,久违地有些心安道:“谢府的生活虽然好,可我总觉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如今回来了,看到你们两个同我一道吃饭,发现这才是家。”
沈从舟这段日子没人给做饭,东混一顿西混一餐,如今吃到了顾连翘的手艺,瞪着黑溜溜的一双眼刨饭道:“顾夫人就这么想我?”
顾母笑咪咪道:“当然想。”
沈从舟放下碗筷,没个正形:“这么想我喜欢我,就怕连翘姐嫁给我呗。”
顾母乐装聋作哑:“我们家连翘把你当亲弟弟待的,你好意思说这话?从前那么长时间,也没见你对连翘多上心!”
沈从舟扯着嘴皮子没再笑了,低头吃饭。
顾连翘对他这副贫嘴的模样早就见怪不怪,压根都没往心里去。
顾母却继续道:“从舟啊,你也不小了,有没有看上的姑娘?”
沈从舟笑得欠收拾:“有啊,我连翘姐。”
顾连翘夺走他筷子上的肉:“臭小子,欠收拾!”
“欸!”
顾母继续道:“现在连翘有着落了,我就是担心你,万一我有个好歹,还没看到你成家立业呢!”
顾连翘:“娘!”
顾母止了话语:“好好好,吃饭。”
饭后,顾母便去歇息。
顾连翘闲不下来,准备同沈从舟一道上山采药。
三月末,春色正好,山上除却草绿之外,又是樱红艳红之色,顾连翘荆钗布裙穿行在山野里,便是最好的春色。
沈从舟垂下眼眸,问道:“什么时候走啊?”
“后天。”
“这么快。”
沈从舟有些不耐道:“我听说,长安坊间都传得很难听。”
他是大夫,有时候穿行在大街小巷,有什么消息都能听一耳朵。
顾连翘的背影有一瞬间僵硬,故作镇定道:“都说了什么?”
说不清那时是什么感受,似乎是看到她伤心难过,自己才会快乐吧?
沈从舟恶劣道:“说你身份低贱,却又心思深沉。捏着这份亲事,众人都知道谢公子对你没有男女喜欢之情,可还是拿着救命之恩携恩图报。”
他紧盯着顾连翘的表情,有些讽刺:“这么碗夹生饭,顾连翘你确定要吃吗?”
顾连翘有一瞬间的难过,但很快恢复好,她回头笑了笑说:“夹生饭也得吃,我苦日子过怕了。”
“再说了,我娘希望我能抓住这次机会,不要过苦日子。从舟,人总有自己的选择。”
三月的风忽然有些凉的刺骨,沈从舟撇了撇嘴,伤心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