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亲事

临近农历二月尾,连绵的大雪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朝长安城京华坊远远望去,只见鳞次栉比的殿宇房舍掩盖在纯洁的白色下。

这是长安城贵人们的居所,离皇宫外墙不足五里远。

而在一众居所中,最宏伟的那座便是谢府,皇后的母家、先大司马大将军谢廷钰的府邸,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字“谢府”乃是皇上御笔亲题。

顾连翘愣愣地看着谢家的牌匾,她一连住在谢家好些时日,新奇事物也看了无数遍,可每次看后都不惊叹谢家的奢豪。

这段日子过得好像梦一般。

顾连翘这种没见过的世面的模样很快引得身后的小丫鬟轻笑,她十分不好意思地低垂下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地不敢再到处乱瞄,生怕又惹了笑话。

丫鬟把她带到府邸右后侧的清心阁便止步,院内又出来两个年纪略大的丫鬟婆子将她往主楼引去,才刚走到天井,便听到一个老妇人爽朗的笑声:

“连翘!快来,这叶子牌就差你啦!”

顾连翘忙挂起笑容,快步走去。

说话的老妇人正是谢老夫人,皇上的胞姐、已逝大司马大将军谢廷钰的妻子。

如今她年过六旬,穿着打扮也不如边儿几个女人那般珠光宝气,浅褐色绣福寿纹夹袄袖口缵着獭兔毛,银白的头发被金玉篦梳理齐整,一打叶子牌时候,腕间的碧玉便从袖口里一跃而出。

顾连翘只略微瞟了几眼,就不敢再转动脑袋。

谢祖母见她来了很是高兴,忙唤她站在她身边,然后又将她瞧了好一会,才满意道:“看来照顾你的丫鬟婆子没偷懒,顾丫头来咱们谢府没多久,人都长好了。”

谢祖母身边的丫鬟也顺着道:“谁说不是?当时来的时候面黄肌瘦,好好的姑娘家,皮肤黄的、燥的和我们后房里洗碗的嫂子都不如。现在看了,还以为是咱们谢家嫡出的小姐呢!”

众人想起当时她刚来谢府的场景,洗得泛白得藏青色旧衣裙,袖口、裙边都起有毛,脚下的鞋也是东一补巴、西一补巴,黄瘦的脸上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眨啊眨,伸出一只手时,枯瘦的手指上爬满大大小小的冻疮,府邸的丫头们只以为老夫人从哪拉回来个小叫花子。

顾连翘也想起了当时的自己,看到她们边笑边偷瞧着她,只觉得屁股下的绣凳长满了钉子,端坐着难受极了。

可她们说得一点都没错。

顾连翘就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她穿得寒酸、破烂,但在他们白云村,大姑娘小媳妇都这么穿,也没见人笑话过。

只是谢家着实是正儿八经的权贵之家,所以瞧他们老百姓,就如同看脚底下的泥巴一样。

顾连翘有些难受地低下头,胸腔里沉甸甸地,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喉咙也堵得厉害。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掐着金丝绣篆的地毯,心想这得召集村里最好的绣娘绣十几年才能绣得完吧?不对,一个人还绣不完,得好几个人。可这么好的地毯,绣完后还是被她们踩在脚下,平日里可会多看一眼?

是啊,就像顾连翘这个人,若不是凑巧救了谢老夫人,或许这辈子跟住在京华坊的谢府都搭不上边儿。

**

顾连翘和她的寡母住在长安城郊的白云村,染了痨病已有几年做不了什么活计,家里凡事都得靠顾连翘给撑起来。

顾家历代行医,到了顾连翘这代她虽然医术不精,但村里人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她还是能开几副水药收一点诊费,再加上平日里去山上挖药材赚钱、编箩筐、做点针线活,赚得的银钱勉强和寡母填饱肚子。

今年入冬后天气酷冷,顾夫人病得越发严重,家里又没钱去请好的大夫,只能吃一点水药在家熬日子。

浓冬烈风,大雪深数尺,白云山也白皑皑一片。

那日顾连翘吃过午饭后便上了山,冬日里白云山虽天气恶劣,可上山人却不少。

白云山上有座道观,听说许愿很灵验,不少长安城的贵人远道而来上香请愿。

顾连翘也是在下山的路上,碰上了来这上香请愿的谢老夫人一行人。

官道上谢老夫人一行人兵荒马乱,动静闹得大,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顾连翘听了一耳朵后,便顺着山路下山,在路上不断回想着人群里说,那位老夫人犯了心疾。

顾连翘的心口发热,她身上正好带着半颗护心丸。

是她父亲临终前,留下来给她和母亲保命的东西。

顾连翘走得越来越慢,她仔细盘算了一下,家里剩下的银钱都不够让她娘撑过这个冬天。

顾连翘咬牙,挣扎,最终还是掉头回走。

如今想来,她当时也是胆子大,也不怕有个什么万一。更或许是谢家人当时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好在是,谢老夫人在吃了那半颗保心丸后,气息也慢慢平稳下来。

顾连翘她赌赢了。

顾连翘原本想着,救命之恩,谢家定然会赠送不少银钱。

谢家老夫人这辈子都没遭过这么大的难,幸遇顾连翘赠药,再赐给她娘俩千金之后,还邀她们母女一道去谢府居住。

顾夫人害有痨病,她怕被别人嫌弃,在谢家千邀万请之后,仍是婉拒,可她却极力鼓动顾连翘去谢府小住段时间,去见见世面学学规矩。

顾连翘没办法,只得拖顾父的徒弟沈从舟帮忙照料。

这一去便是两三个月。

在这两三个月里,顾连翘每日都被谢府内奢靡富贵的生活迷花了眼。

谢老夫人怕顾连翘待在府里无聊,特意唤来谢家大公子谢清辉来作陪。

顾连翘还记得,当时谢祖母在说起这话时,身后的丫鬟们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她当时还不明白,直到见到谢大公子之后,她才发现,原来真的会有人像话本子里说得那般美好。

顾连翘看到谢清辉的第一眼,便看得愣了神。

他长身玉立地从垂花门缓缓走过,行走前腰间的玉环配饰碰撞得叮咚作响,当走进暖阁的时候,轻挑开垂在身前的藤蔓绿植,一双琥珀色眼睛波光潋滟,白肤墨发,端的是天人之姿。

只一眼,就让顾连翘自卑地攥紧袖口,低下头,却看到自己手上的冻疮。

谢清辉就像一个完美的神祗一般来到她的身边。

谢清辉长相清隽俊美,性格温和,从不像谢府的丫鬟婆子一般瞧不起她,还带着她游遍长安。

冬日里能开花的睡莲、边陲小国进献过来的汗血宝马、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绿的波斯猫...都让顾连翘从压抑的生活中感到欢愉。

谢清辉是整个谢府待她最和善和最有耐心的人。

在顾连翘不会用刀吃炙烤的肉、误把饭后漱口的茶一股脑饮尽被人哄堂大笑时,他会轻笑一声陪她一起把漱口茶一饮而尽。

在顾连翘不会骑马尴尬地站在一旁仍由旁的女子取笑时,也是他打马拉紧缰绳,伸手将她抱上马匹。

......他的温柔,他的耐心甚至还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柔和情深地看着顾连翘时,顾连翘总是忍不住目光时时落在他身上,心脏膨胀,只要看到他对自己微笑便能偷偷高兴一整天。

但她和谢清辉的身份是云泥之别,顾连翘自然不敢表明自己的心意,她小心地隐藏着自己地喜欢。

**

这日的叶子牌打完以后,谢老夫人有些乏力,搀扶着顾连翘的手在院子里去赏红梅。

今晨的雪还没消融,庭院里的红梅在晶莹剔透的冰雪之中尤显娇俏美丽。

谢老夫人让丫鬟折了几只红梅,然后问道:“连翘,这些日子在谢府过得可舒心?”

顾连翘笑道:“谢老夫人关心,谢府很好,谢大公子也待我很好。”

和谢清辉待在一起的快乐几乎要冲淡了旁人对她的轻蔑和嘲笑。

谢老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红梅,满意道:“那就好。”

二人刚说着话,便听见府邸外一片喧哗,是谢清辉回来了。

他刚骑过马,身上一袭热汗,但他模样生得清秀精致,举手投足间更是洒脱随性。

见谢老夫人在这儿,他忙过来请安。

谢老夫人看着谢清辉便忍不住露出笑容,忙将红梅递给身边的丫鬟向他招手:“辉儿,快过来。”

他刚一走近,便被谢祖母牵着,同顾连翘一左一右地站在一起。

顾连翘像是隐藏在心里最深的秘密被人看破,她十分紧张,生怕露出破绽。

谢祖母左瞧又看,满意地点点头,这才问道:“连翘,你觉得清辉如何?”

谢清辉也看着她,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下,顾连翘面若芙蓉,绯色快烧穿面颊,结结巴巴道:“谢公子...很好,很好的。”

谢老夫人瞧她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鼓励似地拍了拍顾连翘的手:“那允许老身做个媒,让你嫁给谢清辉,你可愿意?”

突如其来的惊雷,平地炸开。

作者有话要说:修了一下行文

之前有些赘述的地方给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