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再说话。
阴郁的沉默包围了每一个人。
十津川拿出香烟,点上火,问佐佐木:“要抽吗?”
“好。”佐佐木说。
十津川对著另外五个人说:“把他的手绑在前面,应该不要紧吧?绑在背後是没办法抽烟的。”
没有人回答。
山口好像要说什麽,但没有说出口。
十津川把众人的静默当作是同意了,于是解开佐佐木手上的绳子,再将他的双手绑在前面,然後拿一根烟给他叼著。
“多谢。”佐佐木说。
十津川缓缓吐著烟,说:“事情好像很复杂。”
五名证人面面相觑。
十津川看著佐佐木说:“你的反驳相当精彩,你要是当律师,一定会大大出名。”
“这是为了我那独生子,换成别人,我绝不会如此热心。”
“或许是吧,不过,这些反驳虽然精彩,却不能证明你的推理是对的,这点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虽然如此,你还是成功地让大家了解一件事,那就是令郎有可能不是凶手。现在这五位证人想必都很担心自己可能已害惨了一个无辜的人,所以才都像铜像般沉默不语。”
“警部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佐佐木边吸烟边问十津川。
“聪明如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麽吧?这件案子本来已经算完结了,现在却又出现重大的疑点,令郎有可能变成不是凶手,但又不能证明他确实不是凶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佐佐木的语气很沉重,他将还很长的香烟丢在地上,然後用力踩熄。“我能为我儿子做的事就只有这些了。假如当初审判时我能替他辩护,他大概就会被判无罪吧?”
“很可能。”十津川说。
“其实我应该在一年前审判时就赶回日本,如果能那样就好了。但当时我完全不知此事,还以为他跟我的前妻一起过著幸福的日子。事到如今,再怎么样也没办法在法律上证明他是无辜的了。”
“一旦被判有罪,要翻案就难上加难。虽然你已证明七个证人当初的证言有很多不可靠的地方,却仍无法证明令郎没有杀人。”
“那要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只有找出真凶一途。假如令郎不是凶手,那凶手一定另有其人,非将此人找出来不可。”
“这我就无能为力了。假如我能够找出真凶,就不必在这座岛上大费手脚了。我想我出国十几年这件事,是我的致命伤。虽然我能够反驳这七个证人的证言,却无法找出真凶。”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找!”
“咦,什么?”
“由我来找。”
“为什麽你要……”
“原因有两点。”十津川说。“第一,就我私人而言,我很希望解决这件疑案。第二,以我的警官身分来说,这座岛上已经有两名男女遭人杀害,我身为刑警,就必须查明真相并找出凶手。在查案的过程中,当然会接触到一年前这件旧案。就是为了要翻这件旧案,才造成冈村精一和千田美知子两人被杀。因此,只要我能解决这两件命案,自然就可知道旧案的真凶是谁。”
由于佐佐木的反驳,那张“决定性照片”的价值大大降低了。似乎因为这样,滨野显得有点沮丧,但现在他以重新振作起来的表情向十津川说:“警部先生,杀死他们两人的凶手一定是这老头!为了替他儿子报仇,他打算把我们一个一个杀掉!”
“也许是,也许不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林启作以呆滞的声音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十津川说。
山口少年偏著头问:“那你是说,凶手是其他人了?”
“有可能。”
“可是,倘若凶手是其他人,那动机何在呢?我没有理由杀他们,我想别人也是。警部先生,这点你作何解释?”山口说。
“动机就是一年前那件命案,此外别无可能。”
“那件命案,当时我们七人的证言都一致,虽然现在因为这老头的反驳而出现疑点,但我仍坚信佐伯信夫就是凶手,我想其他人也都一样。既然如此,凶手为何要杀死意见相同的同伴呢?”
“也许凶手不这麽想。”
“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小林启作板著满是皱纹的脸孔,看著十津川说。“你的话听起来好像是在说,凶手并非佐佐木先生,而是在我们五个证人之中……”
“我认为有此可能。”
“但我们都没有动机呀!滨野先生也说过。”
“是否没有动机,还不一定……”
十津川望向天空,表情严肃。
天气暖和,晴空之下阳光普照。在这种地方竟有两人惨遭杀害,实在令人意想不到。十津川觉得有点像在作白日梦,但两具尸体躺在那边却是不争的事实。
当然了,杀死他们的凶手一定也在这座岛上。
十津川看看佐佐木。这个身强体壮的黑睑老人现在坐在地上,将脸孔埋在两膝之间,似乎疲倦已极的样子。或许他是使尽全力反驳七名证人,才会如此疲累吧?
这位曾经旅居巴西的老人投下全部家产在这座岛上铺路建屋,并将十津川和七个证人掳来,只是为了驳倒这七名证人,替独生子翻案。
虽然他最後无法证明儿子是无辜的,但已尽了全力,或许他也因此而感到满足吧?
佐佐木这些行为,或许最主要的并非来自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而是来自一种赎罪的意识吧。这十八年来,他抛妻弃子,远走他乡,想必已产生了一种赎罪意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应该不会杀死这七名证人。因为就算杀掉他们,也不能证明自己的儿子是无辜的。
假使凶手不是佐佐木,那一定是另外五人之一。
(可是,动机到底是什麽?)
十津川遇到了障碍。假如能够突破这层障碍,也许就能找出一年前那件命案的真凶了。他有这份期待。
十津川看看五名证人的脸。
滨野光彦,一个坚持己见的摄影师。
山口博之, 一个连续两年落榜的大学重考生。
安藤常,一个不肯合作、似乎陷于孤立状态的老太婆。
小林启作,一个届龄退休後投资一家郊区酒吧的老人。
三根文子,一个不晓得在想些什么的酒吧老板娘。
好像每一个都可能是凶手。
但是,凶手为何要杀冈村精一和千田美知子,而不杀其他人呢?
凶手只是要杀这两人吗?还是打算连其他人也杀掉?假如是後者,那麽佐佐木就很可能是凶手了。
“原来已经三点了,难怪肚子好饿。”山口少年忽然说道。
这句冒冒失失的话似乎缓和了紧张的气氛。
其他人也都看著手表。
十津川看著山口的脸,心想:假如他是故意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的话,倒是个很好的演员。但是,也有可能是因为年轻,所以才容易觉得肚子饿。
紧张的气氛已被打破,因此十津川决定吃一顿迟来的午餐。
众人又进入“罗曼史”酒吧。三根文子利用现有的材料做饭给大家吃。十津川解开佐佐木手上的绳子。佐佐木的手腕都已经红肿了。
安藤常像以前那样走到墙角开始吃饭,不跟别人交谈。
滨野和山口隔桌对坐,边吃炒饭边谈话。不过山口很少开口,几乎都是滨野一个人在说话,十津川在旁边也听到了。滨野说的是一个职业摄影师所面对的严酷世界,似乎正在向这个人生的後辈谆谆教诲。
小林启作默默进餐。这个老人好像有点忧郁,不知心里在想什麽。能够工作到六十岁退休,大概是个行事小心而踏实的人吧?不过,虽然努力工作,却好像没有得到什麽财富。十津川有这种感觉。
三根文子为大家做好饭菜,自己却不吃,只是喝啤酒。
十津川和佐佐木坐在一起吃饭。他负责看守佐佐木一方面是受五名证人之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要问佐佐木一些事。
“我该不该相信你呢?”十津川停止进餐,问佐佐木。
“相信我什麽?”佐佐木慢慢移动汤匙,反问道。
“你真的没杀冈村先生和千田小姐吗?”
“我又不是为了杀死他们才把他们带来这里的。”
“但是他们都这么认为。”
“我知道,已经有两人惨遭杀害,难怪他们会如此想,但我真的没杀人。我要杀他们的话,根本易如反掌。你忘了吗?这里的街道房屋都是我建造的,我可以设下很多机关陷阱,譬如让墙壁坍下来压死他们;或是把枪藏在不同的地方,再拿出来打死他们。”
“说得也是。”
“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倾全力而为的是去做一个和当时一模一样的现场。也就是说,我只想知道真相,此外别无所求。”
“那麽,你知道真相了吗?”
“我总觉得好像有点眉目了,我确信我儿子不是真凶,只是……”佐佐木放下汤匙,轻叹一口气。
十津川向他说:“但是那完全是你个人的看法,你依然无法证明令郎是清白的……”
“你说得不错,”佐佐木又轻声叹气。“但我也说过,我能做的,已经全都做了。两名证人遇害,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才好。”
佐佐木说完摇摇头,此时他们两人背後突然传来吵架声。
不知何故,滨野和山口开始争吵。山口一脸愤怒的表情站起身来,夺门而出。
“他怎麽了?”十津川看著滨野问。
滨野耸耸肩说:“我也不晓得。我正在跟他谈我考大学的经验,他突然就火冒三丈。”
“是不是你说的话触怒了他?”
滨野只是苦笑,然後拿出香烟,点上火。
小林启作转过头来,看著十津川说:“还是快点把他找回来吧!免得成了第三名牺牲者。”
十津川向留在店里的五个人说:“我去找他,你们不要离开。”
他跑出酒吧,站在人行道上环顾四周,但未见到山口。
他想,可能是跑到岸边去了。於是快步走向上次找到山口的岸边。
大海依旧风平浪静,但山口不在岸边。
(真是的……)
“十津川找了一阵,遍寻不著。他猜想山口也许回去了,便走回酒吧。”
他一进门,立刻大吃一惊,因为店里只有老板娘三根文子一个人站在吧台里面。
“其他人呢?”他站在门口问。
文子拿起叼在嘴上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捺熄,说道:“他们都出去找山口了。”
“真是的,我不是叫大家别离开吗?”
“起先大家都坐著,但滨野先生忽然说他要出去找,就跑出去了,可能是因为感到内疚吧。他跑出去後,其他人也都陆续跟著出去了。”
“安藤常老太太也跟著一起去吗?”
“是的,那老太婆很喜欢凑热闹。”文子轻声笑道。
“你为什麽没去?”十津川问。
文子说:“因为我想,要是你回来找不到半个人,岂不跳脚?所以就待在这里。你找到山口君了吗?”
“没有。”
十津川说著,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山口少年会不会成为第三名牺牲者?
他决定出去再找一遍。正要走出去时,店门忽然开了,山口神态悠闲地走进来。
“咦?”山口小声说。“其它人呢?”
十津川放下心来,但同时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苦笑道:“都去找你了。大家都怕你变成第三名牺牲者哩!你到哪里去了?”
“回我的房间去了。原本我想去拿收音机来这里听,回去了之後才想到,一年前案发时我根本还没买收音机。”
“我以为你到岸边去了,还跑去那里找你呢!”
“真对不起。”山口边说边鞠躬。
“一会儿之後,滨野、小林和佐佐木陆续回到酒吧。”
三个人都说自己到岸边去找山口,找不到才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安藤常仍未归来。
十津川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大声询问其余五人:“有没有人看到安藤常老太太?”
五人面面相觑,但没有人回答。
十津川一急,独自跑出店外,其余五人也随後跟去。五个人都露出一副好像现在才知道事态严重的表情。
十津川直接往安藤水果店走去。
水果店的店门紧闭。
(最後一次经过这里时,店门是关著的吗?)
十津川边想边以粗暴的动作打开店门,然後走进去。
水果的香气扑鼻而来,酸中带甜,但却混杂著鲜血的腥味。
十津川脸色大变,推开眼前的水果往里面走去。
里面有一个六席大的房间,安藤常俯卧在地上。
她的背上插著一把水手刀。
就是那把失踪的水手刀!
血流得不多。流出来的血已将榻榻米染成褐色。
十津川没有脱鞋就走进房间,蹲在尸体旁边。
刀子刺得并不深,安藤常若年轻一些,说不定就不会死了。她可能是被刺之後休克致死的。
此时另外五人蜂拥而入。
“哇!”有人大叫。
“死了吗?”山口少年高声大嚷。
“是的。”十津川看著刀子回答。
他握住刀柄,迅速拔出刀子。因为插得不深,所以很容易拔出来。
鲜血一下子涌出来。
“果然是你杀的!”滨野忽然大叫,并且揪住佐佐木的衣领。
“不是我!”佐佐木大声否认。
“说谎!除了你,谁会杀她?”
“对!对!”山口大喊。
“是你杀的吗?”三根文子破著眉头看佐佐木。
小林启作瞪著佐佐木,但没有说话。
“不是我!我没有杀任何人!”
“胡说!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杀这个老太婆!”
滨野说著,右手握拳,击向佐佐木。
佐佐木下巴挨了一拳,跌倒在地。他虽然年事已高,但毕竟在巴西的大草原上锻炼过十几年,要想躲过这一拳应该是轻而易举,可是他却好像不想躲的样子。
十津川跳过去拉住滨野的手臂,以防他再出第二拳。
“住手!”十津川向滨野说。“你再打,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滨野垂下手臂,以愤怒的表情对十津川说:“警部先生,谁叫你解开他的绳子?你不解开,这老太婆就不会死了。”
“你好像认定佐佐木先生就是凶手似的。”
“称呼这老家伙,没有必要加‘先生’两字!”滨野似乎在乱发脾气。“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会是谁?”
“我们应该冷静思考一下再作判断,反正到明天早上还有得是时间。”十津川以沉着的语气说。
佐佐木爬起来。
“还好吧?”十津川向他说。
佐佐木拍拍身上的灰尘,说:“我在巴西的大草原上被那些牛马撞来撞去都没事了,何况这小小的一拳。”
“那你还要再多挨几下才够吗?”滨野上身向前倾,说道。
十津川默默地将滨野推回去。
“警部先生,”小林启作在滨野背後说,“接下来你打算怎麽办?”
“我要找出凶手。”
“你这麽说,就是认为这个老头不是凶手了,对吗?”
“不对,我可没这麽说。凶手也许是他,也许不是。总之,我们要好好思考一下,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十津川扫视一下众人的脸,又说:“我想,请大家共同来思考一下这座离岛上的谋杀案好吗?”
“要怎么思考呢?”小林偏著头问十津川。
“冷静而理智地思考就行了。只要好好推理,自然就能找出凶手。凶手可能是佐佐木先生,也可能是别人。”
“那麽,就让我们来见识一下你这位名侦探的通天本领吧!”滨野以嘲弄的语气说。
十九岁的山口用一种不安与好奇交织的眼神看著十津川说:“没有任何证据,要怎麽认定凶手?”
十津川微笑道:“天下没有不留下证据的谋杀。所谓证据,不一定指脚印、指纹或名片之类有形的物体,也有所谓的心理证据。只要我们小心地将所有证据找出来,凶手必定无所遁形!”
“想得美!”滨野嘲讽道。
这位年轻摄影师似乎很讨厌十津川如此庇护佐佐木。
十津川叫所有人集合在榻榻米房间里。安藤常的尸体就在旁边。
他把凶器拿给大家看,然後说:“这就是在酒吧里失踪的那把刀,我想那是凶手拿去藏起来的。不过,安藤常老太太的死法和前面两人稍有不同,大家知道不同之处在哪里吗?”
没有人表示知道。
小林启作反问道:“哪里不同?”
“请大家仔细观察这把刀。”十津川说。“刀刃的部分只有一半有血,也就是说,只有这一部分刺进死者背部,而且大概没有刺到心脏,所以出血量不多。因此,她很可能是休克致死的。假如死者年轻一些,大概就不会死了。可是,请大家回想一下冈村先生和千田小姐被杀时的状态……”
十津川将刀子插在榻榻米上。榻榻米被刀锋割裂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
“首先来看冈村精一先生。他是後脑遭石块敲碎,然後被丢进海里的。他的後脑伤口极深,可见是一击毙命,但凶手却又谨慎地将他丢进海里,好像生怕他会活过来似的。”
“再来看千田美知子小姐。她也同样是被凶手用石块敲碎後脑而当场毙命的,但凶手却又用腰带去勒尸体的脖子。这一点,相信大家当时也都看得很清楚了。”
“可是,安藤常老太太的情形却不一样,凶手并没有那麽小心谨慎,刀子也刺得不深。她是因休克致死的,倘若没有休克,就不会丧命了。为什麽会有这些差异呢?”
“是因为凶手并非同一个人吗?”三根文子以客气的口吻问。
“不是。”十津川摇头说道。“我认为这三件谋杀案都是互相关联的,而且凶手都是同一个人。三名死者都是一年前那件命案的证人,所以才会被杀,也就是说,动机都一样。既然动机相同,凶手就不会是不同的人。”
“但是,既然凶手相同,为什么谋杀方式会有不同?”
“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十津川微笑道。
他觉得自己已渐入佳境了。
“是哪个地方有趣?你不说,谁知道?”滨野露出赌气般的表情耸耸肩说。十津川瞥了他一眼,说道:“请大家再想一想这三件命案。同一个凶手,为何杀死前两人时非常小心,一定要置他们於死地?为何杀死第三人时却马马虎虎,好像要死不死都随她似的?也就是说,凶手并未给安藤常老太太致命的一击,这是为什麽?”
“那是因为凶手确定她已经断气了,所以没有再给她最後的一击,对不对呢?警部先生。”山口说道。
他双臂环胸,歪著脖子,好像在思考什麽严重的事情般。
“不对。”十津川立刻予以否定。“前两人是一击毙命的,凶手应该也看得出来,但还是又再加上最後的一击。尤其是对千田小姐,明知她已经死了,却还特地再用腰带去勒她的脖子,而且极为用力,腰带都陷入肉里面去了,好像很怕她会复活似的。可是对安藤常老太太却不是这样,似乎她有没有断气都无所谓。”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小林皱著眉头说道。可能是感冒了吧,他轻轻咳了几声,然後又说:“总之,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我正在冷静观察一些事实,我要找出其中的矛盾与不自然之处。假如能够找出来,或许就能得知凶手是谁了。对了,这第三件谋杀案还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大家知道那是什麽吗?”
十津川说著,再度扫视众人的脸。但和上次一样,没有人吭声。
十津川拔出插在榻榻米上的水手刀,说道:“那就是——这把刀被用来当作凶器!”
滨野忽然大笑,说道:“这有什麽大不了的嘛!还亏你是个名侦探哩!”
“是吗?”
“当然了。这把刀本来就是被凶手偷去的,偷刀的目的就是要拿去杀人,现在老太婆就是死在这把刀之下,这有什麽好奇怪的?不用这把刀,那才奇怪哩!”
“你真的这麽想吗?”十津川故意再问一次。
“是呀!”滨野大声说道。“这是理所当然的。”
“请你想一想这把刀是何时被偷的吧!这把刀从‘罗曼史’酒吧内失踪,是在凶手第一次杀人之後,也就是在第二次杀人之前。正如你所说,凶手偷刀的目的就是要拿去杀人,此外别无可能。因此,凶手在偷刀时显然就已预想到自己要杀死第二个人,而且是打算用这把刀行凶。”
“可是,千田美知子小姐却不是死於这把刀,而是被人用石块敲碎後脑并以腰带勒颈。凶手杀她时,为何不使用偷来的刀呢?我认为唯一的答案是:凶手那时已遗失了这把刀。但是在第三次杀人时,凶器却是这把刀!所以我才会说这一点很奇怪。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滨野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把头转过去。
山口双眼闪著光辉说道:“的确很奇怪!”
一直保持沉默的佐佐木插嘴道:“但是我认为,这个疑点是很容易解释的。”
“怎麽说?”十津川问。
“很简单,凶手偷刀後,便将刀藏在这附近。由於千田小姐遇害的地点离这里很远,凶手要杀她时无法拿到这把刀,所以才用就近的石块作为凶器。第三次杀人时,因为刀就在很近的地方,所以能够马上拿到手。”
“很可惜,你猜错了。”
十津川予以否定,但脸上却浮出微笑。他非常喜欢透过这种互相诘辩的方式来找出案件的真相。
“凶手是为了要杀第二个人才偷刀的,这一点我想大家都没有异议。问题是,凶手是否一开始就打算在那片松树林中杀死千田小姐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事先谁也无法预知她会去那个地方。”
“假定凶手可以预知,那一定会事先把刀藏在那附近,也就是藏在一个可以立刻拿到手的地方。这一点,我想每个人都会这么做的。因此,第二次杀人时,凶手应该会拿著这把刀进入树林行凶才对,但事实上却没有。”
“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佐佐木偏著头问十津川。
“你认为呢?”十津川反问。
佐佐木露出迷惑的表情说:“我不知道,我无法知道,因为当时你一直监视著我。”
“原因就在这里。”
“什麽?就在这里?”
“不错!我认为,可能的原因有两种。第一种是,假如你就是凶手的话。”
“我没有杀任何人!”佐佐木抗议道。
十津川笑著说:“你先听我说,这是我的推理。假设你是凶手,当时一直被我监视著。後来我们到了海岸边,在我找到山口君之前,你甩掉了我,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也就是说,假如你把刀藏在这条街的某一个地方,因为你一直在我的监视之下,所以没有办法取出刀子。就是在你甩掉我之後,也没有时间回去拿刀,因此你在树林里要杀千田小姐时,不得已只好用石头敲她後脑,并用她的腰带勒地脖子。这样一想,就能够明白凶手第二次杀人没有使用刀子的原因了。”
“这麽说来,凶手还是佐佐木嘛!”滨野嘴角扭曲,看著十津川说。“装模作样的,害我以为凶手另有其人,结果不是。既然你推理的结果也认为他是凶手,那就没问题了。一切都是为了替病死狱中的儿子报仇,就是这样而已!”
“错了!”十津川摇头道。“我说过,可能的原因有两种,刚才说的只是其中一种。”
“那另一种是什么?请你说说你的推理吧!”山口催促道。他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
“第二种是,假设佐佐木先生不是凶手。大家想想看,假使凶手不是他,那该作何解释?我们先从这把刀开始想。跟这把刀有关系的人是谁?”
“当然是佐佐木了。”滨野说。“刀是他带来的。”
“不错,只要发现尸体,并且看到这把刀插在尸体背上,任谁都会立刻想到佐佐木先生。但若凶手另有其人,那么这个凶手偷刀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要用这把刀去杀人,以嫁祸给佐佐木先生。因为要嫁祸,所以凶手当然打算在第二次杀人时使用这把刀。”
“但是,就在凶手即将下手之前,情况变得稍有不同了。佐佐木先生一直在我的监视之下,这使得凶手慌张起来。因为这样一来,就算用这把刀杀死千田小姐,也无法让佐佐木先生蒙受嫌疑。不仅如此,还可能节外生枝,徒生变数。因此凶手便临时改变计划,不用这把刀而改用石块杀人。不过从结果上来看的话,由於佐佐木先生偷偷溜掉,所以凶手就算用刀杀人也没有关系。”
佐佐木看著十津川说:“因为当时我一心想防止第二次命案发生,所以才溜掉,想要去找千田小姐。虽然大家都怀疑我是凶手,但我绝对没有杀她。”
他说完後,又看看其余四人。
“你的心情,我能够了解。”十津川向佐佐木说。“不过,若是当时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就表示千田小姐绝对不是你杀的,事态也就不会变得这麽复杂了。”
“但是我……”
“不用再说了。”十津川断然说道。“现在的问题是,杀死三个人的凶手到底是谁?”
“答案不是很清楚了吗?”滨野以挑战般的眼神看著十津川说。
“哦,那凶手是谁?”
“就是佐佐木呀!”
“道理何在?”
“我们先假定凶手另有其人好了。这个凶手为了要嫁祸给佐佐木,就将这把刀偷走藏起来。到这里为止,我的看法和你一致。”
“谢谢。”
“但是,接下去就不同了。凶手选中千田小姐作为第二名牺牲者之後,大概就设法约她到松树林见面。但因佐佐木被你监视著,就算用这把刀行凶,也无法嫁祸给他。不仅如此,在这种情形之下,无论用什麽方式行凶,佐佐木都不会被视为凶手。既然无法达到嫁祸给佐佐木的目的,那凶手只好取消计划,不杀千田小姐就行了。”
“换句话说,假设凶手不是佐佐木,应该就没有必要急著在那段时间内杀死千田小姐。但实际上,凶手还是把她杀掉了,可见这个假设不成立,这也就是说,凶手还是佐佐木。”
“在佐佐木看来,他原本就打算把我们全杀光,所以当然是愈早动手愈好,能杀一个算一个。再从千田小姐的死状来看,她被敲碎脑袋之後又被勒脖子,可见凶手是极度憎恨她的人,而佐佐木认为是我们害死他儿子的,所以对我们怀恨在心,而且那不是普通的憎恨,而是不共戴天之仇,是那种打算将我们一一敲碎脑袋再丢进海里或勒紧脖子的仇恨!”
“你的推理相当精彩。”
“我认为这都是事实。”
“但是,安藤常老太太的情形你要如何解释?那是马马虎虎的杀人方式,看起来似乎没有仇恨的成分在里面。另外还有一点,凶手杀死千田小姐时,应该知道那样做是无法嫁祸给佐佐木先生的,你也由这一点推理出佐佐木先生就是凶手,但我认为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并非佐佐木先生,而是另有其人,这个凶手当时杀死千田小姐是不得已的,也就是说,为了某种原因,凶手不得不在那个时候动手行凶。”
“那到底是什麽原因呀?除了佐佐木以外,怎麽会有人愿意冒著危险去杀人呢?那是不可能的!”
“这点我有也同感。”小林附和滨野的说法。
“为什么你会有同感?”十津川问小林。
“因为我认为,我们七个都是一年前那件命案的证人,这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因为我们是证人,所以其中的三个才会惨遭毒手。我们七个彼此无冤无仇,是绝对不会互相残杀的。从一年前因那件命案而出庭作证开始,一直到我们被掳来这座岛上为止,我们之间一点纠纷也没有,更别说互相残杀了。这一点也可以当作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是凶手的证据。”
“我们之中有三人被杀,是在我们被掳来这里之後的事。假定我们之中有人是凶手,那麽这个人何必等到我们被掳来这里之後才行凶呢?杀人动机应该是不变的,如果有杀人动机,应该是老早就有了,但是,在我们被掳来这里以前,时间多得是,为什麽没有人被杀呢?”
“这也就是说,我们七个人都没有动机。就是在来到这座岛上之後,我们也都没有互相残杀的动机。在这座岛上,唯一具有杀人动机的,就只有佐佐木一个人。因此我才说,我对滨野先生的看法颇有同感。”
小林说完後挺起胸膛,好像在向大家夸耀自己的推理似的。
“说得对!我也是这麽想的。”山口少年以一种近乎盲从般的语气表示赞同。
十津川苦笑著看看山口,又看看小林,然後说:“刚刚小林先生说,你们七人的共同点只有一项,那就是‘都是一年前命案的证人’,因此,凶手的杀人动机也就是这一项。但是这种动机在你们来到这里以前就已经存在了,并不是现在才有的,所以你们都不可能是凶手。又说这三件谋杀案都是在你们来到这里之後发生的,所以凶手一定是佐佐木先生。”
“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是。”十津川以果决的语气说。
十津川点了一根烟。在他跟滨野等人交谈的同时,脑海中的想法已逐渐成形,他觉得自己已逐步逼近真相了。
“你们来到这座岛上之後,情况就变了。正确地说,应该是你们的证言改变了。在此之前,你们的证言完美无缺,或者说,被视为完整而没有漏洞,因此,法院也就采纳你们的证词,而判佐伯信夫有罪。但来到这里之後,由於佐佐木先生的反驳,你们的证言失去了完整性。”
“起初冈村精一先生和千田美知子小姐都说曾看见佐伯信夫手中持刀横越马路,但不久就证实这些证言是不可靠的,他们两人也都坦承自己并未见到那人的脸孔。千田小姐虽曾看到有人经过车子前面,却没有看见那人的脸。”
“至於安藤常老太太,她起先说佐伯信夫持刀闯入店里,殴打地之後还抢钱,但後来就被揭穿那是谎言。佐伯信夫跑进安藤水果店是事实,但并未殴打她,也没有抢她的钱。”
“这三人在法庭上作证时说谎,是到了这里之後才被揭穿的。因此我认为,与其说他们是因为曾上法庭作证才被杀,不如说是因为他们改变了证词才遭毒手的。”
“但是,警部先生,”小林反驳道。“虽说证词更改了,但谁也没说佐伯信夫是无辜的,只是把一些暧昧含糊的地方修正一下罢了。才改变证词的一小部分,就会导致三条人命归阴,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
“说得对!”滨野立刻大声附和,然後瞪著十津川说:“我那张照片也是一样。那的确是拔刀的一瞬间,而不是快要刺下去时的动作,这点我承认,但这样并不能证明佐伯信夫是无辜的。他是真凶的可能性依旧非常大。我想在场的四名证人都还确信他就是凶手,死去的那三位证人大概也一样,不只是现在相信,就是以前也都这麽认为。因此,如果说他们是因改变证词的一小部分而被杀,那未免太荒谬了。”
滨野说话时的态度和以前一样,都好像在挑衅似的。
山口猛眨眼。他可能至今还深信佐伯信夫就是凶手吧?
一般人都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结论,即使被人指出其证词有暧昧不实之处以後也一样。因为他们不会无端陷害别人,假如他们知道自己害一个无辜的人被判有罪,那一定会深深刺伤他们的良心。没有人愿意让自己处於这种良心受苛责的状态,所以他们宁愿坚持原先的看法,以免愧对良心。
“天气好像变冷了……”三根文子的双肩好像在发抖。
外面天色还很亮,但屋子里已开始暗下来。
十津川伸手开灯。
日光灯的青白色光线照亮了众人的脸,安藤常遗体的轮廓在灯光下也变得较为清晰。
“我了解你们的意思。”十津川说。“不错,虽然证词已有所改变,但还不能证明佐伯信夫是清白无辜的。不过我要先假设真凶另有其人,而且就是你们这七个证人中的一个。对这个人来说,只要证人们的证词有所改变,就会造成极为严重的後果,即使只是改变一点点,也是非常可怕的。我认为,就是这种恐惧感逼使凶手采取了杀人灭口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