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微妙的沉默控制了这条小巷,但这沉默立刻被滨野那高亢的笑声打破。
“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所谓凶手,不就是你儿子吗?为什麽他在法庭上没提到这件事?”
“那是因为他没看到。因为他不是凶手,所以没看到被害者在此小便。”
“岂有此理!你这样只是以一个假设去证明另一个假设而已。第一个假设是被害者确实曾在此小便,第二个假设是凶手确实看到这一幕。这两个假设合起来,并不能证明你儿子是清白的。”
“你等一下再说话。”十津川举手制止滨野。“先让佐佐木先生把话说完吧!你说得不错,这些目前只不过是假设而已,但却是很有趣的假设,值得一听。”
“谢谢你。”佐佐木向著十津川轻轻一鞠躬。
“别客气,你就继续说吧!”
“当初我看完审判记录时,感到很绝望,因为找不到对我儿子有利的资料。七名证人都说他是凶手,甚至还有一张关键性的照片,再加上他当时居无定所,又有伤害前科,个性也很冲动,所以法官判他有罪也是很自然的。对我来说,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儿子从头到尾都在喊冤这件事。我去找过我儿子的公设辩护律师,也详细看过审判记录,一心想找出破绽来翻案,最後终於发现了这条巷子。”
“被害人为何死在酒吧对面的人行道呢?这个疑问给了我一线曙光。我想了很久,终於想到可能是被害者来此小便,然後遭凶手从背後刺杀。警部先生,你应该明白我如此坚持这个想法的原因吧?假如我的推理正确,被害者并非在人行道上被刺杀,而是在这条巷子里,那麽我儿子不是真凶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强了。因为检察官在起诉状中写的是‘被告於大厦前的人行道上以水手刀从背後刺杀被害者……’”
佐佐木脸色泛红,眼睛发亮。
十津川面露难色,对佐佐木说:“你说得不错,但你应该也明白,你的推理依然只是假设而已,无法成为翻案的证据。”
“我知道,但这对我儿子来说,是唯一的希望。那本厚厚的审判记录,我几乎都翻烂了,就只发现这个小小的疑问,所以我一定要追究到底。虽然目前这还只是假设,但我愿意赌赌看。”
“但是,关於这两人的证言,你打算怎麽办?”十津川以慎重的语气问佐佐木。
“谁的证言?”
“就是山口博之和滨野摄影师说的证词。昨天你已经巧妙地指出了山口少年的证词有误,令我非常佩服。不过,山口博之虽然承认自己并未目睹令即刺杀被害者,但是”十津川指着地上的人形图案,又说:“还有两件事,他并未改变说词。第一件是被害者倒在这里,令郎蹲在旁边。第二件是令郎慌慌张张逃往安藤水果店的方向。这两件事,你能够反驳吗?还有,关於滨野摄影师拍的那张照片,你要如何反证?照片上的背景明明是人行道,而不是这条暗巷。我对照片不是很内行,但我认为那并非合成照片。”
“这些我都知道,我正准备一一来加以检讨。假如我能够反驳,你是不是就会赞同我的推理呢?”
“那必须视情况而定,不过我想,你的推理正确的可能性相当高。”
“谢谢你。请你来当冷静观察的第三者,果然是请对了。”
“你别忘了,我是被掳来的,不是被‘请’来的。”十津川苦笑著说。
双手被绑在背後的佐佐木将身子靠在路灯上,对著山口博之说:“首先要重新检讨你的证言。”
“还要再问一次吗?”山口踢了大楼墙壁一脚,好像在呕气似的。“我在法庭上的确说了谎,不,那应该不叫说谎,我只是在说出真话时附加了一些多馀的话而已,但是在重要的地方,我一句谎话也没说。”
佐佐木以讽刺股的眼神看著山口说:“把电视影集中的台词和真实的杀人案混在一起,这叫做多馀的话吗?”
山口脸红起来,说道:“这点我昨天已经更正了。”
“反正我现在要重新确定一下真实的情况。首先,你从午夜十二点整开始,在电视机前观赏重播的‘警探杰克森’影集,十二点十五分开始广告,你想休息一下,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打开窗户,望向外面,对吗?”
“对。”
“那时你看到什麽?”
“昨天讲过了,我往下望人行道,看见有人倒在那边,凶手也就是你儿子手持尖刀蹲在旁边。”
“接著,他跟你四目相望,然後立刻往安藤水果店的方向逃去,是吗?”
“是的。”
“当时我儿子手上真的有刀吗?”
“是的,我亲眼看见了,刀上还有血。我的视力很好,双眼都是一点五。”
“我儿子是惯用右手的,当时刀子是否用右手拿?”
“嗯,是用右手拿刀。”
“他看到你,慌张起来,便往安藤水果店的方向逃逸,那时他的右手还握著那把染血的刀子吗?”
“是的。”
佐佐木忽然将视线转向安藤常,说道:“老婆婆!”
安藤常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说:“啊,什么事?”
“你曾在法庭上作证,说我儿子突然跑进你的店里恐吓你。”
“我说的都是实情,并无半句虚言。昨天你曾说,我被凶手抢钱是不实的,但我真的没撒谎,你儿子的的确确抢走了六千元!”安藤常又翻供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昨天不是证明给你看了吗?”
“哪有?抢钱就是抢钱。”安藤常坚持到底。
十津川认为她简直不可理喻。
佐佐木说:“既然如此,我们就针对这一点,再来检讨一下”
“还有什麽好检讨的?”安藤常的鼠眼又露出不安的神色。
佐佐木干咳数声,说道:“你在法庭上作证时,并未提到我儿子跑进店里的时候手上有刀,昨天也是,我想确定一下,他手中到底有没有刀?”
“……”安藤常以惊慌失措的眼神看看佐佐木,又看看十津川,再望向山口博之。
“这件事很重要,请你务必老实回答。”
“唔……因为……”
“什么?”
“山口君曾经说,凶手持刀往我家逃去……”
“我是在问你看到什麽,不是在问他。”佐佐木大声说道。
安藤常摩擦著双手,说:“因为他这么说,所以凶手可能有带刀……”
“你说话不能这样颠三倒四又暖昧模糊。昨天你不是说我儿子将两颗苹果放进口袋时,你曾叫他付帐吗?你在法庭上也是这么说的。”
“我当然叫他付帐了,两颗那麽大的苹果,怎么可以白白被他拿走?”
“如果他手中拿著一把沾满鲜血的水手刀,你敢叫他付帐吗?”佐佐木说。
安藤常静默下来,好像很不甘心似的瞪著佐佐木。
“所以说,”佐佐木说道。“那天晚上,你绝对没有认为他是杀人凶手,这也就是说,当时他手上并没有刀。”
“……”
“还有,那两颗苹果很大,要放进我儿子上衣的口袋里,一边只能放一颗。换句话,就是左右两边的口袋各塞一颗。但若当时他右手持刀,就必须用左手去拿苹果,如此一来,他要将苹果塞入右边口袋,就必须花很大的力气去扭动身体。但你作证时却说,他‘很快地塞进口袋’,可见他当时双手一定都是空的,这样才能一手抓起一颗苹果,分别放进两边的口袋,对不对?”
“……”安藤常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来。
佐佐木又看著山口说:“该你了。你曾作证说,我儿子手持染血尖刀,往安藤水果店的方向逃去。他是用跑的吗?”
“是的。”
“但是,他跑进安藤水果店时,手中并未持刀,为什麽会这样呢?”佐佐木紧盯著山口问。
和昨天一样,佐佐木又击中要害了。十津川很佩服他。
然而,这样是否就能证明他儿子是无辜的呢?十津川仍然感到怀疑。他总觉得佐佐木好像一直在追究一些细微末节的事,那些事跟案情真相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
山口苦著脸搔搔头,说:“那一定是他在到达水果店以前就将刀子处理掉了。”
“处理掉?”
“就是扔掉了。他可以边跑边扔,那时周围很暗,所以没有人看到。”
“你猜错了,那把凶刀是在别的地方找到的。”
“那一定是在逃跑时放进口袋里去了。如果他还拿在手上,不就摆明了自己是杀人凶手吗?”
“嗯,或许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没错。”山口露出安心的表情说。
佐佐木继续说道:“根据你的证言,我儿子是看到你之後慌忙逃走的,而且是用跑的。安藤老太太也作证说他是跑进店里的。也就是说,当时我儿子是冲过大马路,跑进斜对面的安藤水果店里。那时你是否从窗户看到这一幕呢?”
“没有。我只看到他突然起身逃跑,就立刻去打一一O报警了。”
“这个部分一定要弄清楚。根据审判记录,你望向窗外时,凶手——你说凶手就是我儿子——一看到你,就马上往安藤水果店的方向跑去,於是你立刻报警,是这样吗?”
“是的,这个部分我绝对没撒谎。凶手真的是看到我之後才逃走的,我也的确立刻去报警了。”
“我并不是说你撒谎,只是想确定一下细节。”
“为什麽要这样?细节对案情又没有影响,何必这麽在意呢?”山口以愤怒的声音说。
看来他并非不诚实,只要像时下一般年轻人那样怕麻烦而已。
“不能不在意。”佐佐木的声音很严肃。“对我来说,只要是事实,细节部分也可能会有重大的影响,对我儿子来说也一样。所以我希望你尽量帮忙,好好回想一下一年前所看到的,再详细回答我。你说我儿子逃走後,你立刻去报警,所谓立刻,是指多久?”
“就是马上。凶手逃走後,我马上去打一一O。”
“你这样太含糊了,能不能说得精确一些?你从三楼窗户看到我儿子逃走,应该会看到他逃往哪里吧?看清楚地逃往何处之後,才去报警,不是吗?”
“那有何不同?”山口偏著头说。“他跑过大马路,顶多只要花五、六秒,就算我看到他跑到对面之後才打电话,最多也只慢五、六秒而已。问这种芝麻小事要干什么?”
“那麽,你是看到他横越马路,跑进安藤水果店之後才报警的吧?”
“你怎么知道?”山口嘟著嘴巴说。
佐佐木微笑道:“只是运用一点心理学的知识罢了。一般人看见恐怖刺激的场面,总会想要看到最後。既然你看见我儿子逃走,一定会对他究竟逃往哪里感到兴趣,不是吗?”
“嗯。”
“因此,你应该不可能还没看到他逃往何处,就先去报警。以人类的、心理来说,那是很不自然的。还有,你作证时是说‘往安藤水果店的方向逃去’,而不是只说‘慌忙逃走’,也不是说‘横越大马路逃走’。假如你只看到他逃跑,而没有看到他跑到哪里,就去打电话报警的话,应该不会说出‘往安藤水果店的方向逃走’这种话来,不是吗?”
“我懂了。”山口长叹一声,又说:“我是看到他冲进水果店之後才去打电话的,因为我想,如果不知道他逃往何处,警方一定会很困扰的。我这麽做,不是很自然的吗?”
“那当然,不过,我儿子其实是慢慢走过马路的吧?”佐佐木问。
山口猛摇头,说:“他是用跑的,而且跑得很快,瞬间就冲进水果店去了。毕竟他是个杀人犯呀。”
“也就是说全力奔跑,是吗?”
“是的,我自己跑起来也很快,但那时凶手跑得比我更快。”
“以很快的速度跑进安藤水果店,没有错吗?”
“不会错的。”
“那就奇怪了。”
山口两腿叉开,瞪著佐佐木问:“哪里奇怪?”
“你曾作证说,我儿子右手拿著染血尖刀逃跑。”佐佐木的态度依旧很沉着。
“不错,那又怎么了?”山口撞著头,露出不解其意的表情。
佐佐木以一种像在对幼童说话般的语气说:“从安藤常老太太刚才的证言里,可以推知我儿子跑进水果店时手上并没有刀,但你却说他逃跑时右手持刀,这不是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奇怪!他可以在途中把刀塞进口袋里。”
“那是水手刀呀!”
“我知道,但这种刀可以摺叠,收进刀鞘里。凶手就是把刀摺好、放进口袋後,才进入水果店的,这有何奇怪?”
“因为你刚才说,我儿子跑得很快。如果他是全力奔跑,那他能够边跑边摺刀子吗?而且距离仅仅三、四十公尺,顶多只要花四、五秒,这样他能做得到吗?”
“那要做做看才知道。”
“那我们就来做个实验吧。”
“可是,那把刀子不是被偷了吗?”
“不错,没有刀,只好用别的东西代替了……”
佐佐木环顾四周,好像一时找不到代替品的样子。
十津川适时伸出援手,说道:“用松树枝来代替怎么样?”
“松树枝?”
“是的,用一根和水手刀一样长的松树枝就行了。边跑边将树技折成两段,放进口袋里即可,只是重量和刀子差很多。”
“就这麽办!”山口颔首说道。
十津川独自走出这条“街”,折了几根和水手力同样长度的松树枝回来,将其中一根交给山口少年。
山口立刻露出心虚的神色,问道:“要叫我做实验吗?”
十津川微笑道:“你不是说你跑得很快吗?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了。现在你从画著人形图案的地方跑到安藤水果店,右手拿著树枝,边跑边折成两段,并放进口袋里。”
“我不要。”山口退缩了。
“你既然作证说凶手是这麽做的,就有义务证明给大家看。”十津川以强硬的语气说。
山口好像很勉强似的走到人形图案旁,吸了一口气,然後往安藤水果店跑去。
然而,当他以双手握住树枝时,速度就慢下来了,脚步也变得有点蹒跚,等於是用走的。他好像很费力似地将树枝折成两段,放入口袋里。
“这样不行呀。”十津川怒喝道。“要跑得很快才可以!”
“没办法,我一注意树枝,就跑不快了,没办法边折树枝边跑。”
“再试一次看看。”
十津川又拿一根树枝交给跑回来的山口。
山口嘴里发著牢骚,再试了一次。但当他要折断树枝时,跑步的速度就慢下来。他将折断的树枝丢在路边,又跑回来。
十津川说:“要再试一次吗?”
“不用了,边快跑边折树枝,是绝对办不到的。”
“要折断这根小树枝,远比摺叠水手刀容易。摺叠水手刀时,不但需注意不要割伤自己的手,而且因为刀上沾了血,滑溜溜的,应该很不好摺。可是,你却说凶手边摺刀边全力奔跑,这是怎么一回事?”
“警部先生,你是站在他那边的吗?”
“我只想知道事实真相。你再实验一次好了,如果能成功,就证明你的话是对的。”
十津川说著,将一根树枝硬塞入山口手中。
山口以拚命三郎的姿态全力奔跑,并伸出双手欲折断树枝。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脚步又慢下来,变成用走的。
“我来试试看!”滨野说。
在旁边看一位很简单,一旦亲身上阵就不同了。滨野也和山口一样,要折断树枝时,速度就明显地慢下来。
滨野很生气似地把树枝丢掉,说:“实在没办法边跑边折,同一个时刻只能做其中一项。”
“不错!”佐佐木看著山口又说,“现在,你还打算坚持原来的说法吗?”
“……”山口红著脸不说话。
“如何?”佐佐木逼问。
山口这才说:“我同意。”
“同意什么?”
“凶手不能边跑边摺刀。”
“也就是说,当他看到你而逃跑时,刀子其实已经收进口袋里了,对吗?”
“嗯,对。我说他右手拿刀,那是我的错觉,这样可以了吧?”
“我来把事实经过重述一遍好了。你的证言。应该是这样说才对:案发当晚,你在看重播的电视影集‘警探杰克森’。十二点十五分插播广告,你想休息一下,便打开窗户往下望,结果看见被害者俯卧在人行道上,我儿子蹲在他身边,这时水手刀已收进口袋里。我儿子看到你之後慌忙逃走,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大马路,冲进安藤水果店里。你看到这些之後,就去打电话报警。我这样说正确吗?”佐佐木用慎重的语气说。
山口以愤怒的声音说:“嗯,没错,但这和我刚才说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逃走时不管是右手持刀还是已经收进口袋里,都一样是带著刀!”
十津川也不明白凶器拿在手上和收进口袋里有何不同。假如是有带凶器跟没带凶器,那差别可能就很大,但现在的情形并不是这样。他以怀疑的眼神望著佐佐木。
佐佐木露齿一笑,看著山口说:“对你来说,是没有什麽不同,但这跟滨野先生的证言却有很大的关联!”
滨野以挑战般的眼神看著佐佐木,说:“怎麽会跟我的证言有关?不管发生什麽事,我这张决定性的照片是绝对不会被驳倒的!”
他说完还露出得意的表情,以指尖敲敲那张镶在相框中的照片。
佐佐木以冷静的语气向滨野说:“什麽决定性照片,我不同意。”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滨野脸色大变,大声嚷道。
“说多少遍都可以。我不同意有所谓的决定性照片存在,这样听懂了吧?”
佐佐木的声音十分沉着,但言词带有明显的挑衅味道。
“你说这话对一个摄影师而言是大不敬。很多法庭审判都曾以照片为证据,我这张照片在此案中也是最有力的证据。”
“我知道,但对我儿子来说,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对法律的正义而言也是一样。”
“这话是什麽意思?”
“一般人对於照片都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照片就是把事实正确地拍摄下来的东西。法官大概也有同样的观念,所以才会采用你这张照片做为证据,丝毫没有起疑。”
“难道你认为这张照片是假的吗?”身为摄影师的滨野似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横眉怒目注视著佐佐木。“只要检查底片,就知道这张照片绝对没有作假,也不是重复曝光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所拍摄的绝对是事实。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很清楚,就在我开车经过那里时,刚好看到你儿子正在刺杀被害者,所以我立刻停车,拍下了这张照片。”
“我又没说照片是假的。”佐佐木以平静的语气说。
“那你是对什么地方不满?”
“这个我等一下再说,现在我想先确定一件事。”
“什麽事?”
“你说你在那边停车,然後拍下这张你自认为是决定性瞬间的照片,是吗?”
“不是自认为,事实上就是决定性的一瞬间。”
“暂时就算你对好了。你拍下这张照片之後,应该还会继续观看事情的发展吧?”
“那当然。”滨野的表情好像在说那是毋庸置疑的。
“那麽,请你把拍照以後所看到的情形说一遍。你在拍照时,车子是停在那个位置吗?”双手被反绑的佐佐木边说边朝著那辆停在路旁的本田喜美车甩头。
“是的。”滨野点头道。“因为我想看清楚究竟出了什麽事,所以就将车子停下来。一般人应该都会这么做吧?”
“你拍照後所看到的事,在法庭上只字未提,但你的确曾继续看下去,对吗?”
“他们没问,所以我也没说,不过我真的有继续看。可能是因为这个部分会跟山口君和安藤老太太的证词重复,所以在法庭上没人问我。事实上也是如此,我所看到的和山口君说的完全相同。”
“也就是说,你看到我儿子离开死者身边,横越马路跑进安藤水果店,是吗?”
“感觉上应该说是‘逃进去’比较恰当。然後我坐在车上看,凶手不久就从水果店出来,往对面那边逃去。又过了五分钟左右,警车就来了。如果警车早五分钟到,一定能当场逮捕凶手。”
“你能不能把我儿子跑进安藤水果店以前的情形说一遍?”
“是逃进去,不是跑进去。”滨野坚持自己的说法。“而且,你为什麽不问照片的问题,而要一直追究拍照之後的事呢?你是否对我这张决定性的照片无可奈何,才找一些无聊的问题来问呀?如果是的话,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说过了,照片的事等一下再问,现在先问这件事。当时你看到的情形和山口少年一样吗?”
“是的,凶手以很快的速度从我的车前面跑过去。”
“你没有把他奔跑的样子拍摄下来吗?”
“我当然想拍了,因为我是个摄影师,而且又是摄影记者。可是,当时他跑得太快了,我拍得非常模糊,全部都没有对焦,所以虽然拍了几张,但都没有公开发表。”
“但以一个摄影专家来说,你一定看得一清二楚吧?”
“那当然。”
“那我问你,我儿子跑过你的车子前面时,手中有没有持刀?或者已将刀子收进口袋里了?”
“应该是收进口袋里了吧?你不是坚持说他手上没有刀吗?”
“我是在问你看到什么。既然我儿子从你的车子前面跑过去,那你一定看得比山口君和安藤老太太还要清楚。他跑过去时,手上有没有刀?”佐佐木质问道。
滨野露出困惑的眼神,好像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才好似的。
十津川想,事实真相只有一个,滨野却犹豫不决,可见他一点自信也没有。
倘若山口的证词没有被更正,滨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凶手逃跑时手上有刀吧?说不定一直到今天他都还相信是这样。
但是现在,他的信心似乎动摇了。由於佐佐木巧妙地反驳,山口改变了说词,所以滨野大概已对自己的想法失去了信心。换句话说,他可能原本就不太有自信。
十津川对於滨野要怎麽回答十分感兴趣。
滨野口中念念有词,然後好像很不耐烦似地说:“既然山口君说他手上没刀,所以大概是收进口袋里了吧?”
“大概?你这么说可不行。”佐佐木以极其冷静的态度逼问。
滨野脸红起来,说道:“那要怎麽说才行?”
“就把你所看到的说出来就行了。你不是说你看得很清楚吗?”
“好吧,凶手奔跑时,手中并未持刀。这样可以了吧?”
“很好,现在你接下去说吧!”
“接下去要说什麽?”
“就是你拍完照後所看到的情形。”
佐佐木用脚跺著地面,好像在沉思的样子,一会儿之後才又看著滨野说:“你拍完照之後,应该还在现场一直看著我儿子吧?从那时开始,直到他跑过你的车子前面为止,你看到了什麽?”
“我拍下这张照片後,凶手还蹲在尸体旁边,不晓得在做些什么。这时山口少年从那幢公寓的三楼开窗往下望,凶手就急忙逃走了。”
“我儿子有没有发觉你在拍照?”
“应该没有,因为我没有打闪光灯。我用的是一种叫做ASA二OOO的超高感度底片。”
“你说不晓得他蹲在尸体旁边干什麽,他是在掏死者的钱包,这件事他在法庭上也承认了。在他偷钱包时,刀子是否已收进口袋里了?”
“既然要偷钱包,手上有刀子就很麻烦,所以应该是收进去了吧。”
“一下子说‘大概’,一下子又说‘应该’,这是不行的。你要把自己所看到的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真罗唆……”滨野咋舌道。
佐佐木以严厉的表情瞪著他,语气尖锐地说:“什麽叫罗唆?我儿子是由於你们的证言才被判有罪而冤死狱中的,原来你们作证时都是这麽马马虎虎!”
可能是他讲得很对吧?滨野露出心虚的神色。
“因为那时候他蹲在尸体旁边,我看不清楚,所以才这么说。”滨野好像有点不耐烦地说。
“真的吗?”佐佐木问。
“是呀!”
“接著,山口少年开窗往下望,我儿子逃走,那时水手刀已经摺好放进口袋里,这些你也都看到了。现在我把经过情形整理一下,按照发生顺序说一遍:你拍照时,我儿子没发觉。然後他把刀摺好,放进口袋,蹲在尸体旁边偷钱包。此时山口少年从公寓三楼往下看,我儿子急忙逃走。他从你的车子前面跑过去,冲进安藤水果店。我这样说对不对?如果有错,请你指出来。”
“你说的都没错。”滨野以愤怒的声音说,然後又改变语气道:“但是,你为什麽要这麽在意那把刀呢?你向山口君和安藤老太太问话时也一样。难道那把刀那么重要吗?无论如何,那是凶器,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吧?”
“不错。”
“那把刀是你儿子的,这你也承认吧?”
“嗯,我承认。”
“那么,你追究这件事,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逃走时凶器是拿在手上还是放在口袋里,并不会影响有罪无罪的判决吧?”
滨野说完後露齿一笑,可见他对此事似乎颇有自信。
佐佐木板著脸孔说:“这跟有罪无罪大有关联。”
“怎麽可能?你的理由是什麽?”滨野摆出高姿态说。
十津川也不明白佐佐木的意思。因为凶手杀了人,就算立刻将凶刀藏进口袋,也不能抹杀行凶的事实。
“我也想听听你的理由。”十津川向佐佐木说。
双手被反绑的佐佐木走到车子前面,坐在引擎盖上,看著滨野说:“现在开始,要谈到你那张照片了,因为当时刀子是否已收进口袋中,是大有问题的。”
“有什麽问题?”
“我们先来看看你那张杰作吧!”
“好。”
滨野把照片摆在众人眼前。
照片上,佐伯信夫单膝蹲跪在人行道上,双手握住刀柄,把刀举在自己的面前。被害者木下诚一郎倒在地上。
“看这张照片就知道了。”滨野环顾众人的脸,说道。“凶手并非直接刺杀被害者,而是先从背後将他推倒,再跨到他背上,然後才刺进去。由此可知,凶手是个非常残忍的人,所以我……”
“你错了!”佐佐木打断他的话。
“我哪里错了?”滨野瞪著佐佐木说。
其他人也都看著佐佐木。
佐佐木从引擎盖上下来,缓缓扫视众人的脸,然後对著滨野说:“我在车上为你准备的照相机和你平常用的完全相同吗?”
“不错,都是日光牌F2型的。”滨野说著,举起手上的相机给大家看。
“用起来顺手吗?卷筒和快门会不会太紧?我是尽量买一台最好用的来给你。”
“你这个人令我很厌恶,不过这台相机倒是相当好用,快门很轻,是上等货。”
“那很好。案发当晚,你是用同样的相机拍摄出这张照片的,那时你的底片有没有用完?”
“没有,还剩十五张底片。”
“那就奇怪了。”
“哪里奇怪?”
“你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的照片,以及在法庭上被采用为证据的照片,全都是同一张底片洗出来的,姿势都一样。也就是说,当时你只拍了一张。既然底片还有剩,为什麽不继续拍呢?对一个摄影师来说,这不是很不自然吗?”
“我拍了好几张呀!”
“那为什么不发表?”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因为凶手跑得太快,我焦距对不准,拍得很模糊,所以才没发表。”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你拍下我儿子举起刀子的镜头後,应该还会继续拍他用刀刺进被害者背部的画面,以及他拔起刀子收进口袋的动作。这一连串的镜头,借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决定性瞬间的连续’,你为何不拍摄这些呢?这张照片的焦点对得很准,快门速度和曝光程度也都非常适中,假如你继续按快门的话,一定可以拍得很好,因为我儿子还是在同一地点。但事实上,你只拍了一张。刀子刺下去的那一瞬间以及拔出刀子的动作,你为什麽都没拍?”
“那是因为……”滨野红著脸说。“因为他动作太快了,我来不及拍。当我卷好下一张底片时,惨剧已经结束了。”
“我想求证一下你说的话。”
“如何求证?”
“做实验。你拍这张照片时,快门速度是多少?”
“三十分之一秒。”
“那麽,就来试验看看。本来应该让你来试,但你是当事人,可能会不够客观,所以我想让别人试……”
“让我来吧!”十津川说。
佐佐木看著他说:“由你来试,是再好不过了,但是你的摄影技术如何?”
“我对摄影很感兴趣,经常拍照,当然技术上还是不能跟职业摄影师比,不过这样反而比较好,如果一个技术比他差的人都能拍到好几张,那就可以证明你的看法正确了。”
“不错,那就拜托你了。另外还要找一个人扮演我儿子,再找一个人当被害者。我儿子就由山口君来扮演好了。”
“又叫我?”山口大皱眉头。
“对!因为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其次是被害者。”佐佐木说著,看看另外三个人,最後视线停在小林启作脸上。“就由你扮演吧!男的就只剩你一个了。”
“我……”小林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又不会装死,而且心里会毛毛的。”
“又不是叫你扮尸体!照滨野先生所说,当时被害者只是被推倒在地而已。”
“我还是会怕。”
“你做不做?”
“既然没有别人合适,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了。”
小林说完就往地上趴下去。
十津川拿了滨野的照相机,将快门调到三十分之一的刻度上。
佐佐木像个导演般指挥饰演凶手的山口。
“首先你要摆出那张照片上的姿势。这里没有刀,你就把一张纸揉一揉,权充刀子好了。”
“这也要我来做吗?”
“是的,因为我双手被反绑,想做也没办法做。”
“OK!OK!”
山口的态度有点轻佻。他走进自己的公寓,拿了一本周刊回来,然後撕下一页,揉成一把水手刀的大小。
起先他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当他双手握著纸刀跨坐在小林启作背上时,就好像有点兴趣了。
“警部先生,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佐佐木向十津川说。
十津川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看著山口说:“山口君,我说‘好’时,你就将纸刀刺下去,呼吸一次,再做出拔刀的动作。”
“为什么要呼吸一次?”
“你有没有刺杀别人的经验?”
“当然没有啦!”山口大声嚷道。
十津川笑著说:“那你一定不知道,人的肌肉是很能抵抗外力的,就算用刀刺,也要花点力气才能刺进去,拔出来时也是。叫你经过一次呼吸才拔出来,就是要让所花的时间和实际情形相符,明白了吗?”
“所谓呼吸一次,到底要花几秒?”
“说得也是。那么,你就慢慢从一数到三,再拔出刀子好了。应该会花掉这麽多时间才对。”
“数到三?”
“对!”
十津川按了一次快门,然後向山口说:“好!”
山口将纸刀往下刺,嘴里念著“一、二、三”,然後做出拔刀的动作。
其间十津川卷动底片,总共按了三次快门。
第一次是刺下去的一刹那,第二次是快要拔刀时,第三次是拔出刀子的一瞬间。
如果是职业摄影师,说不定还能多拍一张呢!
“果然如我所料!”佐佐木好像很满意似地点点头。
佐佐木睁大眼睛看著滨野说:“实验显示,当时你至少能拍三张照片,而且都是你所谓的决定性瞬间,一个职业摄影师绝对不会错过这些镜头,但你却没拍,这不是很奇怪吗?你为什麽不拍?”
“……”滨野低著头,以脚跺地。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佐佐木盯著他说。
滨野保持沉默。
佐佐木干咳几声,说道:“你刚才说,你拍了这张照片後,还一直注视著凶手,又说因为凶手蹲在尸体旁边,既看不清楚,也来不及拍照。但你遗漏了一个重点,那就是时间。实验显示,你至少有拍摄三张照片的时间。”
“你说得对!”十津川说。
滨野的脸色变得很苍白,他瞪著佐佐木,以沮丧的口吻说:“那又怎样?”
佐佐木的眼神变得更加冷静,他说:“其实,你并不是来不及拍摄,而是根本没有拍摄三张照片的时间。你拍的这张照片,并不是他举刀正要刺下去的动作,而是他把尸体背上的力拔出来时的动作!因为他已经把刀子拔出来了,所以你当时只能拍到一张,没办法像十津川警部做实验时那样拍下三张。下一瞬间,我儿子将刀子摺叠好,放进口袋里,再去窃取死者的钱包。这些都是根据你刚才所说的证言整理出来的。”
“……”
“你应该知道这是拔出刀时的照片,而不是要刺下去的照片,对不对?”
“就算是拔刀时的照片好了,这样也不表示你儿子就不是凶手呀。”
“但是这样一来,这张照片就没有你所称的决定性意义了。我说过,被害者一定是在暗巷中小便时遭人从背後一刀刺进背部的。凶手逃走後,被害者挣扎著走到人行道上才倒地断气。我儿子看到自己的水手刀被人拿来当凶器使用,大惊之下便将刀子拔出来。这张照片就是在这个时候拍的!”
“我承认这是拔刀时的照片,但这样并不能证明真凶另有其人,也有可能是你儿子在人行道上刺了他一刀,拔出刀子是想要再刺一刀以防万一。不!不是有可能,而是绝对是这样!当他要再刺一刀时,山口少年打开窗户,所以他才慌忙逃走。”
“我就知道你会这麽说。”佐佐木微笑说道。“我想,不只是你,其他人可能也会认为我儿子拔刀的目的是要刺第二刀、第三刀。如果他的目的真的是这样,那我的推理就不能成立了。我很担忧,所以才会一直追究他逃跑时刀子是拿在手上还是已收进口袋。现在已经确定是收在口袋里了,这也就是说,他从被害者背上拔出刀子後,就立刻摺好收进口袋。因此,你的说法不能成立。假如真的要刺第二刀,就不会把刀子收进口袋里。”
滨野没有说话。
十津川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佐佐木如此在意那把刀的原因就在这里。
佐佐木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然後继续说:“现在来谈谈我对整个事件的推理。案发当晚,被害者木下诚一郎在‘罗曼史’酒吧喝完酒,走出店门打算回家,在等计程车时因感觉有尿意,又看到对面有条暗巷,就横越马路走进巷子内小便。此时凶手从背後接近。”
“当被害者小便完毕要拉上裤子拉链时,正是处於最无防备的状态,这时凶手用水手刀朝他背部刺进去,随即逃走,刀子也未拔出来,就插在他背後。”
“那个时候,我儿子还在酒吧里,全然不知此事。他走出酒吧後,步履蹒跚地横越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这时他才看到倒在地上的被害者。”
“被害者在巷内遇刺後,挣扎著走到人行道上,然後不支倒地,断气身亡。我儿子只看到一具尸体和插在尸体背上的刀。这一刹那,他完全清醒了。”
“他发现那把刀正是他的水手刀,连忙蹲下去把刀子拔出来。这时候,路过的摄影师滨野用相机把这一幕拍下来,但我儿子没发觉。”
“由於被害者的钱包从口袋露出来,我儿子便下手行窃。此时山口少年打开三楼窗户往下望,我儿子急忙逃走。但那不是因为他杀了人,而是以为自己下手行窃时被人看到了。他後来跑进安藤水果店就是证据,因为他认为即使被捕也只是窃盗罪而已,没什麽大不了,而且当时他非常口渴,很想吃点水果。这些就是一年前那件命案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