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没有把安依云写给何秦安的信给罗天看,也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这封信里面不仅写着一个女人因爱生恨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悲哀,同时也牵扯到多年前的一宗谋杀,罗天是警察,况且安依云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罗天送我回来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何秦安的电话关机了,我想,他需要一个人冷静。谁能接受用全部真心去爱的女人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利用的工具?谁能接受爱了这么多年对方从来没有爱过自己?谁能接受当惊喜的知道自己要做爸爸的时候才知道孩子原来是别人的?多么悲哀啊!
安依云在临撞车前知道她自己错了,可是错了又有什么用?就能让一切重来吗?我不禁有些怨恨她,都已经决定用死亡来赎罪了,为什么还要将一切全盘托出?有时候,坦白是一种伤害!
凌晨六点,我接到罗天的电话,他说在天桥下发现一具男尸,他身份证上的名字是何秦安,死者的手机里有我的电话号码。
电话刚挂,医院那边又打过来,安依云已经停止心跳。
一切,都逃不出宿命!
荒凉的墓地里,又多了两座新坟,他们把安依云跟何秦安葬在了一起,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只有等到另一个世界再去纠缠了。
三个老人哭得昏天暗地,悲痛欲绝,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够支撑多久,就如我一样。总有那么一天,我的骨灰也将会被埋葬在这里,我相信,这一天或许很快就到了,我不惧怕死亡,我只担心没人帮我收拾尸骨把我葬在启凡的身边。
我跟他们一起离开墓地后又折了回来,看着三座坟墓,我的心脏被深深的绞痛着,我忍不住泪如雨下。我记得第一次折回来是何秦安帮我遮雨,仅仅是十几天的时间,却恍若隔世,他们一个一个的相继离开,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着,为什么都要以这种残忍的方式离开?
哭了好久,终于再也流不出眼泪,我起身离开墓地,我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我的孩子,这是启凡留给我唯一让我活下去的理由,我一定要把他健健康康的生下来,就此再无遗憾。
刚走出墓地,意外的看见了罗天,他斜靠在摩托车上抽烟,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怎么在这?”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轻声的问:“你要去哪?我送你吧。”
“医院。”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我是个已经没有希望的人,我不想,也不能去伤害他,我在安依云身上看到了悲剧。有些悲剧,我们其实是可以避免让它发生的。
他送我到医院门口,我没让他陪我进去,他说有什么事再给他打电话,然后看了我一眼,飞驰而去。
我满怀心事的向楼上走去,各种混合的药物味让我胸口窒息,感觉到一种冷入骨髓的孤独,象一杯毒汁,慢慢的浸蚀着我。
刚走到三楼,我一下字就怔住了,我一眼看见了那个男人,他正在跟医生说话。他还是那么英俊,头发还是那么短,谢天谢地,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好象几个世纪没见到他了一样,我一时楞在那里忘了一切的看着他。
他转过头来,视线落在我的脸上,他也呆了,他那么惊讶,那么不敢相信,那么激动的凝视着我,时间仿佛停止了。半响,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七月……”
当他要向我冲过来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能见他,原本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是我自己放了他,我有什么资格再去捣毁他的世界?我转身就要往楼下跑,可是我忘了,我此时正站在台阶的边缘,脚下一空,我整个人失去重心,顺着楼梯翻了下去。
“七月——”他惊慌失措的扑过来,把我的头揽在他的怀里,紧紧的捧住我的脸:“七月!七月!你怎么样?七月……”
他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我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体内往外涌,似乎不能停止。
“好疼,可……原……”
“你要挺住!七月!来人!医生!快救救她……”
他撕心裂肺的喊声渐渐变得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2
从来没有一刻象现在这般模糊,我仿佛躺在手术台上正在被人解剖一样,我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可是却无能为力,耳边是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机械的碰撞声,有人嘈杂的说话声,一切都是那么虚无,飘渺。“快,剪刀给我……”“……病人的意识很弱,氧气……”“不行,大出血了,怎么会这样……”终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我动了动手指,我的手正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我缓缓的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触到一张憔悴不堪的脸,他俯视着我,脸上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他揉了揉眼睛,接着转变为狂喜。
“七月!你醒了!你醒了……”
我虚弱的叫他:“可原……”
“是,是,我是可原,感谢上帝,你没事,哦,七月……”继而他又紧张的问:“你怎么样?七月?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有没有哪里痛?你饿了吗?你想吃什么?七月?我马上去给你买……”
我模糊的意识逐渐清醒,最终聚拢,我想伸手去摸我的腹部,全身却虚软得无法动弹,我挤出一丝近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我问他:“我的孩子……”
他把我的手拉起来贴在他的脸上,唇上轻轻吻着:“七月,能够把你救回来……”
我软弱的打断他:“孩子,我的孩子没了吗?是不是没了?”
“你别难过,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你一定要让自己好起来……”
“我的孩子是不是没了?”我低吼一声,牵动着腹部的剧痛,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是,你先别激动,他们已经尽力了,七月,你别……”
他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我只知道,我跟启凡的孩子没有了。我闭上了眼睛,整个世界在一刹那失去了颜色。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吃过任何东西,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着,这条唯一系着我生命的纽带断裂了,我只求用这样决绝而封闭的方式,一点一滴的耗尽自己。
一天深夜,我趁温可原去洗手间时,我砸碎了玻璃杯,用碎片狠狠地向手腕割去,躺在手术台上缝针,我的心已经彻底的死去了。医生的声音里夹杂着难过的责怪,他说:“为什么要想不开呢?他对你那么好,上次如果不是他帮你输血,你……,唉!”
看着我这样自暴自弃,温可原也濒临崩溃了,当我缝完针被送回房间的时候,他坐在床边,一把将我扶了起来,紧紧的抱进怀里:“告诉我,七月,我要怎么做才不会失去你?到底要怎么做,你才愿意活下去?你告诉我呀!七月!”
我麻木的伏在他的肩上,因流泪过度而干涸的双眼已经没有了任何色彩,我在心里默默说着:对不起,可原,你就让我这样自生自灭吧!
他放开我,抓住我的手臂:“七月,你看着我!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吗?你把我的心已经凌迟得千疮百孔,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从没认识过你,也宁可从没来过这个世界,可是你已经走进了我的心里,而且牢牢的生了根,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快乐?”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脸上是一片全然的麻木。
“七月,你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再死一次你才甘心吗?”
见我仍是这样,他深深抽了一口气,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好吧!如果我再怎么做也唤不回你寻死的念头,那我也无能为力了!”
他松开手,弯下身去,从床底下拿出一把水果刀,我怔怔的望着他。
他平静的说:“你如果决定了要死,那就让我死在你的前面吧!”话音刚落,他的刀就划向了手腕。
“不要啊——”我魂飞魄散的去抢他手里的刀,刀锋太利,仍划破了他的手,鲜血涌了出来,我把刀往地上一扔,按住他的伤口,震颤的望着他,眼泪顿时奔涌而出:“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一把圈住他的脖子,哭出了声音:“你这个疯子!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可以为了我这样……”
“我能怎么做呢?”他紧紧的搂住我,哽咽着:“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留得住你,如果真的一定要死,我情愿死在你前面,那么我就不会再伤心,也不会再难过了。”
“你怎么这么傻?你要真这么做了,我这辈子怎么能安心?”我哭着挣开他的怀抱,惊恐而急切的望住他:“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傻了!你发誓!再也不会做傻事!再也不会伤害自己!”
他深深的看着我:“你既然这么害怕我伤害自己,那么你就别再轻生,你先答应我,好好的活着,你就算失去了整个世界,但你还有我,如果你一意寻死,那我别无选择,我这次再也不会放开你了,除非一起死去!”
“不,不要,不要这样,不要,可原……”我哀求的对他说。
“那你答应我,好好活着!”
“我……”
他摇着我:“你说呀,七月!好好活着!活着!”
他手腕上的鲜血仍在不断的往外涌,我痛苦的抱住脑袋,骤然从肺腑之中绞出一阵呐喊:“我答应你!答应你!好好活着!”
随着这声呐喊,仿佛有一道门应声而启,结束了门里门外的苦苦挣扎,苦苦彷徨。
与此同时,他毫不迟疑的把我揽入怀中,灼热的嘴唇迅速的覆盖住我的唇,把我的泪水揉进他的泪水里,把我的身体揉进他的灵魂里。
3
在温可原没日没夜,寸不不离的细心照料下,我的身体很快有了好转。我不知道我跟温可原是一笔怎样的孽债,似乎绕来绕去,总也绕不出命运的手心,千纠万缠理不清,也剪不断。
“七月,我们到院子里去散散步吧,整天躺在床上,对身体也不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晒晒太阳,会舒服一点的。”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外暖暖的阳光,点了点头,是该出去走走了。
他揽着我的腰往院子里走,在走廊里遇到一些医生跟护士,他们礼貌的点头打招呼,显然我住院的这段时间,他在这已经混得很熟了。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护士,她微笑的看着我跟温可原,甜甜的问我:“觉得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跟她说谢谢,我努力的想对她挤出一丝微笑,但仍然一脸的怅然。
她说:“真羡慕你们,你们是我见过最幸福的一对了。”
“当然,老婆只有一个嘛。”温可原揽紧了我一些。
我们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坐下来,旁边的不远处是一对老年夫妇,丈夫坐在轮椅上,妻子蹲在他身边给他轻轻捶着,揉着腿,不时抬头望望丈夫,轻声细语。我被这副画面深深感动,他们是平静和幸福的,能跟相爱的人从相识走向白发苍苍,此生还有什么再需去追求?
“想什么呢?七月?”
“没,我下午想出院了。”
“为什么?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应该再多住些日子。”
“不住了,我已经没事了。”
“七月,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吗?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忘掉这里的一切,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说:“我哪都不去,有些事情,不是说忘就可以忘记的,象一块烙印一样,已经深深的烙在了心里,纵使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抹不去的。”
“为什么不能全部忘记呢?他都已经……”
我打断他后面的话:“是的!既然你也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可原,别跟一个不在了的人去计较,我已经答应你不再放弃生命,我希望你能让我保存这段记忆,我现在什么奢望也没有了。”
他揽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的怀里,他轻吻我的发丝:“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你。”
“可原。”
“嗯?”
“为什么我们一直在纠缠着?绕了那么多的弯,始终又缠在了一起?”
他喃喃的说:“因为前生我们没能在一起,所以,今生老天不会再让我们分开了。”
“你很相信前生,是吗?”
“是!因为我就是从前生来找你的,但愿这生不会再松开了你的手。”
吃完午饭,温可原终于拗不过我,帮我办了出院手续。我本来想去墓地看看启凡的,但温可原在身边,总要站在他的位置上替他想一下,于是我让他直接送我回家,我没让他陪我上楼,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他抱了抱我就离开了。
回到房间,又陷入了一份孤独和凄凉,我蜷在沙发上,失神的望着天花板。启凡,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手机在响,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听,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传了进来:“请问你是七月阿姨吗?”
“是的,你是谁呢?小朋友?”我纳闷着,怎么会有小孩给我打电话?
“有人让我跟你说,叫你打开电脑收信。”
“是谁呢?可以告诉阿姨吗?”
“我不知道,阿姨再见。”
我还想再问,那头已经撂了电话。我奇怪着,为什么要叫一个小孩子给我打电话让我收信?是谁?我想了一下回拨过去,那边有人来接,是公用电话。
尽管疑问重重,我仍不由自主的走过去打开了电脑,我在收件箱里发现了排在第一位的新的邮件,标题是:电话是我叫人打的。时间是一点零八分,刚发过来十分钟。我点开来看,这样写着。
我是你一直在找,也是一直在等的人,如果你有时间,现在到新明路的缘聚茶楼来,我在三号包厢等你。
没有署名,我连看了好几遍,我一直在找,也一直在等的人?我并没有在找或者在等谁啊,他为什么自己不打电话跟我说呢?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如果是怕我听出他的声音,那应该是认识的,既然认识,又为何弄得这么神秘?
我猛然一惊,我想起来曾经收到的蜡烛邮件,难道是那个人?
我没给自己太多的时间分析,拉开门走了出去。刚坐上Taxi,接到罗天的电话,他问我在哪,我匆匆的说了句现在有事必须出去一趟就挂了。
很快,车停在缘聚茶楼门口,我付了钱下车往里面走,我问服务生三号包厢有人吗?她说有,是个女的。我忐忑不安的上楼,这一刻,我突然紧张得手心冒汗。是个女的?会是谁呢?
我站在三号包厢门口,一颗心狂跳着,我理了理凌乱的思绪,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敲了敲门。我觉得我的手指并不是敲在门上,而是敲在了我的心脏上。我竟是如此惧怕门里面的那个神秘的女人。
“进来!”
虽然只有两个字,可是她的声音却是如此的耳熟,在我还没搜索出她的名字时,我的手已经迫不及待的扭开了门锁。
当我清楚的看清眼前这个女子,我整个人都震惊了,似乎无法呼吸,我用力的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的望着她。
“我知道你会来的,坐吧。”她冷冷的声音把我丢掉的魂魄拉了回来,我冲过去一把抓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她的手是温暖的,她是活着的。我的眼泪也不受控制的滚了出来,我因为激动,声音发抖:“小宇!小宇!真的是你!是你吗?小宇?我太意外了,我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是吗?”她毫不客气的剪断了我的话。她挣脱了我的手,用那么冷的目光直视着我。
“你怎么了?小宇?我是七月啊,小……”
“我不是小宇!”她又一次打断我的话。
“你怎么了?”我困惑的望着她,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表情是那样的陌生和冷漠,似乎还带着某种仇恨。我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我想去拉她的手,她往后缩了一下,我刚想开口,有人敲门,一个服务生端着几碟小吃走进来,礼貌的说着:“不好意思,打扰了,今天是我们老板娘过生日,这些小吃是免费赠送的。”放下以后,她就退了出去。
“小宇,你……”
“我说了我不是小宇,我叫小雪!”
我仔细的端详着她,她瘦了一点,头发也剪短了一些,其他的一点也没变,连声音都是一样的,她为什么说她不是自己?
“小雪?你……改名字了吗?”
她很不友好的说:“随你怎么想,我今天叫你来是因为我实在受够了,我希望你能够离开他,让他回到我身边。”
“谁?”我被她说得莫名其妙。
“可原!”
“可原?”我不禁叫了起来,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或者是在做梦,我居然听见夏小宇叫我离开温可原!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是的。”她的神情从一开始那种骄傲转变为哀怨:“我们本来一直都很好的,可自从你出现了以后,他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你这么年轻,漂亮,你一定能找到一个比他更好的男人,而且你又那么坚强,我相信,你离开了他,你肯定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可是我不同,没有了他我就没有了一切,我会活不下去的,所以,请你离开他,好吗?只有你离开他,他才会回到我的身边。”想了一下,她突然说:“或者,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可以吗?”
她的话深深的刺伤了我,我的自尊受到了一种莫大的侮辱,我不可置信的看者眼前这个悲哀的女人,她变了,再也不是以前的夏小宇了,变得这么陌生。我叹息着,对她充满了失望:“你怎么跟我说这样的话?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你把可原又当成了什么?”
“是,我知道不该这样要求你,不该要求你离开他,我知道你也一样爱他,可……”
“不,不是!”我打断她的话:“我已经无法再让自己爱上任何人了,我的心早就随着启凡一起死掉了,不过非常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无助的看着我:“那……”
“你放心,我不会再跟他联系,我会彻底从他生命中消失。你知道吗?爱情,它不是一件商品,谈到钱是对它的一种亵渎,当然,我理解你的感受,小宇,我真的把你当成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仅仅是因为可原的事让你那么恨我,你现在可以放心了,我不会让他再找到我。小宇也好,小雪也好,都不重要了,至少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那我先走了。”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七月……”
“你真的可以放心,我说过不再跟他联系就不会。”
“不是,你……可以坐下来吗?”她的语言里揉进了恳求。我在这一刻突然想到了杜枚,我第一次约她出去,在酒吧,她也是这样的恳求我,我心里一酸,情不自禁的坐了下去。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她这样一问,又把我问得莫名其妙,我怀疑的看着她:“你不就是小宇吗?夏小宇?你还能是谁?”
她摇头:“不,我叫夏小雪。”
说完,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拿起来看,这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儿。我在瞬间明白过来,我张大了眼睛:“原来……”
“对,我跟夏小宇是孪生姐妹,她比我早出生两分钟。”
我忍不住问:“那……小宇呢?”
她默然了片刻,然后说:“她死了,就在那天晚上,她的确是死了。”
我猛然一惊:“是你?是你杀了她?”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惶恐:“不,不是我杀的,我没想过要她死的,我只是推了她一下,我不是有意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什么要杀了她呢?”我真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能促使她杀死自己的孪生姐姐,这里面要堆积多大的仇恨?
她的眼泪流出来,她用手擦了擦,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神情。她长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说:“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造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来,却又要让这两个人的命运完全不同,七月,你是个好女人,我跟你说说我的家庭,还有我跟可原的故事吧,我想,你并不是很了解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提过我,以及他的妻子和孩子,当然,他也许是太害怕失去你,现在,我没有带任何挑拨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应该让你知道。”
我的脑袋立刻象被某种无形的利器重重地敲到了一样,我呆坐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温可原已经结婚了?那么他对我的种种誓言呢?一种被欺骗的感觉顿时淹没了我。原来,我是这样的不了解他。
她喝了一口茶,神情陷入了一片遥远的回忆中,开始了她漫长的成长叙述。
“我的家是在安徽一个很穷很偏僻的农村,妈妈之前生了两个都是女孩,家里就更穷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可是爸爸不甘心,一定要生个儿子,听说妈妈在怀我跟小宇的时候,我爸爸每天都会跪在门口,求老天给他一个儿子,也许是老天每天要管的事太多,他抽不出时间管爸爸的事,结果生下了我跟小宇,我爸爸一看,不仅是女孩,而且还是两个,他开始每天喝酒,我妈妈生下我跟小宇就一病不起,整个家眼看着一点一点的瘫痪,两个姐姐也分别过继给了别人,最后我爸爸决定要把我跟小宇卖给别人,我妈死活不肯,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尽管是女孩,她一样舍不得,跟我爸爸争执了半天,也求了半天,最终决定卖掉一个,第二天就有一对夫妇来看孩子了,带了一篮子的鸡蛋还有三百块钱。我跟小宇躺在床上,爸爸让那对夫妇自己挑,挑中哪个就抱哪个走,这时,小宇突然大哭起来,怎么哄都没用,于是,他们毫不犹豫的抱起了我。我现在想,如果当时哭的是我,而不是小宇,也许,我们之间的命运就会改写了。
“其实,我后来的爸爸妈妈是很疼我的,因为他们自己不能生育,只要是我想要的,他们都会想尽一切办法给我。人不能太过于被宠爱,特别是孩子的时候,他们把我宠出了一身古怪而且叛逆的性格,我慢慢的长大,也慢慢懂事了,也从别人那里听说我是被买来的,我当时不相信,又哭又闹的让他们告诉我,他们拿我没办法就把真相告诉我了,第二天我一个人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去了我原来的家,妈妈看到我哭得半死,当他们知道我是逃跑回来的,爸爸不停的责骂我,还动手打我,当天就赶车把我送了回来,一个劲的向我现在的父母道歉,并警告我再也不许偷跑回去。那年,我只有九岁,可是在我的心里却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做恨。从那时候起,我的性格变得更加古怪,在学校里象个男孩一样,逃学,打架,老师都拿我没办法,我也再没叫过现在的父母爸爸和妈妈,我一直沉浸在一种自我虐待和虐待他们的心情中,终于有一次我把他们刚买回来的一台电视拆得稀巴烂的时候,我现在的爸爸忍不住打了我一个耳光,我两天没回家,第三天下午,别人在车站潮湿的一个角落找到了我。他们起先以为我又偷跑回原来的家,去找了没有,又以为我去同学家,我现在的爸爸在那晚下着暴雨为了找我不慎摔断了腿,终身残废。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乖了一段时间,可是我的本性却无法改变,家里为了治爸爸的腿花掉了所有的钱,对我也不理不问了。在我16岁那年,我跟着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同学一起去了上海,给父母留了一封信,我在信里说再也不会回去。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他们那么疼我,而我这这么残忍。
“到了上海以后,我在一家快餐店做服务员,一个月五百块钱,本来我没什么想法的,钱多钱少也无所谓,够自己花就可以了,可是在一次偶然,我遇到了另外一个同学,她变得让我不敢认识,从头到脚完全是一副上海小姐的打扮,她告诉我说她在一家迪吧做领舞,一个月三千块钱,有时候还能拿到很多小费,她问我要不要去,我连连点头,一个月三千块钱对我来说简直不敢想。我什么都没考虑就离开了快餐店跟她一起去了迪吧,我一进去就被那种混乱的气氛深深的吸引住了,带给我的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第二天我就在那间迪吧上班了,慢慢的学会了怎么应酬不同的客人,也学会了陪客人嗑药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小费。这时,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也是我们迪吧的大堂经理,他叫王浪,有一次喝醉酒他送我回宿舍,就这样很简单的开始了,他对我很好,在外面给我租房子,每个月还给我钱,就在我觉得离不开他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居然染上了毒品,王浪的本性也渐渐暴露了出来,他早已结婚有了孩子,可是我已经染上了毒品,我没有办法离开他,到最后,他竟然让我去出卖肉体帮他赚钱。我知道,我落入了一个早有预谋的圈套里,可我无法选择。你知道毒品的可怕吗?它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堕落得完全不要自尊。
“终于有一天,王浪被抓了,可能是我运气好,没被警察抓住,我开始自己联系别人提供毒品给我,可我赚的钱根本不够我吸毒,那段时间风声很紧,正在扫黄,我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回了一趟家,我原来说过再也不回去的,但是我需要钱,他们这些年的生活很不好,看见我回去了,他们还是非常开心,一听说我需要钱,他们什么也没问,东拼西凑的给了我四千块钱,拿到钱我当天就走了,甚至没跟他们说一声。我知道这四千块钱是远远不够的,于是我又回了一趟原来的家,他们已经搬走了,我经过几番周折终于找到了他们,他们的生活完全变了,还买了房子,最可气的是,他们居然把我当成是小宇,对我却只字不提,我从他们口气中知道小宇跟杜枚很早就出去打工了,赚了很多钱,不仅把所有的债还了,还买了房子,我心里很恨,如果当初他们不狠心把我卖掉,我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然后我就把自己当成是小宇,从他们手里骗了两万块钱,又回到了上海,临走的时候我带了这张照片,我在时时刻刻告诉自己,是他们把我害成这样的。
“到了上海以后,没多长时间,所有的钱又没了,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变态的方法,那就是去撞车,如果死了那就死了,如果没有,那就敲诈,也许是老天让我命不该绝,我一下子就撞到了可原的车上,他送我去医院,并且说花多少钱都要把我治好。其实我撞得不是很严重,可是为了钱,我努力的装出一副临近死亡的样子,他没日没夜的照顾我,我向他编了一个最最悲惨的故事,以次来博取他的同情,他居然完全相信了,出院以后他帮我租了房子,说等我身体好了之后再去帮我找工作,我就这样不顾一切的爱上了他。我后来想,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来认识他的。他告诉我他刚毕业北京电影学院,他已经结婚了,有一个很漂亮的妻子跟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他妻子是做整容的,叫白云,他们的感情很好,他不能做对不起他妻子的事,可是我不管,我爱他已经爱到无可救药,我不要他给我任何承诺,只要有时间能陪陪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用尽了所有的温柔去感化他,终于我们走到了一起,我为了他可以放弃一切,包括戒毒。可原一开始并不知道我在吸毒,他给我的钱根本不够我买毒品,但为了他我不想继续走以前的路,我害怕他知道我的过去会离开我。在那个时候,我想到了小宇,于是我去找她,她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去找她,而且在我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想象的事,她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又哭着对我说一定要把毒戒了。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么恨她,没见到她之前,我只想着恨父母,见到她以后,我才想到所有的悲剧都是她造成的,如果当初她不哭,也许别人抱走的就是她了。所以,我常常问她要钱,我觉得这是应该的,因为,她欠了我的。
“有一天深夜,我躲在洗手间注射毒品,没想到被可原发现了,他冲过来扔掉我的针管,重重的打了我一个耳光,他说我太令他失望了,我哭着求他原谅,只要他不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他要把我送去戒毒所,我不肯,我向他发誓,我一定能戒掉,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却是那么痛苦,你无法想象,当毒瘾发作的时候,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我让他把我绑起来,我痛苦的把头往墙上撞,好几次他都看不下去,他想放弃,我坚持着,忍受着这种万剑穿心的煎熬。可能是我这种毅力感动了上苍,我终于把毒戒了。
“本以为生活可以就此平静下去,可原却在去年发生了一场意外,那次车祸近乎要了他的命。可原出事的当天下午,他的妻子白云就从北京飞到了上海,她是个很漂亮而且很有气质的女人,她见到我并没有象我想象中的那样破口大骂,她反而很平静的说谢谢我,这让我不知所措,但更让我不知所措的是医生抢救完可原带给我们的结果,医生说,可原也许永远不会醒来,这个结果无疑给了我跟白云一个致命的打击,我们在那一刻突然就变成了好朋友,我跟白云一直守在可原的床边不敢离开半步,我们在等奇迹出现。
“不知道是不是我跟白云感动了上天,可原在昏迷后的第六天,真的奇迹般的醒了,我跟白云激动的问他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他完全不理会,只是一个劲的叫我们拿镜子给他,他对着镜子端详了半天,反复的念着自己的名字,又倒过来念,最后说了句‘真好’,我跟白云以为他被撞傻了,忙问他认识我们吗?他看了我们半天,然后说‘你是白云?你是小雪?白云?小雪?知道了。’然后就再不说话了。
“可原出院以后,他不肯跟白云回北京,继续留在上海,白云也没办法,就自己回了北京,带了一肚子的疑问回去的,其实我也一样觉得奇怪,可原就象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不爱说话,常常对着电脑发呆,好象有什么心事。一天深夜,我从梦中醒来,发现他正坐在电脑前看东西,我走过去看,他正在看你写的《七根蜡烛》,看完以后他就说要去找你,他要把你的小说拍成电影。然后第二天我们就到了这里,当天晚上我去找了小宇,下了好大的雨,就她一个人在家,她说阿辉接你去了,我问她有没有把我的事告诉别人,她说谁都没说,我问她要钱,她不肯给,她不相信我戒了毒,她说不给我钱是为了我好,我本来就因为可原的事心里烦躁,于是就跟她吵了起来,越吵越厉害,她居然打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把我所有的怨恨都打出来了,我狠狠地推了她一下,谁知道就这么一推却要了她的命,她的头正好撞在桌子的角上,我并不是真的想要她死的,我一下就慌了,我摸到口袋里以前买的安定片给她吃进去,想想还是不行,我不想坐牢,于是我就把她放到阳台上,割破了她的手腕,制造成自杀的现场,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七月……”
她停下来,泪意哽住了她的喉咙。我深深的叹息着,故意也好,不是故意也好,夏小宇已经死了。
她点了一根烟,用手拭去了脸上的眼泪,接着说:“我没想到可原会爱上你,我只是以为真如他所说是找你拍电影,他追着你去你老家,出了车祸以后从医院逃跑只为了去找你,包括他这次在医院为你自杀,我统统都知道,我本来没想过要来找你的,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觉得自己就快死了,同样都是女人,你能理解我的感受的,对吗?”
我看着她:“那些三更半夜打进来的电话,都是你打的,是吗?”
她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是我打的。”
“杜枚也是你杀的!”我直视着她。
她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惊讶的表情,她说:“七月,你真的很聪明。”
“因为我想不出,除了你,还会有谁去杀她,那么,那些邮件也是你寄给我的?”
“什么邮件?”她一脸的茫然,看来跟她没关系。我摇摇有:“那你为什么没杀我呢?”
“想过,但是我不能,可原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我如果杀了你,我不仅得不到他,反而会永远的失去他,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吓唬你,让你以为是小宇的鬼魂给你打电话。”
多么悲哀的女人,多么悲哀的爱。在这一刻,我突然不忍心责怪她。
“七月,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
我对她微笑着,从桌面上轻轻的抓住她的手,一切都已真相大白,我的心情反而特别的平静。我说:“如果早跟你认识,也许我们现在会是很好的朋友。小雪,你记住,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悬崖,也都会碰到正站在悬崖的边缘,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没有人能够完全可以支配自己的生命,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经历了那么多,所以你对人性产生怀疑,其实,人的本性都是善的,试着放下心里的恨,你会觉得自己原来比别人幸福。我走了,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呆呆的望着我,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身,我刚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却开了,罗天带着几个警察走了进来,我一时楞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转头去看夏小雪,她的脸上出奇的平静,我向她解释:“不是我……”
“我知道。”说完她又看着罗天:“你终于还是来了。”
罗天一脸严肃的说:“我们在那根铁丝上发现了你的头发。”
“你早就知道杜枚是我杀的?”
“可以这么说。”
“那……你上次为什么没抓我?”
“因为……”罗天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他说:“我不确定你还有没有同伙会伤害她。”
夏小雪笑了起来,她看着我,她说:“七月,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男人为你不顾一切?”
“把她带走!”罗天说。
一副冰凉的手铐套在了夏小雪的手腕上。
罗天说:“人性是善的,但是法律也是公正的。”
门口的时候,夏小雪回过头来,她说:“七月,告诉可原,我在下一个轮回里等他!”
我终于明白,她有多爱温可原!
然而,法律是公正的,等待着夏小雪的,将是一场无声的判决!
他们都走出去以后,我怔怔的望着罗天:“你为什么会……”
他不说话,从桌子上端起一碟小吃,从底部取出一台超薄的录音机,我恍然大悟:“哦!原来是那个服务员!可是,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我并没有告诉你。”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给我:“对不起啊,没经过你的同意我复制了一把,现在好了,物归原主!”说完,他就大步走出去。
我小跑着追上他:“你在跟踪我?”
“不是跟踪,是保护!”
我白了他一眼:“狡辩!”
他跨在摩托车上,对我说:“上来吧。”
我一边坐上去一边问他:“去哪?”
“请你吃饭。”
“为什么?”
他说:“犒劳你啊,这个案子你的功劳最大,我打算把你写到我们局里的光荣榜上去。对了,你刚刚说什么邮件?”
一提到邮件,我的心立刻又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