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了,天寒地冻。
16日星期六那天早上十一点,我跟妈妈说了声再见,然后就骑上火箭出门了。我要到爱之颂戏院跟本和约翰尼会合。天空乌云密布,弥漫着冰冷的湿气,好像快下雨了。我全身包得像爱斯基摩人,不过我知道,等一下到了电影院,我一定又会把大衣和手套脱个精光。今天要放的电影是《英雄地狱》。海报上是好几个满脸大汗的美国大兵,他们蹲在机关枪和迫击炮后面,等敌人来攻击。电影开场前还会放一部兔八哥卡通片,还有《火星斗士》的续集。上一集结尾的时候,几位斗士被困在火星的矿井底下,一块巨石正从上面落下来。他们要怎么脱困呢?我自己已经想出一套剧情: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们会爬进另一个暗藏的矿坑,逃过被巨石压扁的命运。
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我绕到另一个地方。没想到,这一绕差点就走进死神的魔掌。
我骑向乐善德医生家。
自从平安夜过后,我在教堂里就一直没见他。私底下我帮他取了个绰号:鸟人,而且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我的眼神总是冷冰冰的。我一直很纳闷,乐善德医生和他太太为什么不赶快逃走?有好几次我很想告诉爸爸,我怀疑乐善德医生就是凶手。可是每次我正要开口的时候,发现他满脑子想的全是33这个数字,而另一方面,除了那根绿羽毛,还有那两只死掉的鹦鹉,我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所以就始终没说出口。我骑着火箭来到他们家车道的入口,停下来,坐在地上看着那栋房子。屋子里黑黢黢的,我忽然想到,会不会他们已经跑掉了?乐善德医生夫妇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我知道什么,发觉苗头不对,于是就连夜逃走了?我一直盯着那栋房子。屋子里看不到半点灯光,没有人声。我决定再多观察一下,反正电影开演时间还没到,不急。我一定要查个明白。于是,我骑着火箭上了车道,绕到房子后面。我注意到后院里还挂着那面“请先为你的宠物套上链条”的告示牌。我把火箭停到旁边,然后凑近离我最近的那扇窗口,偷瞄了一下屋里。
屋里一片漆黑。一开始我只隐约看到桌椅的黑影,过了一会儿,我眼睛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于是,我看到了钢琴上那十二只陶制小鸟。鸟笼还摆在那里。乐善德医生的办公室在地下室,那里离地狱最近。这时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乐善德太太的影像。我仿佛看到她坐在钢琴前面,一次又一次地弹奏那首《美丽的梦仙》,通气孔里传来地下室的咒骂声,而那两只蓝色和绿色的鹦鹉在笼子里疯狂乱飞。但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有人会用德语咒骂?
接着,突然有一道光线照向我,我吓得心脏怦怦狂跳。那一刻,那种感觉就好像逃狱的囚犯被探照灯照上,被人团团围住。我猛一转身,发现有一辆车开向后门廊,车灯照在我身上。那是一辆铁灰色的老式别克轿车,镀铬的水箱罩闪闪发亮,仿佛一排森然利齿。当医生可以赚不少钱。我立刻冲向火箭,可惜已经太迟了。我还来不及把停车支架踢上去,忽然听到有人大声问:“是谁?”接着乐善德太太钻出了车子。她穿着一件棕色的大衣,体格看起来更显魁梧。我的脸被翻起来的衣领遮住了,但没想到她竟然问了一声:“科里?”我想,她一定是认出了我的脚踏车。
我被逮到了。没想到,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逮到了。“是我,”我说,“我是科里。”
“真巧。”她说,“你可以帮个忙吗?”她绕到右前座,打开车门。“我买了一些东西,可以帮我搬一下吗?”
那一瞬间,我感觉得到火箭偷偷告诉我:赶快跑!科里!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跑!赶快跳上来,我带你走!
“请你帮个忙好吗?”乐善德太太从车里抱出一个纸袋,上面都有巨霸超市的红色商标。我注意到她车里至少有五六个纸袋。
“可是我要去看电影。”我说。
“一下就好了。”
我心想,现在是大白天,光天化日下她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于是我从她手中接过那个袋子。乐善德太太腋下夹了一个袋子,然后掏出钥匙打开后门。门一开,我立刻感觉到一阵风迎面扑来,她的大衣随风扬起,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那天湖边树林里的人影。就是她!就是她!
“进去吧,”她说,“门已经开了。”
乐善德太太推推我的背,那时,我立刻感觉背脊生起一股凉意。我跨进门,感觉自己仿佛跨进了电影里的那个矿井。
“十分。”怀特先生又丢下一张骨牌。
“再加十分。”爸爸也把自己手上那张骨牌丢到桌上那堆L形骨牌末端。
“嘿!你怎么会有那张!”怀特先生摇摇头,“看样子,你是个老千哦。”
“没那么厉害的。”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啪啪的声音,怀特先生立刻转头看看窗外。乌云笼罩了天空,天色变得阴沉灰暗,加油站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小雪花一片片落在玻璃窗上。爸爸转头瞄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十一点四十八分。“好了,玩到哪里了?”怀特先生搓搓下巴,弯腰仔细看着桌上的骨牌。“好,就是这个!”他叫了一声,伸手去拿一张骨牌,“记下来,我十五——”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嘶嘶声。
爸爸立刻转头向左边看。
公路巴士快进站了。
“——分。”怀特先生又接着说,“嘿,真没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竟然提早到了!”
爸爸已经站起来了。他一路冲出柜台,穿过货架,冲向门口。“一定是风在车子屁股后面吹,所以才跑那么快。”怀特先生说,“也说不定他又在十号公路上看到那只怪兽,吓得猛踩油门!”
爸爸走到门外。外头寒风刺骨。巴士慢慢停到站牌前面。接着,车门开了。“下车小心!”爸爸听到司机在喊。
两个男人走下车。这时一片雪花飘在爸爸脸上,一阵冷风迎面扑来,但他还是站着一动也不动。那两个人,其中一个大概六十几岁,另一个大约三十出头。年老的那个穿着一件花呢大衣,戴着一顶棕色帽子,手上提着一只行李箱。另外,年纪比较小的那个穿着牛仔裤和米黄色外套,肩上背着一个水手袋。“斯坦纳先生,祝你玩得开心!”科尼利厄斯·麦格劳喊了一声,而那位老先生立刻抬起手挥了两下。海勒姆·怀特跟在爸爸后面走出办公室。“两位好。”他跟那两个人打招呼,然后抬头看看驾驶座上的麦格劳。“嗨,科尼!要不要来杯咖啡?”
“不了,海勒姆,我得赶快上路了。我妹妹今天早上生了,第三胎,不过是头一个男孩。下回带根雪茄来送你。”
“那就等你的雪茄啦。路上小心点,科尼,当舅舅啦!”
“是啊,是啊。”说着他就关上车门,开车上路了。而那两个外地来的人就站在原地看着爸爸。
那位斯坦纳先生满脸皱纹,但下巴结实宽厚。他戴着眼镜,镜片上还粘着几片雪花。“不好意思,先生……”他问我爸爸,“这附近有旅馆吗?”
“民宿也可以。”那年轻人说。他一头金发,但头发比较稀疏,说话有爱尔兰口音。
“我们镇上没有旅馆,”爸爸说,“也没有民宿。我们镇上很少有外地来的游客。”
“噢,上帝啊。”斯坦纳皱起眉头,“那最近的旅馆在哪里?”
“联合镇有一家汽车旅馆,叫松林,那是——”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然后抬起手指向马路,“你们要搭便车吗?”
“那太好了,真谢谢你,呃,先生是……”
“汤姆·麦克森。”他跟那位老先生握握手,没想到老先生手劲大得吓人,指关节仿佛都快被他捏碎了。
“我叫雅各布·斯坦纳。”老先生说,“这位是我的朋友,李·汉纳福德。”
“你好你好,很高兴认识两位。”爸爸说。
第六个纸袋最重,里面装的全是狗食罐头。“那要放到地下室。”乐善德太太一边说,一边把另外那些罐头放进橱柜里,“不过,你放在柜台上就好了,我自己拿下去。”
“知道了。”
厨房里的灯已经点亮了,乐善德太太脱掉了大衣,露出里头那件深灰色洋装。她从第四个纸袋里拿出一罐速溶咖啡,手腕轻轻一扭就打开了瓶盖。“能不能告诉我……”她说话的时候背对着我,“你为什么站在窗户外面看我们家?”
“我……呃……”我警告自己,立刻回答,千万不要犹豫,“我正好路过,忽然想顺便来看看你们,因为……呃……”
乐善德太太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神很漠然,面无表情。
“因为……因为我想问乐善德医生,呃……问他下午需不需要人帮忙。我可以帮你们清理地下室,或是打扫一下——”我耸耸肩,“做什么都可以。”
这时我忽然感觉有一只手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
我差点尖叫起来。差一点。那一刻,我感觉得到自己脸上一定是全无血色。
乐善德医生说:“看样子,这孩子很有企图心呢,你说是吧,韦罗妮卡?”
“是啊。”她又转身背向我,继续把纸袋里的东西放进橱柜里。
接着,乐善德医生放开我的肩膀。我转头看看他,发现他好像刚睡醒,睡眼惺忪,眼袋肿肿的,两鬓灰白的头发和下巴的络腮胡纠缠在一起,身上穿着一件丝质红睡袍。他打了个哈欠,抬起手捂住嘴巴。“亲爱的,咖啡好了吗?”他说,“越浓越好。”
她用汤匙把瓶子里的速溶咖啡舀出来,然后打开热水的水龙头。
“今天凌晨四点左右,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东柏林交响乐团演奏。”乐善德医生告诉他太太,“他们在演奏瓦格纳。那乐团真棒。”
乐善德太太把热腾腾的水倒进杯子里,拿汤匙搅拌了几下,然后把杯子端给乐善德医生。他深深嗅了一下。“噢,太棒了!”他说,“这一定有效!”接着他啜了一口。“好喝,够浓!”他很满意地赞叹了一声。
“我该走了。”我慢慢走向后门,“本和约翰尼在电影院等我。”
“你不是想问我下午需不需要人帮忙吗?”
“呃……我还是赶快走好了。”
“噢,急什么。”他又伸出手来抓我的肩膀。他手劲好大,五根手指简直像铁箍。“我倒很希望你可以每天下午过来帮我的忙,而且说真的,我一直想找个小学徒。”
“真的?”我随口敷衍了他一句。
“真的。”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可是眼神却小心翼翼,“我看你这孩子挺机灵的,是吧?”
“嗯?”
“你挺机灵的。噢,不用这么谦虚!我看你很会追根究底,对吧?你抓住一点线索,就会像猎犬一样穷追不舍。”他又笑了一下,露出闪闪发亮的银假牙,接着又啜了一大口咖啡。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的声音已经开始在颤抖了,有一点。
“科里,我很欣赏你这种特质。猎犬会穷追不舍。对男孩子来说,这是优点。”
“他的脚踏车还在外面,法兰斯。”乐善德太太忽然说,边说边把好几包方便面塞进橱柜里。
“那你去把车子拿进来好了。”
“时间来不及了,我该走了。”我说。我已经害怕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急——”他笑着说,“——什么。外面那么冷,又在下雨,这种天气,你舍得你的脚踏车在外面被风吹雨淋吗?”
“可是我……我真的该走了——”
“我去把脚踏车拿进来。”话一说完,乐善德太太立刻就走到门外去了。我看着她把我心爱的火箭拿进屋里,拿进储藏室,而乐善德医生的手一直搭在我肩上。
“很好。”乐善德医生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我相信这样你应该会比较安心吧?”
过了一会儿,乐善德太太又走出来了,左手大拇指塞在嘴里吸了好几下。然后,她把大拇指抽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上面有血。“你看,法兰斯,我被他的脚踏车割到了。”她说话的口气淡淡的,有点像医生的口吻,说完又把大拇指塞回嘴里。她下唇沾到血了。
“既然你已经来了,科里,那就干脆先告诉你,我这边有什么工作要你做,好不好?”
“可是本和约翰尼……他们会找我。”我说。
“嗯,那当然。不过,就算他们找不到你,他们还是会进电影院去看电影不是吗?说不定他们会以为——”他耸耸肩,“——以为你发生了什么意外。男孩子嘛,免不了的。”他的手在我肩上了揉了几下。“今天放什么电影啊?”
“《英雄地狱》,是一部战争片。”
“哦,战争片。想也知道,一定是美国大兵把德国纳粹打得落花流水,没错吧?”
“法兰斯。”乐善德太太忽然悄悄叫了他一声。
他们两个互看了一眼,那眼神好冷酷。
接着,乐善德医生又回头来看我。“走吧,科里,我们到地下室去吧。”
“我妈妈会担心的。”我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只是我心里明白,没有用的。
“她一定以为你去看电影了,不是吗?”他挑了挑眉毛,“好啦,我们到地下室去吧,我每个星期要付你二十块钱,你总该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工作吧?”
我忽然愣住了。“二十块?”
“没错,一个星期二十块。不过,只要你这个徒弟够机灵、够能干,我倒觉得这钱不会白花。好了,可以下去了吗?”他手搭在我肩上,带着我走到地下室的楼梯口。他手劲好大,我根本挣脱不开,可是,我一定要想办法逃走。乐善德医生打开楼梯口的电灯,灯光忽然照在我身上。我一步步走下楼梯,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丝质睡袍在他身上摩擦的声音,还有拖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我听到他边下楼梯边啜咖啡,那种声音听起来很饥渴,我越听越害怕。
雅各布·斯坦纳和李·汉纳福德坐上爸爸的车,但爸爸并没有直接带他们到松林汽车旅馆。雨刷左右摆动,扫掉挡风玻璃上的雪花。半路上,爸爸问他们要不要吃中饭,两个人都说好,于是,爸爸先带他们到了明星餐厅。
“里面的雅座还有位子吗?”爸爸问卡丽·佛伦奇,于是她就带他们到里面的雅座去,然后把菜单拿给他们。
斯坦纳先生脱掉手套和大衣,露出里面那套花呢西装和灰背心。接着,他把帽子和大衣挂在衣帽架上。他满头白发又粗又硬。斯坦纳先生坐进雅座,爸爸也跟着坐下来。接着,那位年轻的汉纳福德也脱掉他的外套,露出里面的蓝格子衬衫。他把袖子卷到手臂上,露出壮硕的二头肌,这时候,爸爸注意到他右手臂上——就在那里!
爸爸轻轻惊叫了一声,“噢,上帝啊!”
“怎么?”汉纳福德先生问,“这里不准脱外套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爸爸额头上冒出汗珠。汉纳福德先生坐到斯坦纳先生旁边。“我是看到你……你的刺青……”
“怎么,老兄,我身上的刺青碍到你了吗?”汉纳福德眯起眼睛,表情很凶狠。
“李,”斯坦纳先生赶紧制止他,“别这样。”他的口气仿佛在叫一只恶犬不要乱吠。
“没事,没事。”爸爸说,“我只是……”他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感觉整间餐厅仿佛开始天旋地转。“我见过那个刺青。”
那两个人立刻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斯坦纳先生终于开口问:“麦克森先生,能不能请问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等一下我就会告诉你们,不过,我要先请教一下,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到我们奇风镇来?”爸爸移开视线,不想再看那个太阳穴上长了一双翅膀的骷髅头刺青。
“不要告诉他。”汉纳福德先生警告斯坦纳先生,“我们又不认识他。”
“嗯,这里的人我们都不熟。”斯坦纳先生转头看看四周,爸爸注意到他的眼神像老鹰一样凌厉。餐厅里大概有十几个人正在吃中饭,边吃边聊。他们都是附近的农夫,其中几个正在捉弄卡丽·佛伦奇,不过倒是没什么恶意。卡丽不理他们,装作没听到。电视上正在转播篮球赛。“麦克森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还不太熟,有些事……”
“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那个叫斯坦纳的人一直左顾右盼打量四周的环境,眼神小心翼翼,这样的举动让爸爸想到一件事。于是爸爸接着又问:“你是警察吗?”
“我不是警察,不过,工作有点类似。”
“那,你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我……我做的是历史研究。”斯坦纳先生说。
这时卡丽·佛伦奇又走过来了,手上拿着点菜单。她那双修长的美腿还是一样引人注目。“三位要点菜了吗?”
“有煎糕吗?”汉纳福德先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烟。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您再说一次吗?”
“煎糕!你们到底有没有?”
汉纳福德点起一根烟,这时斯坦纳先生开口了。他显然比较有耐性,“你说煎糕他们可能听不懂。他们这里应该叫薄煎饼吧。”
“不好意思,现在不是供应早餐的时间。”卡丽淡淡笑了一下,表情有点困惑。
“那就吃汉堡算了。”他鼻孔里喷出一大团烟,“我的上帝!”
“你们的鸡汤是现煮的吗?”斯坦纳先生看着菜单问卡丽。
“是罐头鸡汤,不过味道还不错。”
“噢,我不喝罐头鸡汤。”他用一种坚定的眼神盯着她,“这样吧,我也吃个汉堡好了。就这样,麻烦你。”他的口音很奇怪。
爸爸点了一份炖牛肉和一杯咖啡。卡丽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问:“两位是外地来的吧?”
“我住在印第安纳州,”汉纳福德说,“他住在——”
“华沙,波兰华沙。李,自我介绍让我自己来就好了,可以吗?”
卡丽一转身走开,爸爸立刻问:“从波兰跑到我们这小地方来,这趟路程可不短。”
“我现在住在芝加哥。”斯坦纳先生说。
“离奇风镇还是够远的了。”爸爸眼睛一直瞄向刺青。刺青有点模糊,感觉上,汉纳福德似乎想磨掉那个刺青。“那个刺青有什么含意吗?”
李·汉纳福德嘴角喷出一团烟。“意思就是,我很讨厌人家问东问西。”
爸爸点点头。他涨红了脸,开始有点不高兴了。“是这个意思吗?”
“就是这个意思。”
“两位,不要这样。”斯坦纳先生说。
“老兄,有件事想不想听听?”爸爸手肘撑在桌上,脸凑近那个汉纳福德,“十个月前,我在一个死人手臂上看到过同样的刺青。一模一样。”
汉纳福德没吭声,面无表情,眼神冷冰冰的。他吸了一大口烟,然后慢慢吐出来。“他是不是金色头发?”他问,“和我一样的金发?”
“没错。”
“身材也跟我差不多?”
“好像是。”
“嗯哼。”汉纳福德也凑近我爸爸的脸,嘴里喷出一团烟,然后说,“你看到的就是我弟弟。”
“……这些笼子一定要洗得很干净。”乐善德医生伸手指着那些笼子。笼子目前是空的。“地板也一样。一定要洗得很干净。我希望你一个星期可以来三天,而且每次来都要把地板刷干净。另外,你还要给狗舍里所有的动物洗澡,喂它们吃东西,还要带它们出去跑一跑,运动运动。”地下室里隔成好几间狗舍,他带着我一间一间看。一路上,我不时抬头看看上面那个通气孔。“我订的干草都是整捆整捆用卡车送来的,你要帮忙卸货,然后割断捆绑用的铁丝,把干草铺在马厩里。不过我要先提醒你,那种铁丝很硬,跟钢琴弦差不多,很难割得断。除此之外,要是临时有什么额外的工作,我都会叫你去做。”说到这里,他转身过来面对着我,“一个星期三天,下午四点到六点,工钱是二十块。怎么样,有兴趣吗?”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要发财了。
“要是你星期六肯来,呃……差不多两点到四点,我可以再多给你五块钱。”他又笑了一下,不过眼里还是没半点笑意。他又啜了一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在铁丝网笼上。“科里,”他口气忽然变得很亲切,“我很想找你来帮忙,不过,我有两点要求。”
我静静等着听他说。
“第一:我一个星期给你多少钱,不可以让你爸妈知道。你告诉他们,我一个星期给你十块钱就好了。为什么呢……呃,我知道你爸爸目前在加油站工作,因为上次我去加油的时候看到过他。另外,我也知道你妈妈做馅饼和蛋糕卖,不过生意不太好。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知道你赚那么多钱,他们心里可能会不太舒服,所以,不要让他们知道你赚多少钱,不是比较好吗?”
“你觉得我应该瞒着他们吗?”我有点困惑。
“当然,这要由你自己决定。不过我认为你爸爸和妈妈……看你赚这么多钱,他们可能都会很不自在。另一方面,在你这个年纪,一个星期有二十块钱,想要什么你都可以买得起了,不是吗?不过有一点,你买东西不能让他们知道,而且不能在同一个地方买。我想,你要买东西的时候,也许我应该载你到联合镇或是到伯明翰去买。那么,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可是你爸妈却买不起的?想想看,有没有?”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我想不出来。”
他忽然笑起来,好像觉得我很滑稽,“你早晚会想到的。口袋里有这么多钱,你一定会想到的。”
我没吭声。乐善德医生说我应该瞒着我爸妈,可是我不喜欢这样。
“第二件事……”他抬起双手交叉在胸前,我注意到他用舌头在嘴里翻搅脸颊,“……和索妮亚·格拉斯小姐有关。”
“嗯?”我本来已比较放松了,现在又开始紧张了。
“索妮亚·格拉斯小姐,”他继续说,“她把鹦鹉送到我这里,结果,鹦鹉最后还是因为脑热病死了。就在这里。”他摸摸那个铁丝网笼,“可怜的小东西。噢,对了,我太太韦罗妮卡跟格拉斯小姐正好在同一所主日学校帮忙。格拉斯小姐好像很不高兴,而且有点困惑,因为,科里,你问了她一堆很奇怪的问题。她说你对某一首曲子特别有兴趣,而且你一直追问她,为什么她的鹦鹉……对那首曲子反应很强烈。”他淡淡笑了一下,“格拉斯小姐告诉韦罗妮卡,说她认为你知道某个秘密,而且,韦罗妮卡和我可能也知道那个秘密。另外,她觉得很奇怪的是,你有一根绿羽毛,而那根羽毛就是凯塔琳娜·格拉斯小姐那只鹦鹉的羽毛。索妮亚小姐说,她看到那根羽毛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到这里,他低头看着地上,开始握紧拳头,指关节握得咔吧咔吧响,“是真的吗,科里?”
我很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要是我说没这回事,他一定知道我在说谎。“是真的。”
他闭上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但很快又消失了。“科里,那根绿羽毛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我……我在……”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不说实话不行了。我突然感觉房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像蛇一样盘成一团,仰起头准备要攻击了。虽然地下室铺着瓷砖,在灯光的照耀下感觉很明亮,然而,我却感觉整个地下室仿佛突然被一团阴影笼罩住。接着我猛然意识到,乐善德医生悄悄移动位置,挡住了楼梯口。他闭着眼睛,等着我回答。要是我想跑,就算能够闪过乐善德医生,他太太也会抓住我。我根本无路可逃。“我在萨克森湖边找到的。”我鼓起勇气说出来,“在树林边,当时天还没亮。那辆车掉进湖里的时候,车上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手被铐在方向盘上。”
乐善德医生闭着眼睛,可是嘴角却泛起一抹淡淡的笑,那种表情看起来好可怕。他整张脸绷得好紧,而且上面全是汗,光秃秃的头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接着,他忽然开始笑起来。那是一种很缓慢的笑声,好像从镶着银假牙的嘴里慢慢漏出来的。接着,他忽然睁开眼睛,狠狠瞪着我。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感觉他那张脸好像分成了两半。下半边的脸咧开嘴笑着,露出闪闪发亮的银假牙,而上半边的脸,眼中却射出怒火。“嗯哼,”他摇摇头,仿佛听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这下子,你要我们怎么办呢?”
“麦克森先生,你见过这个人吗?”
在明星餐厅的雅座里,斯坦纳先生掏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摆在爸爸面前。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纸面上有木头纹路。照片里有一个人,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白袍,面带微笑挥着手,好像在跟某个人打招呼。他一头黑发往后梳,几乎是贴在头皮上,乍看之下仿佛头顶上黏着一块黑布。他下巴方正宽厚,正中央有一道凹陷。他身后是一辆车子的引擎盖,那造型看起来像1930或1940年代的古董车。爸爸仔细看着那张脸,看了好久,然后又仔细看看那个人的眼睛和嘴角。问题是,不管怎么看,他还是认不出那个人是谁。
“没有,没见过。”他把照片推回去给斯坦纳,“从来没见过。”
“他的长相可能已经变了。”斯坦纳先生看着照片,仿佛盯着昔日仇人的脸,“他可能做过整容手术。另外,改变长相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留胡子,剃光头。这样一来,就连你自己的妈妈恐怕都认不出你了。”他说。
“抱歉,我真的没见过这个人。他到底是谁?”
“他的名字叫做跟我到那黑暗世界。”
“什么?”爸爸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跟我到那黑暗世界。”斯坦纳又说了一次。接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念给爸爸听:“甘沃·道纳赫安斯杰。”
爸爸猛然往后一退靠到椅背上,目瞪口呆。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赶紧伸手抓住桌沿,抓得好紧。“上帝啊!上帝啊!”他连声惊叹,“上帝啊!跟我到那黑暗世界……甘沃·道纳赫安斯杰。”
“抱歉,你说什么?”斯坦纳问。
“他……他到底是谁?”爸爸的声音颤抖。
李·汉纳福德忽然插嘴说:“他就是杀杰夫的人。现在我弟弟的尸体就躺在他妈的那个湖底。”先前爸爸已经把3月那天早上在湖边发生的事说给他们听过了。汉纳福德满脸愤恨,眼中射出怨毒的神色。刚刚点的汉堡,他没吃两口就吃不下了,可是却抽了三根烟。“我们后来终于查出来了。我弟弟,我那个白痴弟弟,他一定是在勒索他。杰夫住在韦恩堡,后来,我们在那里找到一本他的日记,用德文写的,用密码。那本日记,我们是5月找到的,当时我已经辞掉了加利福尼亚州的工作,到韦恩堡去找他。我花了好几个星期才破解了密码。”
“那个密码是根据《尼布龙根的指环》设计的,”斯坦纳说,“非常复杂。”
“就是啊,我那个白痴弟弟对那些狗屁密码疯狂到了极点。”汉纳福德又在盘子里按熄了另一根烟,“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天到晚写那种狗屁密码。后来,我们破解了日记里的密码,发现他在勒索甘沃·道纳赫安斯杰。一开始是每个月五百,后来变成八百,再后来变成一千。日记里还说,甘沃·道纳赫安斯杰住在亚拉巴马州的奇风镇,当然,他是用的假名。很久以前,甘沃通过关系联络上杰夫他们那伙人,他们就帮他弄到一个新的身份,不过后来,杰夫一定开始动歪脑筋,想从他身上弄点好处。日记里还说,他快发财了,他要搬到佛罗里达去。他说,3月13日那一天,他要从韦恩堡开车到奇风镇。日记到这里就没了。”他摇摇头,“我弟弟真他妈的是个疯子,扯上那伙人。我呢,我也真他妈跟他没什么两样,也是疯子,才会扯上那伙人。”
“扯上什么?”爸爸问,“我不太懂。”
“你知道什么是新纳粹党吗?”斯坦纳问。
“纳粹党我知道。你说的是这个吗?”
“新纳粹党是一个新的纳粹组织。李和他弟弟都是美国新纳粹党的成员,他们多半在印第安纳州,伊利诺伊州和密歇根州活动。李手臂上那个刺青就是新纳粹党的党徽。李和杰夫是同时加入的,可是一年后,李就脱离组织跑到加利福尼亚州去了。”
“没错。”李又点了一根烟,“我想跟那些王八蛋脱离关系,躲得越远越好。那些人真他妈的神经病,动不动就杀人。要是有人敢说希特勒放屁不是香的,都会被他们干掉。”
“那你弟弟还是跟他们在一起吗?”
“妈的,没错。他竟然还干上了什么狗屁‘暴风部队’的老大。上帝啊,真他妈的搞什么东西!念高中的时候我们一起打橄榄球,我们两个甚至都当选‘全美荣誉业余球员’!”
“我还是搞不清楚这个甘沃·道纳赫安斯杰是什么人。”我爸爸说。
斯坦纳忽然抬起手摆在桌上,十指交叉。“我就是这时候接触到这个案子的。李把日记送到印第安纳州立大学语言系,请他们帮忙破解密码。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教德语。后来,密码慢慢被破解了,我那个朋友在日记里发现道纳赫安斯杰的名字,立刻就把日记送到芝加哥的西北大学交给了我。我是在9月接手这个案子的。我附带说明一下,我是语言学系的系主任,同时也是历史学教授。不过,我还有另一个身份:我是纳粹战犯追捕人。这才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什么?”爸爸问。
“追捕纳粹战犯。”斯坦纳说,“过去这七年来,我已经追踪到三个纳粹战犯。我在西班牙马德里抓到毕特利希,在纽约抓到萨佛沙金,在宾夕法尼亚州抓到季斯特。那天,一看到道纳赫安斯杰这个名字,我立刻就明白我已经快逮到第四个了。”
“纳粹战犯?他做了什么?”
“甘沃·道纳赫安斯杰医生是荷兰艾斯特韦根集中营的主治医生。他和他太太卡拉负责评估犹太难民的健康状况。谁要送去工作,谁要送进毒气室,都是由他们决定。他们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说到这里,斯坦纳淡淡笑了一下,那种笑容令人背脊发凉,“我还记得,那天早上阳光很好,他们说我可以送去工作,可是我太太应该送进毒气室。就是他们。”
“真遗憾。”爸爸说。
“唉,都过去了。不过当时我立刻扑上去打断了他的门牙,然后,我就被送到重劳动营待了一年。不过对我来说,那倒也是一种磨炼,我的韧性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够活到现在。”
“你……你打断了他的门牙……”
“没错。噢,他们夫妻两个人真是天生的一对魔鬼。”斯坦纳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整张脸开始扭曲,“我们都叫他太太鸟魔女,因为她有一套十二只的陶制小鸟,而且,做小鸟用的陶土混着死人骨灰。至于我们那位道纳赫安斯杰,他本来是荷兰鹿特丹的兽医,而且,他有一种怪癖。”
爸爸忽然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好不容易才开口问:“什么怪癖?”
“每次难民被送进毒气室的时候,都会从他面前经过。他会自己编一些很奇怪的名字叫他们。”斯坦纳沉湎在往日的可怕回忆中,眼神显得好阴沉,“有点像童话里的名字。我太太叫韦罗妮卡。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很漂亮。结果,那天他竟然叫她月花公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他说的话。他说,‘爬进去啊!月花公主,爬进去啊!’当时她已经病得很重,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结果就真的爬进那个……”说到这里,他已经泪流满面,但他立刻擦掉眼泪,表情瞬间又恢复冷静。看起来,他是一个自律能力很强的人,严格控制自己的感情。“不好意思。”他说,“有时候我会克制不住。”
“喂,你没事吧?”李·汉纳福德忽然问爸爸,“你脸色怎么白得跟死人一样?”
“我……照片可以再……再借我看一下吗?”
斯坦纳又把照片推到爸爸面前。
爸爸深深吸了一口气。“噢,上帝啊,不会吧!”他说,“噢,上帝啊,上帝啊,不会吧!”
斯坦纳一听那口气,立刻就明白爸爸已经想到什么了。“你已经想到他是谁了,是不是?”
“是的。我知道他住在哪里。离这里不远,或者可以说,很近。可是……他人真的很好。”
“我太了解道纳赫安斯杰的真面目了。”斯坦纳说,“还有他太太的真面目。那天,你跳进湖里去救人的时候,杰夫·汉纳福德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你应该看得很清楚吧?道纳赫安斯杰和他太太一定是用酷刑折磨杰夫,逼他说出还有谁知道他们的下落。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那本日记的事了,然后就把杰夫活活打死了。既然你看过杰夫·汉纳福德那张不成人形的脸,那你就应该明白甘沃·道纳赫安斯杰的灵魂有多邪恶。上帝保佑,希望接下来我们不会再看到那种场面。”
爸爸猛然站起来,伸手到口袋里掏钱包,不过斯坦纳已经把钱放到桌上了。“我带你们去找他。”话还没说完,爸爸已经冲到门口了。
“这孩子挺机灵的。”乐善德医生说。他站在楼梯口,“就像猎犬一样穷追不舍,对吧?他发现了那根绿羽毛,然后就穷追不舍,不顾一切追查到底,对吧?科里,我真的很欣赏你。真的。”
“乐善德医生,”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胸口仿佛被千斤重的钢铁压住了,“我真的该回家了。”
他朝我逼近了两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他停下脚步。他已经感觉得到我很怕他。“我要把那根绿羽毛拿回来。你知道原因吗?”
我摇摇头。
“因为,你拿了那根羽毛,索妮亚小姐心里很不舒服。那会让她想到伤心的过去。她很不愿意回想过去。科里,过去的最好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应该要迎向未来,好好活下去,把过去的一切抛到脑后,你不觉得吗?”
“我不——”
“可是偏偏有些人不懂这个道理。他们总是死抓着过去不放,一次又一次掀开别人昔日的伤口。他们执意要把过去的一切挖出来让大家看。有人拼命想遗忘过去,拼命想挣脱昔日伤痛的纠缠,可是偏偏有人要把他们的过去摊开给大家看,让他们付出代价,一次又一次地付出惨痛的代价。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科里?这样是不对的。你明白吗?”
我确实不明白。他说了一堆大道理,可是我却隐隐感觉到中间有某种漏洞。
“我们也有自己的尊严。”乐善德医生眼中流露出一种狂热,仿佛熊熊火焰,“我们也是有尊严的。我们也有荣誉感。科里,你看看这个世界!你看看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们本来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我们知道该怎么做,可是他们却不让我们完成目标。而现在呢,你看看,你看看这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到处都是混乱!到处都是野蛮!混血交配,比禽兽还不如!告诉你,我本来有机会当真正的医生。真的。有很多机会。可是,我不想给人治病。我宁愿选择在泥巴里打滚给猪治病,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瞧不起人类!因为人类背叛了自己,玷污了人类的荣誉!这就是为什么!我……就是为什么我……这就是我的看法!”他忽然拿起杯子往瓷砖地上一摔,砰的一声摔成碎片,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枪声。
整个地下室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又过了一会儿,乐善德太太在上面的楼梯口大声问:“法兰斯?什么东西摔破了吗,法兰斯?”
我心里想,他的脑子一定摔过,摔坏了。
“我在跟他说话。”乐善德医生对她说,“没事,我只是在跟他说话。”
接着我听到她走开了。她的脚步声好沉重。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上面传来一阵嘎嘎吱吱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拖椅子。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开始弹钢琴了。
是那首《美丽的梦仙》。乐善德太太真的很有钢琴家的天分。我记得蓝色格拉斯小姐说过,乐善德太太天生就是弹钢琴的料。我忽然想到,她那双手是那么强而有力,说不定她就是用那双手抓住捆干草的铁丝,勒住那个人的喉咙,把他活活勒死。说不定真的就是这样。不过,也有可能是乐善德医生下手的,当时乐善德太太就在楼上弹那首曲子,而鹦鹉就在旁边听到楼下那个人凄厉的惨叫声,就跟着惨叫起来。会不会是这样?
“一个星期二十块。”乐善德医生说,“不过,你必须先把那根绿羽毛拿来给我,而且,你绝对不准再跟索妮亚·格拉斯小姐提起这件事。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应该永远埋葬在过去,永远不要再提起。你同意吗,科里?”
我猛点头。只要能够离开这里,我什么都同意。
“乖孩子。你什么时候可以把那根绿羽毛拿来给我?明天下午可以吗?”
“可以。”
“那太好了,太好了。等你拿过来,我会把羽毛毁掉,这样一来,索妮亚·格拉斯小姐就不会再想到过去了,就不会再伤心了。还有,等你一拿过来,我就会给你第一个星期的钱,这样好不好?”
“好啊。”你说什么都好。
“那就这样了。”说着他往旁边一站,让出楼梯口的通路,“你先上去吧。”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美丽的梦仙》的旋律忽然停住。我又听到一阵嘎吱声,那是乐善德太太把钢琴矮凳推进去的声音。当时我们已经走到楼梯最上面那层,乐善德医生忽然又把手搭在我肩上,把我拉住。“等一下。”他凑在我耳边悄悄说。
接着我们听到前门开了。
“汤姆!”乐善德太太说,“请问有什么——”
“爸爸!”我立刻大叫起来,“救命啊——”乐善德医生立刻捂住我的嘴。我听到他轻轻怒吼了一声,好像很生气,因为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科里!赶快出来,你——”爸爸立刻冲进屋里,斯坦纳和李·汉纳福德跟在他后面。他把身材魁梧的乐善德太太推到一边,但没想到那一刻她立刻用德语大吼一声:“不!”然后抬起手臂往爸爸脸上一撞。爸爸立刻往后一倒,撞到后面的斯坦纳。他眉头被撞破了,血流如注。接着乐善德太太又用德语大叫起来,不过,斯坦纳先生听得懂。她喊的是:“甘沃,赶快跑!带那小鬼一起跑!”接着,汉纳福德立刻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然后用尽全力把她扑倒在地上。她很快就跪起来挣扎,但斯坦纳立刻就压到她身上,拼命想扭住她的手臂。他们挣扎扭打的时候,撞翻了旁边的茶几和台灯。斯坦纳下唇被她打了一拳,立刻皮破血流。接着他大叫了一声:“够了,卡拉!结束了!结束了!”
但乐善德医生并没有打算就此罢休。
刚刚一听到她大喊,他立刻用一只手抱住我,另一只手抓起卡拉放在柜台上的车钥匙。我拼命挣扎,可是却被他拖出后门。屋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号,他身上那件红睡袍随风飘扬。匆忙中,他的拖鞋掉了一只,但他还是跑得很快。他飞快地跳上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差点夹到我的腿,而且他坐上驾驶座的时候,差点把我的头压扁。他把钥匙插进电门,用力一转,引擎立刻隆隆作响。接着他把变速杆推到倒挡,轮胎立刻摩擦路面发出刺耳的吱吱声。那一刻,我赶紧坐起来,看到爸爸从后门冲出来,刺眼的车灯照在他身上。
“爸爸!”我伸手去抓右侧的门把,这时乐善德医生忽然抬起手肘撞了我的肩膀,我的手立刻被撞麻了,而且很痛。接着他忽然揪住我后脑勺的头发,把我塞到座位底下。我整个人窝在那小空间里,头昏脑涨,浑身酸痛。接着乐善德医生把变速杆推到一挡,引擎一阵隆隆怒吼,车子立刻往前一蹿开走了。乐善德医生,不对,他已经不再是乐善德医生了。他是甘沃·道纳赫安斯杰,那个杀人凶手。
这时候,爸爸已经跑回屋子里,打算从前门出去开车。他从那三个在地上扭打的人身上跳过去。卡拉·道纳赫安斯杰还在挣扎,但汉纳福德一拳拳打在她脸上,几乎把她打得不成人形。
甘沃风驰电掣穿过奇风镇的街道,每转一个弯,轮胎都会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我慢慢从座位底下爬出来,可是甘沃立刻大吼:“不要出来!不准动!你这臭小子!”然后他用力甩了我一巴掌,我立刻又倒下去。我们一定已经过了爱之颂戏院。我忽然想到,不知道英雄到了地狱会遭受什么样的煎熬。我们从石像桥上呼啸而过,有那么一会儿,甘沃的手滑了一下,方向盘没抓紧,车子立刻向右打滑,撞到桥边的护栏擦出火花,金属碎片四散飞溅,整个车身轰轰作响。但他很快又抓紧方向盘,咬牙切齿。他打算开向十号公路。
这时我注意到后视镜有强光反射出来,照到甘沃的眼睛。他立刻用德语大声咒骂起来,那声音比引擎声还刺耳。我想象得到,3月那天晚上,那两只鹦鹉听他这样嘶吼,那会是何等的折磨。我知道后视镜的灯光是哪来的,我知道那是谁开的车。他紧紧跟在我们后面。我们车子的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快要爆炸了。
我伸手抓住方向盘底端,猛力往右一扯,车子立刻向右偏,冲到路边的碎石子坡面上,轮胎立刻一阵打滑。甘沃又大声咒骂起来,那声音真是震耳欲聋,然后他用拳头猛打我的手指,然后又一拳打在我额头上。他打得好用力,我眼前立刻金星直冒。看样子,逞英雄只能到此为止了。
“追什么追!”甘沃转头朝后面那辆小货车大吼。后视镜反射出刺眼的强光。“追什么追!滚开行不行?”十号公路蜿蜒曲折,他不得不紧紧抓住方向盘。车速太快,在弯路上的冲力太大,轮胎一路摩擦路面,不时发出刺耳的吱吱声。虽然我眼前还在冒金星,但我又伸手去抓方向盘。甘沃立刻又大吼起来:“你这臭小子!”然后他又伸出一只手抓住我外套后领,但他必须抓方向盘,所以只好又放开我。
我转头看看爸爸的小货车,两辆车之间的距离大概六米。那条路蜿蜒曲折,两辆车一前一后全速猛冲,险象环生。乐善德医生死命猛踩油门,加速狂奔,拼命想拉开距离,而我只好紧紧抓住座椅。接着,我听到啪的一声,发现是乐善德医生伸出拳头捶了一下置物箱,打开箱盖,然后手伸到里面摸索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了一把点三八口径的短管手枪,然后手臂猛然往后扬,枪管差点打到我的头,还好我及时低头闪过了。接着,他根本没瞄准就连开了两枪,后挡风玻璃应声碎裂,玻璃碎片像冰块一样飞向爸爸的小货车。我注意到爸爸的车左右闪来闪去,差点就冲出路面,车尾左右甩得很厉害,不过爸爸还是又稳住了车子。接着,乐善德医生那只拿枪的手又往后扬,我立刻抓住他手腕,用尽全力拉他的手臂去撞座椅,想撞掉他手上那把枪。然后我又伸手去抓方向盘,抓着不放,于是变成两个人同时拉扯方向盘,车子开始左右偏移。
就在这时候,举在我面前的手枪突然走火,子弹贯穿椅背,贯穿车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那巨响和热气距离我的脸太近,我立刻感觉到一股震动,全身打了一个寒颤。我想,当时我可能放开了方向盘,好像是,我记不太清楚了。接着乐善德医生忽然用枪管在我右肩上用力打了一下。好痛,这辈子从来没那么痛过,我不由自主地惨叫了一声。要不是因为外套很厚,我肩胛骨很可能会骨折。那一刹那,我立刻抱住肩膀,身体往右一倒靠在车门上,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整条手臂都麻了,动弹不得。接着,眼前赫然出现一片漆黑的湖面,我才发觉车子已经快要冲进萨克森湖了,那种感觉,仿佛被困在一个不断重复的梦魇中,梦中的景象很像《火星人入侵》那部电影里的场景。乐善德医生立刻把刹车踩到底,车子立刻慢下来,爸爸的小货车迅速逼近,这时乐善德医生又往后举起手臂,这次,他回头瞄准了。他满脸都是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龇牙咧嘴,目光凶狠有如猛兽。接着,他开枪了,爸爸车子的挡风玻璃上立刻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接着,我注意到他手指又扣紧扳机,心里立刻燃起一股斗志,想跟他拼命,可是肩膀实在太痛,痛得我忍不住一直啜泣。
这时候,公路的另一边,忽然有一个巨大乌黑的东西从树林里冲出来。那个位置,正好就是3月那天早上乐善德太太站的位置。
乐善德医生根本都还没看到,那东西已经撞上我们车子了,正中车门。
就在失落世界的怪物撞上我们的那一瞬间,手枪又走火了。
那惊天动地的巨响,有如世界末日的核弹爆炸。
枪声,乐善德医生的惨叫声,玻璃的碎裂声,金属扭曲变形的声音,所有的声音会合成了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一刻,车子被撞得向右一翻,左边两个轮胎悬空,右边两个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然后整辆车滑向路边。驾驶座的车门整个凹进来,仿佛被上帝踢了一脚,而乐善德医生整个人飞到我身上,我立刻惨叫一声,感觉肋骨要断了。接着,我听到一声低吼。是那只三犄龙。它在保护它的地盘,它要把其他的恐龙赶出十号公路。乐善德医生的脸压在我脸上,全身的重量也压在我身上。我仿佛闻得到从他口中散发出来的恐惧的气息。接着,他又惨叫起来,而我好像也跟着惨叫起来,因为车子开始往下坠落。
接着是一阵剧烈的震动,扬起一片水花。
漆黑的水流开始渗进脚边的车底板。我们已经掉进萨克森湖了。
车子的引擎盖逐渐掀开,冒出腾腾蒸汽,湖水开始淹上车身,从破碎的车窗涌进车厢里。驾驶座的车窗也破了,不过因为车身向右倾,水还没有淹到那边。他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手上的枪已经不见了。他眼神呆滞,嘴角渗出鲜血,我猜他可能咬破了嘴唇或舌头。他的左臂,上帝啊,那条手臂承受了怪兽惊人的撞击力,扭曲变形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我注意到他那件红睡袍的袖口,白白的骨头从手腕部位穿透出来,上面有红红亮亮的血。
湖水涌进车里的速度越来越快,四周的水面上不断冒出气泡,后挡风玻璃涌进来的水简直就像瀑布。乐善德医生重重压在我身上,我推不开他,而这时候,车身开始慢慢向右翻转,开始往下沉。乐善德医生嘴里冒出带血的气泡,我忽然明白他的肋骨一定也被撞断了。
“科里!科里!”
我抬头一看,隔着乐善德医生的身体看向驾驶座破碎的车窗。
我看到爸爸了。他的头发整个贴在头皮上,脸上滴着水,眉头上的伤口鲜血直冒。他开始把窗框上的碎玻璃扯下来。接着车子忽然震了一下,发出隆隆声,水开始慢慢淹上座椅,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吓了我一跳,而乐善德医生也开始挣扎。
“科里,抓得到我的手吗?”爸爸拼命想从扭曲变形的车窗挤进来,伸长着手想抓我。
可是我被乐善德医生压在底下,够不到他的手。“爸爸,救我。”我已经被呛得声音都嘶哑了。
于是爸爸又使尽全力挤进来了一点点,我猜他身体侧边一定被碎玻璃割伤了,但他完全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紧抿着嘴唇,眼眶发红,眼睛紧盯着我。他拼命伸长手想抓我,可是距离实在太远。
这时候,乐善德医生忽然翻了个身,嘴里好像咕哝着什么,可是我听不懂,因为他讲的好像是德语。他眨眨眼睛,露出痛苦的神色。整辆车已经被湖水淹没了,死神已经逼近。他低头看看断裂的手腕,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放开他!”爸爸大喊,“天哪,放开我儿子!”
乐善德医生忽然浑身一震,猛咳起来,咳到第三下,他鼻孔和嘴巴都涌出血来。他伸手去摸腹部,结果手一抬起来,发现手上全是血。那只失落世界的怪兽撞断了他的肋骨,而肋骨刺穿了他的内脏。
轰隆隆的水声越来越刺耳,车厢已经完全沉进湖里了。
“求求你!”爸爸开始哀求了。他还是挣扎着想挤进车窗。“求求你放开我儿子!”
乐善德医生转头看看四周,好像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接着他略微抬起身体,我终于可以喘气了。他转头看看车身后面,发现漆黑的湖水正夹杂着泡沫从后挡风玻璃涌进来,那一刻,我听到他嘀咕了一声:“噢!”
听得出来,他绝望了。
接着,乐善德医生转过头来看我。他凝视着我,鼻孔涌出的鲜血不断往下流,滴到我脸上。“科里。”他叫了我一声,那声音听起来像咕噜噜的水声。接着他用右手抓住我的手腕。
“上去吧,”他气若游丝地说,“小野马。”
接着他用尽全力抬起身体,然后拉我的手去握我爸爸的手。我猜,这个动作一定让他痛不欲生。
爸爸立刻把我拉上去,我两手抱住他的脖子,而他也紧紧抱住我。他两腿猛踢水,满脸泪痕。
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车子继续往下沉,我们全身被水淹没,水中仿佛有一股力量一直把我们往下拉。爸爸拼命踢水,想挣脱那股水流,可是水的拉力实在太强。接着,我们听到一阵嘶嘶声,很像是灼热物体接触到水的声音,车子一直沉向深不可测的漆黑湖底。我感觉得到爸爸拼命想挣脱水流的拉力,接着,我听到他倒吸了一口气,忽然明白他挣脱不了了。
我们继续往下沉。
车子已经沉到我们底下,沉向那黑洞般漆黑的湖底。那是一个绝对黑暗、看不到光的世界。车子不断冒出气泡,远远看起来像一只银色水母。爸爸还是拼命踢水,想挣脱那股水流,可是我们还是跟着乐善德医生的车继续往下沉。水里一片幽暗,我隐约看到他那张惨白的脸贴在挡风玻璃上,嘴里不断冒出气泡。
这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从湖底冒上来,缠住那辆车。那东西看起来很像一片长长的苔藓,又像一条长长的破布。它从后挡风玻璃慢慢游进车里,接着,车子开始在幽暗的水中不停翻转。我已经开始感觉整个肺像火在烧,但我还是又低头看着乐善德医生那张惨白的脸,不过这次我注意到,他整个人逐渐被那条破布苔藓般的东西包住,仿佛一件袍子从下面慢慢往上包住他,过了一会儿,那东西终于缠到他下巴的位置,我注意到他嘴里银假牙的亮光渐渐消失,仿佛星光渐渐陨灭。接着,车子又开始翻转,渐渐车底朝上,有如一只翻倒的巨大乌龟。然后,车子里又开始冒出大量的气泡,那一刻,我感觉到水中那股拉力忽然消失了。我们开始往上浮,浮向水面的亮光。
爸爸抓住我的身体往上抬,于是我的头先冒出水面。
水面的天色一片幽暗,不过还好,空气很充足。我和爸爸紧紧相拥,大口地喘气。
最后,我们慢慢游到可以爬得上去的岸边,在水草和泥浆中挣扎着往上爬,最后终于踏上结实的地面。爸爸走到小货车旁边,坐到地上。他两只手被车窗玻璃割得血肉模糊。我趴在红岩平台上,凝视着底下的萨克森湖。
“嘿,小老弟!”爸爸叫了我一声,“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冷得牙齿直打颤,但此刻,再怎么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最好赶快上车。”他说。
“我知道。”我嘴里说知道,可是根本连爬上车的力气都没有。我的肩膀已经整个麻掉。后来那几天,我肩膀上一大片淤青,肿得跟包子一样大。
爸爸两腿缩到胸前。雪花漫天飘落,只是,我们全身又湿又冷,下不下雪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了。“乐善德医生从前的事,我会慢慢说给你听。”他说。
“我也想告诉你他做过什么事。”我说。我静静听着四周的声音。风掠过湖面,那呼啸的风声仿佛喃喃低语。
此刻,他已经沉落到那黑暗世界了。他来自那个黑暗世界,而最终他又回到那黑暗世界了。
“刚刚他叫我小野马。”我说。
“嗯,感觉很奇怪对不对?”
我们不能在这边待太久。风越来越冷了,奇寒彻骨。这种天气是会要命的。
爸爸抬头看看天空灰压压的云层。1月的天空总是如此阴沉灰暗。他淡淡一笑。那是一种孩子般的笑容。
“嗯,”他说,“天气真好。”
英雄注定要下地狱受煎熬,不过凡夫俗子倒是可以活得轻松愉快。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
当初妈妈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就昏倒了。后来,她一醒过来,立刻紧紧抱住我们,不过她不敢抱太久,很快就放开我们,因为我们浑身伤痕累累。但不管怎样,我们总算平安归来,又可以回到从前那种平静安详的日子了。特别是爸爸。萨克森湖底的幽灵再也没有来纠缠他,昔日的梦魇已经烟消云散。
斯坦纳先生和汉纳福德先生有点失落,因为他们没有亲手逮到甘沃·道纳赫安斯杰,不过,最起码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他们也算满意了。他们带走了卡拉·道纳赫安斯杰,还有那十二只骨灰陶土做成的小鸟。对他们来说,这是莫大的安慰。后来,听说她被关在一座暗无天日的监狱里。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
本和约翰尼兴奋到极点。他们坐在戏院里看电影的时候,我正在跟一个纳粹战犯生死搏斗。后来他们一听到这件事,本是又跳又叫,而约翰尼则是皱着眉头捶胸顿足。不用说,我立刻就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就连老师都想听我说故事。美丽的方丹老师听得目瞪口呆,而卡迪纳校长要我连说两次给他听。“科里,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当作家!”方丹老师说,“你真的有写作天分!我认为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很棒的作者。”卡迪纳校长说。
作家?作者?
我想,我宁愿当一个说故事的人。
1月底,一个星期六的早晨,阳光普照,但天气却凉飕飕的。我把火箭放在前门廊上,然后和妈妈一起坐上爸爸的小货车。我们经过石像桥,开上十号公路。一路上,我们开得很慢,而且提心吊胆地一直看着路边的森林,很怕那只失落世界的怪兽会突然冲出来。虽然那只怪兽一直躲在森林里的某个角落,但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它。我一直相信,是戴维·雷叫它来救我的。
后来,车子来到萨克森湖。湖面一片静谧安详,完全看不出来湖底躲着可怕的怪物。但我们心里明白,它真的在那里。
我站在红岩平台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那根绿羽毛。先前爸爸已经用细麻绳把那根羽毛缠起来,末端绑着一颗小铅球。然后,我用力一扔,那根羽毛一掉进湖里立刻就沉下去,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这是一场悲剧。我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爸爸站在我旁边,妈妈站在另一边。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我们什么都不怕。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告诉他们。
然后我们就回家了。墙上那些怪物,还有那只神奇的盒子,它们在等待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