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爸爸真的去找了卡迪纳校长,而校长已经从别的老师那里听到不少传言,知道老铁肺已经濒临疯狂边缘,于是,他决定让我回学校,不用再停课,而且也不用再写什么悔过书了。
回到学校之后,我发现自己成了英雄。在往后的岁月里,就算登陆月球的航天员返回地球都没我这么风光。当然,校长已经郑重警告过老铁肺,而且,老铁肺一定不敢忘记。不过,我自己也有错,而且我觉得我应该要勇于认错。回到学校那天正好是圣诞节前夕,早点名之后,我举手表示要发言。老铁肺立刻大吼了一声:“什么事?”
我站起来,全班同学都看着我,他们都认定今天又会有大场面可瞧了,大英雄又要挺身对抗不公不义的恶势力,为全班同学争取嚼口香糖的权利。“哈珀老师?”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老铁肺低头。
“有话快说!蠢材!”她又大吼一声,“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在想什么我猜不出来!”
不知道校长是怎么警告她的,不过看起来,她显然没有意思要放低姿态。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向她道歉,因为这样做才对。“对不起,”我说,“我不应该打你。”
噢,英雄堕落了!偶像粉碎了!跳蚤从盔甲的缝隙钻进去,把我们伟大的战士咬得倒在地上打滚。我听到四周的呻吟叹息声此起彼伏,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伟人的铜像从基座上走下来,扑通一声踩进泥坑里。
“你说什么?你跟我说对不起?”老铁肺惊讶得难以形容。她摘掉眼镜,然后又戴回去。“你……你是在跟我道歉?”
“是的。”
“呃,我……我……”她忽然说不出话来。这辈子大概没有人跟她说过对不起,所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原谅别人。“我……我不知道该……”
我感觉到她忽然流露出一种慈悲。这简直就像上帝彰显神迹。在那神奇的短暂片刻,我注意到她的神情开始和缓下来。
“……该怎么说,不过……”她咽了口唾液,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她的喉咙了。
“……不过……你总算知道什么叫规矩了,蠢材!”她大吼了一声。
看样子,卡在她喉咙里的是一根铁钉。她终于把铁钉吐出来了。
“坐下!数学课本打开!”
她又变回那种严厉的表情。我叹了口气,坐下来。她的慈悲就像台风的暴风眼,短暂的风平浪静之后,接着又是更猛烈的狂风暴雨。
学校的餐厅简直就像疯人院,吵得屋顶都快掀了。吃中饭的时候,老铁肺正对着一个可怜的小子大吼大叫,骂他怎么笨得会把吃中饭的钱拿去买棒球卡。就在那时候,我注意到魔女蹑手蹑脚地溜出餐厅。五分钟后,她又回来了。老铁肺根本还没发现她溜出去,她就已经无声无息地坐回她的位子上。我注意到魔女和同桌的那几个女生窃笑不已,那时,我立刻就明白有好戏看了。一定有什么阴谋,而且已经部署好了。
吃过中饭之后,我们被老铁肺赶回教室去。老铁肺又缩回她的办公桌后面,那模样像极了一头母狮抱着她的宝贝肉骨头趴在地上。“把亚拉巴马州历史拿出来!翻开到第十章!重建时期!快点!”说着她伸手去拿她自己的课本。那时候,我忽然听到她呻吟了一声。
老铁肺想把办公桌上的课本拿起来,可是却拿不起来。全班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她双手抓住课本,手肘撑住桌缘,拼命想把课本从办公桌上扳开,然而课本却还是纹丝不动。这时忽然有人窃笑起来。“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她呵斥了一声,眼中射出怒火,“谁在笑——”说到一半她忽然尖叫起来,因为她的手肘被粘在桌缘上了。她终于感觉到大事不妙,立刻就想站起来,没想到她那硕大的屁股却被粘在椅子上,结果当她一站起来,椅子也就跟着被抬起来。“搞什么鬼!”她大吼起来,但这时全班却开始哄堂大笑,包括我在内。老铁肺挣扎着想走到门口,可是忽然发现她那双棕色的厚底鞋已经被牢牢粘在油布毡上了。那一刹那,她气得脸都歪了。眼前的景象是:她弯着腰,手肘撑在桌上,椅子粘在屁股上,鞋子仿佛被焊在铁板上一样牢牢粘在地上,那模样好像正在对我们鞠躬。只不过,她脸上的表情是说不出的愤怒。
“救命啊!”老铁肺哀声惨叫起来,气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救命啊!”她朝门口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可是她的惨叫声被我们全班的哄笑声掩盖住了,看样子,恐怕没人听得到她在喊救命。接着她忽然用力一扯,把衣服上手肘的部位扯破了,那条手臂终于脱离了桌面,但问题是,她又犯了另一个致命的错误:刚刚她为了使力,用另一只手去撑桌面,结果,换成那只手被粘在桌面上了。“救命啊!”她大叫,“救命啊!”
后来,这件事终于惊动了校长。他立刻叫学校的黑人警卫丹尼斯先生到教室来解救老铁肺。桌面上、椅子上、地板上全都涂着一层奇怪的纤维性物质,把老铁肺牢牢粘住,丹尼斯先生不得不用钢锯从中间锯开。结果丹尼斯先生一不小心手滑了一下,老铁肺屁股上的肉被他锯掉了一小片。
后来,救护车赶到了,急救人员把老铁肺抬到担架上,沿着装饰得充满圣诞气息的走廊推出去。一路上,她气喘吁吁,胡言乱语。我听到丹尼斯先生告诉校长,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黏胶。他说,那种黏胶不管涂在什么东西上,就会立刻变成和那东西同样的颜色,而且几乎没味道,只有一丝淡淡的酵母味。他还说,老铁肺——当然他称呼她哈珀太太——手掌没被迫锯掉已经算走运了。那玩意儿实在太厉害了。校长当然气坏了,就像平常一样暴跳如雷,问题是,教室里根本找不到装黏胶用的罐子或软管,而且,校长怎么想也想不通,哪个学生这么厉害,这么古灵精怪,居然能想出这样诡诈的计划。
他实在太不了解魔女了。虽然事后我还是无法确定她是怎么办到的,不过我猜得出来,她一定是把黏胶罐用绳子吊在窗户外面,然后,趁大家吃中饭的时候偷偷进了教室把绳子拉上来。接着,等到她在桌子、椅子和地板上涂好黏胶之后,她又把黏胶罐吊到窗外去,到了放学后,清洁工打扫校园的时候就会把罐子收走。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这么厉害的黏胶。后来我才听说,那种黏胶是魔女自己调配出来的。她用的材料是酋长河底的泥巴和波特山上的泥土,而调配的方法是参考她妈妈做天使蛋糕用的食谱。如果是真的,那么,她妈妈做的魔鬼蛋糕,我当然就更不敢吃了。打死我都不敢吃。魔女说那种黏胶叫做超级魔力胶。这名字取得好。
我一直不知道魔女为什么能跳级变成我的同班同学,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是个化学天才。
一天下午,天气很冷,爸爸和我冒着寒风到森林里找了一棵小松树。那棵小松树大小正好。于是我们就把那棵树抬回家。那天晚上,妈妈做了一些爆米花,然后我们就用那些爆米花装饰在小松树上。接着,我们还在树上挂满了金箔丝和银箔丝,另外还把那些陈年的装饰品拿出来挂上去。那些装饰品平常都收在一只盒子里,每年只有圣诞节那个星期才会拿出来用。
本还在学钢琴,练弹圣诞歌曲。我问他绿色格拉斯小姐有没有养鹦鹉,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他根本没看到什么鹦鹉。不过,我相信她们家的某个角落里一定有一只绿鹦鹉。那天,爸爸和我一起出门去给妈妈买了一本新的蛋糕食谱,还有一只烤盘。没多久,妈妈就带着我出门去给爸爸买了几双袜子和几条内裤。又过了没多久,爸爸自己一个人跑到五角商店去给妈妈买了一小瓶香水。后来,妈妈也自己一个人出去给爸爸买了一条格子图案的围巾。圣诞树下那几个包装得漂漂亮亮的包裹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我一定要弄得清清楚楚,这样我才能安心。不过,有两个包裹上写着我的名字,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我完全猜不透。一个比较小,一个比较大。对我来说,那就像两个谜团,等着我去解开。
我整天都想打电话到格拉斯姐妹家去,那念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问题是,上次我正要打电话的时候,悲剧就发生了,所以后来我一直没有勇气拿起电话。有一天早上,我又惊醒过来,因为我又梦见那四个黑人小女孩在呼唤我。冬天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我揉揉眼睛,拿起床头桌上那根绿羽毛。那时,我已经明白:非做不可了。不过,不是打电话,而是直接去找她们。
我起床穿好衣服,然后就跳上火箭穿过张灯结彩的奇风镇,骑向山塔克街上那栋很像姜饼屋的房子。到了门口,我敲敲门,那根绿羽毛塞在口袋里。
来开门的是蓝色格拉斯小姐。当时还很早,才刚过九点。蓝色格拉斯小姐穿着一条淡蓝色的睡袍,脚上穿着一双青绿色的棉衬拖鞋。她那淡金色的头发就像平常一样扎成高高的一团,我想,这应该是她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项功课。看到她的头发,我立刻就想到《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的阿尔卑斯山的马特宏峰的照片。她依然戴着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眼睛隔着镜片盯着我。我注意到她眼眶四周有一圈黑晕。“科里·麦克森,”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无精打采,“有什么事吗?”
“我能不能进去坐一下?”
“家里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了。”她说。
“呃……我,我只进来一会儿,很快就会走的。”
“家里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了。”她又重复了一次,眼眶里开始涌出泪水。接着她赶紧撇开头,把门拉开。我一进屋里,发现里头依然摆着琳琅满目的廉价装饰品,就跟那天本在这里上课的时候一模一样的摆设。不过……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家里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了。”蓝色格拉斯小姐跌坐在沙发上,低下头开始啜泣。那张沙发的脚又细又长。
外头风好冷,我赶紧关上门。“绿色——另外一位格拉斯小姐呢?”
“她已经不再是格拉斯小姐了。”听她的口气好像很痛心。
“她在家吗?”
“不在。她在……天晓得她现在跑哪儿去了。”她摘下眼镜,拿出一条蓝色蕾丝手帕擦掉眼泪。我忽然发现,要是她不戴眼镜,然后把头发放下来,或许看起来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应该可以说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令人畏惧”了。
“怎么了?”我问她。
“怎么了……”她说,“她伤透了我的心,我的心碎了!就这么回事!她伤透了我的心!”她又开始掉眼泪,“噢,我实在不愿意再去想她!”
“她对你做了什么吗?”
“她背叛我!”她说,“我自己的亲妹妹竟然背叛我!”说着她从座位旁边拿起一张淡绿色的信纸递给我。“你自己看!”
我接过那张信纸。那封信是用深绿色的墨水写的,字迹很娟秀。
上面写着:亲爱的索妮亚,当两个人的心灵彼此产生强烈感应的时候,除了互相拥抱,还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感情了。我内心的热情如烈火般燃烧,我渴望投入那股燃烧的热情。亲爱的姐姐,音乐很美好,可是总有一天,那些音符,那些旋律,早晚都会黯淡褪色,被人遗忘。唯有爱才是永恒的音乐。我必须把自己献给那首更美妙、更深沉的交响曲。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跟他走,索妮亚。我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把自己献给他。我的躯体,我的灵魂,全都献给他。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
“结婚了?”我一定是不自觉地大声念了出来,因为蓝色格拉斯小姐忽然跳起来。
“结婚了!”她口气很阴森。
……结婚了。而且,我们都希望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生命乐章并不是自己指挥的,而是上帝的杰作。再见了,爱你的妹妹凯塔琳娜。
“她真是天底下最混蛋的人,你不觉得吗?”蓝色格拉斯小姐问我。她下唇开始颤抖了。
“你妹妹跟谁走了?”
蓝色格拉斯小姐喃喃说出了一个名字,然而,说出那个名字仿佛是一种更残酷的煎熬。
“你是说……你妹妹跟……跟凯斯科特先生结婚了?”
“欧文,”蓝色格拉斯小姐啜泣着说,“噢,我最亲爱的欧文跟我妹妹跑掉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欧文竟然带着绿色格拉斯小姐跑了,而且还结婚了,可是据我所知,他好像同时也在跟蓝色格拉斯小姐谈恋爱!我知道当年西部那个狂野的棒棒糖小子还活在他内心深处,但我万万想不到,他内心也燃烧着南方式的热情。我说:“可是,对你们来说,凯斯科特先生不会太老了点吗?”我把那封信放回她旁边的沙发上。
“凯斯科特先生有一颗像孩子般纯真的心。”她露出一种如梦似幻的眼神,“噢,上帝啊,我好想念他!”
“有件事我必须请教你。”我趁她还没有继续掉眼泪之前赶紧问她,“你妹妹有没有养鹦鹉?”
这时她立刻转过头来看我,那眼神仿佛觉得我疯了。“鹦鹉?”
“是的。你养了一只蓝鹦鹉,那么,你妹妹是不是也养了一只绿鹦鹉?”
“没有。”蓝色格拉斯小姐说,“我的心都碎了,结果你却跑来问我家里有没有养鹦鹉!”
“对不起。我有不得已的苦衷,非问不可。”我叹了口气,转头看看客厅四周。装饰品柜里有一些小玩偶不见了。我觉得绿色格拉斯小姐大概不会再回来了,而且我觉得蓝色格拉斯小姐心里有数。看样子,有只小鸟飞出笼子奔向自由了。我右手伸进口袋里,抓住那根羽毛。“对不起,打扰到你了。”说着我就朝门口走过去。
“就连我的鹦鹉都抛弃了我。”蓝色格拉斯小姐呜咽着说,“我那只鹦鹉好可爱,好乖……”
“我知道。我也很难过——”
“……不像凯塔琳娜那只鹦鹉那样,既脏又贪心!”她竟然不自觉地说出来了,“哼,我怎么没有早点看出她的真面目?我早该知道她在动欧文的歪脑筋!一直都是!”
“等一下,”我说,“你刚刚不是说你妹妹没养鹦鹉吗?”
“我并没有那样说。我说凯塔琳娜‘现在’已经没有养鹦鹉了。那只小怪物死掉的时候,那坏蛋差点就崩溃了!”
我立刻转身走回她面前,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那根羽毛,摊开手掌给她看。我的心怦怦狂跳,几乎快从嘴里跳出来了。“格拉斯小姐,你妹妹的鹦鹉是什么颜色?”
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就是这个颜色!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因为它一天到晚在笼子里乱飞乱撞,羽毛掉得到处都是。当初它死掉的时候,全身羽毛几乎都掉光了。”这时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等一下,你怎么会有它的羽毛?”
“我在某个地方捡到的。”
“那只鹦鹉是什么时候……噢,我一时想不起来它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知道。“3月。”我说。
“对了,就是3月。当时正是快要开花的季节,我们正在考虑复活节要弹什么曲子。可是……”她忽然皱起眉头,她好像一时忘了自己的心碎了。“科里,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人说的。”我说,“格拉斯小姐,那只鹦鹉是怎么死的?”
“脑热病,跟我的鹦鹉一样。乐善德医生说,那是热带鸟类很常见的死因,一旦染病,通常就没救了。”
“乐善德医生。”我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自觉地念出这个名字。
“他很喜欢我的鹦鹉。他说我的鹦鹉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乖的鸟。”说着她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不过,他恨死了凯塔琳娜那只绿鹦鹉!要是能瞒住别人,我想他一定跟我一样,恨不得亲手杀了那只鹦鹉。”
“他差点就瞒住了所有的人。”我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瞒住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那只绿鹦鹉死了之后,尸体是怎么处理的?被乐善德医生带走了吗?”
“不是。那只鹦鹉生病之后,什么东西都不肯吃,于是凯塔琳娜就把它带到乐善德医生的诊所去。结果,它第二天晚上就死了。”
“脑热病。”我又嘀咕了一句。
“没错,就是脑热病。科里,你怎么会跑来问我这些奇怪的问题?而且我还是搞不懂你怎么会有那根羽毛。”
“我……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很想告诉你,可是现在还不行。”
她忽然弯腰凑近我。她已经感觉到我好像在隐瞒什么,“科里,到底是什么事?我发誓我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
“真的,我现在还不能说。”我把那根羽毛塞回口袋里。蓝色格拉斯小姐脸色又开始阴沉起来。“我该走了。来打扰你真的很不应该,可是,这件事实在太重要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转头瞄了钢琴一眼,那一剎那,我忽然心头一惊,想到一件事。我忽然想到女王曾经说过她梦见过钢琴声,而且看到一双手,其中一手拿着一条铁丝,一手拿着“碎骨锤”。我忽然想到,乐善德医生家里摆满了陶制小鸟的房间里有一架钢琴。于是我赶紧问:“你是不是教过乐善德医生弹钢琴?”
“乐善德医生?没有,不过我教过他太太。”
他太太?那个身材高大硕壮、脸像马脸一样长的韦罗妮卡?“是最近的事吗?”
“不是。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是全职的钢琴老师。后来凯塔琳娜要我跟她一起帮助穷苦人家,教钢琴就变成副业了。”她的口气冷冰冰的,“我记得当时乐善德太太得过很多金星。”
“什么金星?”
“每次只要学生表现优异,我就会给他一个金星。在我看来,乐善德太太很有潜力成为职业钢琴家。她很有天分,而且,她很爱我教的曲子。”
“什么曲子?”
蓝色格拉斯小姐站起来,走到钢琴前面坐好,然后开始弹一首曲子。她弹的就是那首《美丽的梦仙》。那天本到她家来上课的时候,她一开始弹那首曲子,那只鹦鹉就开始用德语骂脏话。《美丽的梦仙》。她闭上眼睛,听着旋律在客厅里飘扬回荡。“这就是我现在仅剩的了,不是吗?美丽的梦,美丽的梦。”
我听着那首曲子,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那天晚上那只蓝鹦鹉为什么会突然发狂?
我记得当时绿色格拉斯小姐说:就是那首曲子害的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弹那首曲子,它就开始发疯!
当时蓝色格拉斯小姐回答说:从前我一天到晚弹给它听,它很爱听啊!
那一刹那,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那种感觉就仿佛无边的黑暗中突然露出一线曙光,或是在水底看到水面上的一线阳光。现在我还无法理出头绪,但我知道已经有线索了。
“格拉斯小姐?”我叫了她一声,而且叫得比较大声,因为她琴键越敲越用力,越弹越大声,听起来有点像本在弹琴。“格拉斯小姐?”
这时她正好弹到一个很刺耳的音,忽然停住。我注意到她已经泪流满面。她问我:“什么事?”
“你的鹦鹉听到你弹这首曲子会发狂吗?”
“不会!别听凯塔琳娜胡说八道,因为她痛恨我最心爱的这首曲子!”不过,看她那种神情,我知道她口是心非。
“你最近又开始教钢琴了,对不对?那么,自从……呃……自从绿鹦鹉死了以后,你有没有常常弹那首曲子?”
她想了一下。“我也记不清楚。应该……应该弹过吧。教会唱诗班排练的时候,我弹过几次,为了热身。不过,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在教钢琴,所以我很少在家里弹琴。倒不是说我不想弹,而是因为凯塔琳娜——”她不由自主地又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个臭狐狸精说我弹得很难听。”
那一线曙光并没有消失。整个事件开始渐渐明朗了,但距离水落石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动不动就是凯塔琳娜、凯塔琳娜!”蓝色格拉斯小姐忽然使尽全力敲了一下琴键,那力道十分惊人,整架钢琴都摇晃起来。“为了怕我们伟大的凯塔琳娜不高兴,我常常委屈自己!老实告诉你,我瞧不起绿色,我恨死了绿色!”说着她忽然站起来。这时我赫然发现瘦瘦小小的她激动起来气势还是很惊人的。“我要把这间屋子里所有绿色的东西全部拿去烧掉!就连墙壁我也不会放过!要是这辈子再也看不到绿色的东西,我一定可以含笑九泉!”
她已经开始陷入一种疯狂状态,拼命想砸东西。我不想看到这种场面,于是赶紧伸手去拉门把。“谢谢你,格拉斯小姐。”
“说得好,到现在我还是格拉斯小姐!”她忽然大吼起来,但也忍不住开始哭起来,“现在,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格拉斯小姐!不过,我觉得很光荣,你懂吗?我很光荣!”她一把抓起沙发上那张淡绿色的信纸,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开始把那张信纸撕成碎片。我赶紧溜出大门。现在跑还来得及。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那个装饰品柜被推倒了。所幸我跑得够快,因为里面那声巨响真是惊天动地。
骑火箭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转个不停,拼命想把所有线索拼凑起来。我忽然想到女王曾经说过:整张大拼图的一小片。所有的小片拼图都在那里,问题是,要怎么样才拼凑得起来?
一个没有人认识的人被杀了。
命案现场有一根绿羽毛。那是一只死掉的鹦鹉的羽毛。
另外一只鹦鹉听到一首曲子就会用德语骂脏话。
乐善德医生是个夜猫子,而且很讨厌喝牛奶。
谁知道?
汉纳福德?
要是那只绿鹦鹉死在乐善德医生的诊所里,那么,它的羽毛怎么会跑到湖边去呢?
那两只鹦鹉,那个死去的人,还有乐善德医生,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系?
回到家之后,我立刻拿起电话打到格拉斯小姐家。我本来很怕面对别人的伤心事,但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所以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开始我以为蓝色格拉斯小姐不会接电话,因为电话响了八声,可是后来响到第九声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她拿起电话说:“喂?”
“格拉斯小姐,是我,科里·麦克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我不想再谈那个叛徒了。”
“谁?噢,我不是要问你妹妹的事。我想问的是那只鹦鹉。你刚刚提到,它得了脑热病,死在乐善德医生的诊所里。不过除了那次之外,它先前有没有生过病?”
“有。那两只鹦鹉曾经同一天生病。凯塔琳娜和我带它们去给乐善德医生看。没想到第二天她的鹦鹉就死了。”这时她忽然哼了一声,听起来好像很不高兴,“科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丝曙光越来越明亮了。“谢谢你,格拉斯小姐。”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妈妈从厨房里问我打电话给格拉斯小姐做什么,我说我想写一篇音乐老师的故事。“那好啊。”妈妈说。我渐渐发现,一旦你成为作家,你会开始有一种扭曲事实真相的本能,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养成这种习惯。
回到房间里,我开始认真思考所有的线索。我想了很久,终于拼凑出那张大拼图的一小部分。
后来,我的结论是:3月,那个陌生人遭到杀害的那天晚上,两只鹦鹉都在乐善德医生家。绿鹦鹉就是那天晚上死掉的,而蓝鹦鹉回到家之后,每次听到有人用钢琴弹奏《美丽的梦仙》,就会开始用德语骂脏话,乐善德太太会弹钢琴,还会弹《美丽的梦仙》。
所以,事情可能是这样的:当蓝色格拉斯小姐弹这首曲子的时候,她的鹦鹉就会想到那天晚上某个人说的话。那天晚上,乐善德太太也在弹这首曲子,而那个时刻,有人正在惨叫,有人用德语骂脏话。会不会就是这样呢?另外,乐善德太太为什么要在有人惨叫咒骂的时候弹钢琴——
我懂了。我想通了。
开始明朗了。
当时,乐善德太太弹那首《美丽的梦仙》,就是为了要掩盖咒骂和惨叫的声音。而当时,两只鹦鹉都在那里,在鸟笼里。不过,乐善德太太弹钢琴的时候,那个咒骂惨叫的人不太可能会在她旁边吧?
我忽然想到,那次到乐善德医生的诊所去看叛徒的时候,乐善德医生人在地下室。我们听到他的声音从通风孔里传出来,叫我们下去找他。他知道我们在上面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所以根本不需要上来叫我们。所以,3月那天晚上,他是不是因为怕屋外有人听到那个人的惨叫声,所以才叫乐善德太太弹钢琴来做掩护。当时乐善德太太脑海中想到的第一首曲子就是《美丽的梦仙》,所以,那两只鹦鹉听到那首曲子,也听到那人的惨叫和咒骂,牢牢记在脑海中。
那么,两只鹦鹉听到惨叫声的时候,乐善德医生是不是正在地下室用“碎骨锤”殴打那个陌生人,用铁丝勒死他?有没有可能,那个人被折磨了一整晚,那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吓坏了那两只鹦鹉,害得它们在笼子里乱飞乱撞?有没有可能,那人被杀之后,乐善德医生和他那壮硕的太太合力把浑身赤裸的尸体抬到屋外,放进停在谷仓门口的车里,而那辆车就是那个人开来的?有没有可能,他们夫妇两人分开行动,一个人开着那个人的车,另一个人开他们自己的车跟在后面,一起到萨克森湖边?有没有可能,当时有一根绿羽毛飘出鸟笼,黏在大衣的皱褶上,或是飘进口袋里?而且,正因为乐善德夫妇两人都对牛奶过敏,所以,他们根本搞不清楚牧场送奶员的工作时间,不知道我爸爸什么时间会经过十号公路?
谁知道?
汉纳福德?
很可能是这样。有可能。
但也可能不是。
这个故事如果写出来,一定是一篇很棒的推理小说。不过,我手上只有一根死鹦鹉身上掉下来的羽毛,而那整张大拼图也只拼凑出一小部分,漏洞还很多。比如说,有人用德语骂脏话。问题是,乐善德医生是荷兰人,不是德国人,而那陌生人又是从哪里来的?乐善德医生是奇风镇的兽医,而那神秘的陌生人肩膀上有骷髅头和翅膀的刺青,这两个人是怎么扯在一起的?漏洞,很多漏洞。
但不管怎样……我手上还有那根绿羽毛,有《美丽的梦仙》,还有“谁知道?”
谁知道?知道什么?在我看来,这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这些事我都没有告诉爸妈。等真相明朗了,我就会说。而现在一切都还没有明朗,所以我暂时还不想说。不过,现在我越来越相信,有一个神秘杀手躲在我们奇风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