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鼻子没断,不过却肿得像包子一样大,变成青紫色,而且眼眶也肿起来黑了一大圈。不用说,妈妈听我说了整件事的经过之后,当然吓得魂不附体。但我终究还是逃过了这一劫。而且,除了鼻子肿起来之外,我并没有受什么伤。
事发之后,格雷丝小姐打电话给艾默里警长,于是警长立刻开车赶到十六号公路,发现我和莱妮在路上走。当时我并没有对他多说什么,因为我想到唐尼说过,警长已经被布莱洛克家收买了。后来爸妈过来接我,送我到帕里什医生的诊所。半路上,我把艾默里警长的事告诉他们。当时爸爸没吭声,但我注意到他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我心里明白,他不会就此罢休。
后来,格雷丝小姐终于平安无事。她被送到联合镇的医院,检查之后发现子弹并没有伤及要害,只是皮肉伤。我有一种感觉:这么点小伤恐怕没这么容易就可以撂倒格雷丝小姐。
接着我要说的是莱妮和史蒂维·考利的故事。那是爸爸告诉我的,而爸爸是从警长那里听来的。十七岁那年,莱妮离家出走,跑到伯明翰去跳脱衣舞,就在那里碰见了唐尼·布莱洛克。唐尼诱拐她,劝她加入他们的“家族事业”,说那种工作才会赚大钱,而且告诉她,空军基地那些年轻小伙子的钱很好赚。于是她真的跟他回去了,结果被送到格雷丝小姐那边。没多久,有一天,她跑到奇风镇上的五角商店去买衣柜,结果在那里遇见了史蒂维·考利。或许我们不能说那叫做一见钟情,不过已经很接近了。反正,史蒂维一直劝莱妮离开格雷丝小姐,找一份正当的工作。后来他们甚至还论及婚嫁。而格雷丝小姐也宁愿让她离开,让她跟史蒂维在一起,因为就算硬把她留下来,她也无法专心工作。她对那些女孩子的要求是:如果要留在她那里,就必须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麻烦的是,唐尼·布莱洛克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是她的男朋友。他恨死了小个子史蒂维,不过,那不只是因为莱妮的缘故,更是因为他的宝贝车大个子始终跑不赢午夜梦娜。他明白,要想把莱妮拉回格雷丝小姐那边去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干掉史蒂维。那天,午夜梦娜炸成一团火球,莱妮的梦想也随之幻灭了。从此以后,她自暴自弃,沉沦皮肉生涯。我曾经听格雷丝小姐说过,莱妮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凶悍。
后来,我听说莱妮回家去了。她长大了,也变得更懂事。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
当然,我相信此后她内心也将怀着永远无法磨灭的忧伤。
毕竟,人生在世,有谁能够事事圆满呢?
其实,有些还是从那个混蛋嘴里听来的。唐尼被关在奇风镇的监狱里,就在法院旁边。那天,有个农夫听到田里有怪声音,于是抓起一支巨大的霰弹枪跑过去看,发现唐尼抱着一个稻草人在跳舞。被关进监狱里之后,面对着铁栏杆,唐尼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在那短暂清醒的时刻,他一五一十地供出了自己从前犯下的罪行。他说,就是他开车去撞史蒂维·考利的车,害死了史蒂维。显然,这次布莱洛克家终于有人逃不掉法律的制裁了,尽管某些执法的人已经被他们收买。
没多久,11月来临了,清晨时分,奇风镇开始蒙上一层冰霜。连绵的山岭染上了一片棕黄,遍地落叶。每当有人踩在落叶上,都会听到阵阵清脆的窸窣声。一个星期二的晚上,妈妈忙着翻食谱研究馅饼和蛋糕的新做法,爸爸则是在客厅看他的报纸。
后来,我们听到敲门声,爸爸立刻走过去开门。是艾默里警长。他站在门廊上,全身笼罩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绷着一张脸,手上拿着帽子,外套的衣领翻起来。外头天冷了。
“我可以进去坐一下吗,汤姆?”他问。
“呃……”爸爸迟疑了一下。
“我知道你可能已经不想再跟我说话了。我明白。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听我说几句话。”
妈妈走过来站在爸爸旁边。“汤姆,请人家进来坐一下,好吗?”
爸爸拉开门,于是警长就进来了。
“你好,科里。”他跟我打了声招呼。当时我坐在壁炉旁边的地上做功课,读亚拉巴马州的历史。从前,叛徒总是喜欢趴在壁炉前面取暖,如今它走了,我忽然感觉一种莫名的空虚。然而,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我们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你好。”我应了一声。
“科里,你先回房间去吧。”爸爸对我说。但艾默里警长却说:“汤姆,既然这件事是科里发现的,我希望他也留下来听我说。”
于是我坐在原地没动。艾默里警长坐到沙发上,把帽子放到茶几上,然后愣愣地盯着帽子上的银星警徽。爸爸也坐下来。妈妈招呼客人一向很周到,她立刻问警长要不要吃点苹果馅饼或蛋糕,然而,警长摇摇头,于是她也坐下来。她和爸爸分别坐在壁炉的两头。
“再过不久,我就不当警长了。”艾默里警长说,“斯沃普镇长已经有好几个新人选,只差还没做最后决定。等他决定了,他就会任命新的警长。我想,大概这个月中旬我就可以卸任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11月底之前应该会搬走,离开奇风镇。”
“很遗憾。”爸爸说,“不过,听科里说了一些你的事,那才更令人遗憾。但说起来,我好像也不应该苛责你,因为上次我当面问你的时候,你并没有隐瞒。你坦白承认自己做了那件事。”
“老实说,当时我很想隐瞒,想矢口否认。只不过,你儿子说的是实话,你应该要相信。要是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相信,那天底下还有谁能够相信呢?”
爸爸皱起眉头。看他的表情,仿佛很想朝警长脸上吐口水。“我的天哪!J.T.,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你为什么要拿布莱洛克家的钱包庇他们?看看他们干的是什么勾当!卖私酒,开赌场诈赌,更别提格雷丝小姐那地方!唉,格雷丝小姐是个好人,可是天哪,天底下没别的正经事可以做吗,何苦要去干那种行业?我问你,J.T.,毕刚·布莱洛克拿钱给你,只是叫你包庇他们卖私酒开赌场吗?你还要提供什么别的服务吗?给他擦鞋吗?”
“你说对了。”警长叹了口气。
“什么?”
“我真的给他擦过鞋。”艾默里警长淡淡笑了一下,那笑容苦涩而疲惫,他的眼神很空洞,充满悲哀和悔恨。接着,他的笑容消失了,露出痛苦的表情,嘴角开始扭曲,“每次拿钱都是在毕刚家里,每个月1号。信封袋里装着两百块钱,上面写着‘艾默里大警长’。他都是这样叫我。”说到这里他脸上抽搐了一下,“那天,我又到他家去,他那几个儿子刚好都在,唐尼,霸丁,韦德。毕刚拿着一支来复枪在上润滑油。他的身材真是巨大得吓人,就算坐在椅子上,也好像整个房间都被他塞满了。而且,每次他瞪着你的时候,你会感觉他好像用眼神就可以杀人。我拿起那只信封的时候,他忽然伸手到地上提起他的靴子丢到桌上。那双靴子上全是泥巴。‘大警长,我的鞋子脏了,可是我没力气擦。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擦干净?’我正想开口拒绝,他却忽然从衬衫口袋里抽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塞进一只靴子里,然后说,‘当然,不会让你白做工。’”
“我不想听。J.T.,你跟我说这个干吗?”爸爸说。
“我非告诉你不可。”警长瞄了壁炉一眼,我注意到火光和阴影在他脸上交织闪烁。“当时我告诉毕刚说我要走了,我不帮别人擦鞋,可是他却很狰狞地对我笑了一下说,‘噢,大警长,你干脆直接开个价吧。’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塞进另一只靴子里。”艾默里警长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拿钱的右手,“我一直想给我女儿买一件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他说,“那种上面有蝴蝶结的鞋子,可以穿到教堂去做礼拜。她总是穿别人不要的破衣服、破鞋子,我看了很不忍心。所以,我多拿了那一百块。可是,你知道吗,毕刚知道我那天会去,所以故意穿靴子去踩泥浆。后来,我把他的靴子擦干净之后,立刻冲到门外去呕吐不止,而且我听到他那几个儿子在里面大笑。”说到这里他忽然闭紧眼睛,好一会儿才又张开,“我带我女儿到联合镇上最好的鞋店,而且还给我太太买了一束花。其实,我买那束花,不光是为了想送给她。其实,我是想闻闻那种干干净净的清香。”
“露辛达知道这件事吗?”爸爸问他。
“不知道。她以为是我加薪了。汤姆,我找过斯沃普镇长和镇委会代表,请他们给我加点薪水,我不知道已经求他们多少次了,可是你知道吗,汤姆,他们总是告诉我,‘噢,J.T.,我们明年一定会帮你编预算。’”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哎,J.T.我们都知道你最刻苦耐劳,一块钱可以当两块钱用。更何况,你好像没有必要加薪吧,因为你好像挺悠闲的,每天不是开警车到处晃来晃去,就是坐在办公桌前看侦探小说。顶多就是有人打架的时候你去把他们拉开,或是某个人家的小狗不见了,你去帮他们找回来,或是有人把邻居家的篱笆搞坏了,两个人吵起来,你就去劝架。我们镇上几乎从来没发生过抢劫,杀人,或是像车子沉到萨克森湖底这类案件。J.T.,你是个老好人,只可惜不太像干警长的料。虽然你帽子上别着警徽,只不过,你身材笨重、动作迟钝,怎么看都没有警长的架势。而且,我们奇风镇从没出过什么大案件,所以好像没什么必要给你加薪,甚至也不需要给你加油的津贴,或是奖金。当然啦,我们倒是可以给你一点精神上的鼓励。’”说到这里,他眼中射出怒火。那一刹那,我和爸妈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艾默里警长并不是没脾气,只是一直压抑着。“该死!”他咒骂了一声,“对不起,我实在不应该跑到你们家来发牢骚。”
“要是长久以来你一直觉得这么委屈,”妈妈问,“那为什么不干脆辞职算了?”
“因为……因为我喜欢当警长。我喜欢那种感觉。如果我们镇上发生了某件事,我会很想知道是谁干的,还有,原因是什么。我喜欢那种被人依赖的感觉。那就像……感觉就像大家把你当成爸爸或哥哥那样尊重,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也许斯沃普镇长和镇委会那些代表不尊重我,但我知道镇上的人都很尊重我。那就是为什么虽然我明知道自己早就该辞职不干了,但我却还是坚持下去。原因就在这里。一直到后来,有一天半夜,毕刚·布莱洛克忽然打电话给我,说他有个计划想跟我谈一谈。他说,他经营的事业并不会危害到奇风镇上的人,说他只是希望大家日子能够过得愉快一点。他还说,要不是因为大家有需要,他的事业也不可能经营得起来。”
“天啊,J.T.,这种鬼话你都相信!”爸爸一脸不屑地摇摇头。
“不光是这样。他还说,要不是因为有他们一家人经营这个事业,隔壁县的‘赖克帮’早就过来接收地盘了。而且,我听说那帮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煞。毕刚要我收下他的钱。他说,收了他的钱,或许我会觉得自己是在跟魔鬼打交道,但好歹他这个魔鬼是我认识的,总比外地来的凶神恶煞好吧。所以,没错,汤姆,我相信他。到现在我还是相信他。”
“这么说,你一直都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大家竟然都被你蒙在鼓里,还以为你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老窝。”
“对,我知道。上次在森林里,科里和那几个小朋友撞见他们把那盒东西卖给那两个三K党,那地方你还记得吧?他们就是躲在那附近。另外,我倒是真的不知道盒子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不过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杰拉尔德·哈奇森和迪克·穆特里都是三K党。但不管怎么说,我终究还是错了。我做了违法的事。奇风镇是一个纯朴善良的地方,我已经没有资格和你们在一起了。”说到这里,艾默里警长忽然转头盯着爸爸,“汤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我有愧于职守,玷污了警长这个神圣的职务,而且害我的家人蒙羞。从前我们跟镇上很多人都是好朋友,可是现在,他们看到我太太和我女儿,表情都很不屑。每次看到那种场面,我的心都在滴血。我刚刚说过,我们很快就要搬走了,不过,身为奇风镇的警长,我还有最后一项使命要完成。”
“什么使命?帮毕刚打开银行金库的门?”
“不是。”警长轻声说,“我要亲眼看着唐尼以谋杀罪被起诉送进监狱。或者最起码要以过失杀人罪起诉。”
“哦?”听爸爸的口气,我感觉到他好像突然振奋起来,但很快又泄了气,“问题是,毕刚会有什么反应?你不是收了他的钱吗?”
“我收毕刚的钱,只是掩护他卖私酒、开赌场,并不代表他儿子犯了杀人罪我也要包庇。事实摆在眼前,唐尼杀了人,没什么好说的。格雷丝小姐侥幸逃过一劫,是上帝保佑。我很了解史蒂维·考利。他这个人也许比较暴躁,老爱跟我过不去,但他是个好人。他父母也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汤姆,我不会放过唐尼。不管毕刚怎么威胁我,我都不会放过唐尼。”
“威胁你?”妈妈忽然出声问他。这时爸爸站起来,拿火钳夹了一块木柴丢进壁炉里。
“对。或许应该说,他警告我。”艾默里警长忽然皱起眉头,“后天,县警部那边会派两个州警搭公路巴士到我们这里来。33号巴士。大概中午会到。到时候,我会把所有的移送文件都准备好,把唐尼交给他们。”
每隔一天就会有一班公路巴士经过奇风镇,开往联合镇,不过,那班车很少在我们镇上停车。里奇顿街那座加油站旁边有一个站牌,偶尔会看到两三个乘客上车下车,但通常那班车都是呼啸而过,停都不停。
“唐尼车子驾驶座底下有一个袋子,里面有一本黑色笔记本。”警长说。爸爸又丢了一根木柴到火堆里,但他很仔细地听着。“本子里记录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感觉上,好像有人针对高中橄榄球赛在赌球,笔记本就是赌客的名单。而且,名单里竟然出现了几个不寻常的人,你看了可能会吓一大跳。虽然不是奇风镇上的人,不过,他们都是新闻人物,政界的人。看样子,布莱洛克家收买了一两个教练,打假球。”
“天啊!”妈妈倒吸了一口气。
“那两个州警要过来带走唐尼,我一定要亲手把唐尼交给他们。”艾默里警长忽然伸手摸摸警徽,“毕刚说,他不会让我有机会把他儿子押上车。他会先杀了我。汤姆,我认为他不是随便说说。”
“他在虚张声势!”爸爸说,“他只是在吓唬你,好让你乖乖把唐尼放走!”
“今天早上,有人把一只死动物扔在我家前面的院子里,看起来很像……很像是一只猫,不过已经被剁成肉酱,院子里到处都是血,大门上用血写了几个字,‘不放唐尼,你就没命!’我两个女儿看到那种场面,吓得脸都白了。”艾默里警长忽然低头看着地上,“我很怕。怕得要命。我觉得毕刚真的想杀我,然后赶在那两个州警抵达之前把唐尼救出去。”
“露辛达和你女儿的处境恐怕更危险。那些混账王八蛋一定会找上她们。”妈妈忽然开口了。我感觉得到她很激动,因为平常她是不骂脏话的。
“出了这种事,今天早上我已经叫露辛达带我女儿回她妈妈家去避避风头。下午两点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我,说她们已经平安到达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盯着爸爸,眼中满是痛苦的神色。“汤姆,我需要人帮忙。”
接着艾默里警长又说,他需要人手,至少要找三四个。今天晚上、明天,还有明天晚上,他们必须守在监狱,免得唐尼被布莱洛克他们劫走。他还说,消防队长马凯特已经守在监狱,只不过,他找不到更多人帮忙。他还说,他问过十个人,结果都没人肯帮忙。他说这件事很危险,所以他自掏腰包,只要有人肯帮忙,他会给那个人五十块钱。不过,他也只给得起这么多了。监狱里有手枪和弹药,而且监狱的建筑很坚固,有如铜墙铁壁,防守不是问题。真正棘手的是要怎么把唐尼从监狱带到公车站。这段路程才是真正的考验。
“情况就是这样。”艾默里警长抓紧瘦骨嶙峋的膝盖,“汤姆,你能帮忙吗?”
“不行!”妈妈忽然大吼一声,那声音惊天动地,差点就把窗户震破。“你疯了吗?”
“很抱歉,丽贝卡,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来求汤姆帮忙。真的很抱歉,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
“你可以去找别人啊!为什么非要来找汤姆?”
“汤姆,你能帮忙吗?”警长追问。
爸爸站在壁炉旁边,壁炉里的木柴劈啪作响。他看看艾默里警长,然后看看妈妈,接着还转头瞄了我一眼。他把手插进口袋里,低下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不是吗?”
“对,我很清楚,可是我反对暴力。这辈子我从来没想过要对人使用暴力。尤其是……这几个月来,经历了这么多事,心里感触更深。我感觉自己仿佛走在薄冰上,背上还扛着一块大铁砧。我自己很清楚,我根本没办法开枪射杀别人。我根本办不到。”
“这样的话,那你就别带枪。我并不要求你一定要对人开枪。我只希望你跟我们站在一起,向毕刚表明立场,杀人偿命,谁都别想逍遥法外。”
“表明立场?布莱洛克那伙人会把你们全部杀光!”妈妈激动得根本坐不住,“不行!汤姆最近压力已经够大了,身体不太好,精神也不太好——”
“丽贝卡!”爸爸忽然大叫了一声,妈妈立刻安静下来。“有话我自己会说,可以吗?”他说。
“汤姆,就等你一句话。”艾默里警长露出一种哀求的口气,“我真的很需要你帮忙。”
爸爸表情很痛苦。我注意到他铁青着脸。他心里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可是他内心却陷入了痛苦的挣扎,而且,萨克森湖底那个人仿佛伸出了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不行,”他嘶哑着声音说,“我帮不了你,J.T.。”
那一刻,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词:懦夫。我心头涌现出一阵羞愧,感觉自己脸上热辣辣的。我立刻站起来冲回房间里。我实在克制不了自己。
“科里!”爸爸叫了我一声,“等一下!”
“唉,算了!”艾默里警长站起来,拿起茶几上的帽子戴回头上。帽顶压扁了,银星警徽也歪了。“算了!镇上的每个人都希望布莱洛克那家子被抓去坐牢,而且,要是有人拿了他们家的钱,一定会被全镇的人唾弃。可是现在呢,好不容易有机会逮住布莱洛克家的人,大家却忽然变成了缩头乌龟。不管我找谁帮忙,那个人一家子都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我看他妈的算了!”
爸爸说:“我真的很希望能——”
“算了吧,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家里比较安全。好了,我走了,再见。”说着艾默里警长推开门走出去。屋外是冷飕飕的夜,我们听到他踩过落叶,那窸窣的声音渐渐远去,没多久就消失了。爸爸站在窗口,看着警长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用不着替他担心,”妈妈说,“他一定找得到人的。”
“万一找不到呢?万一每个人忽然都变成缩头乌龟呢?”
“要是这镇上的人都不在乎公理正义,都不肯帮助警长,那奇风镇就真的是个鬼地方,活该毁灭。”
爸爸忽然转头看着妈妈,嘴角往下一沉。“丽贝卡,我们不就是奇风镇的人吗?你,我,科里,还有J.T.,我们不都是奇风镇的人吗?J.T.去请十个人帮忙,结果没一个人肯帮他,而他们不也都是奇风镇的人吗?所谓奇风镇,并不只是一堆大大小小的房子。奇风镇的生命,来自所有住在这镇上的人。大家互相关怀,互相帮助,奇风镇才有了生命。就算房屋塌了,奇风镇永远是奇风镇,可是,如果镇上的人失去了互相关怀的心,奇风镇就不存在了。”
“可是你帮不了他,汤姆。你没那种能力。万一你出了什么事……”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因为接下去的话听起来很不吉利。
“他虽然做错了事,可是大家还是应该要帮他。刚刚我实在应该答应他。”
“不行,你不能答应他。汤姆,你根本就不是跟人打斗的料。只要一闪神,你立刻就会被布莱洛克那伙人杀了。”
“那我会提高警觉,不要闪神。”爸爸脸色铁青。
“汤姆,J.T.说得没错,你应该好好待在家里,家里比较安全,好不好?”
“你有没有想过,在科里眼里我会变成什么样的爸爸?刚刚他看我的那种眼神,你看到了吗?”
“他自己会想通的。”妈妈拼命想挤出笑容,让气氛缓和一点,“汤姆,吃块蛋糕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不要吃蛋糕,我不要吃馅饼,我不要吃松饼,我什么都不要,不要不要。现在我只想——”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虽然他拼命想往下说,但心情实在太激动,喉咙哽住了。猜得出来,他接下去想说的应该是: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要去找科里谈一谈。”说完他就走到我房间门口,敲敲门。
我说了声请进。我怎么可能不让他进来呢?他毕竟是我爸爸。他走进我房间之后,坐到我床上。我手上捧着一本《黑鹰中队》的漫画。刚刚他还没进门之前,我一直在想弗农说的那些话:艾默里警长是个好人。可惜,他不适合干警察。他没有那种猎狗的本能。就算线索摊开在他眼前,他还是一样看不到。从某个角度来看,艾默里警长是个好丈夫、好爸爸,这点谁也无法否认。接着爸爸清清喉咙,“我想,你心里一定很瞧不起我,对不对?”
要是平常听到爸爸讲这种话,我一定会觉得很好笑,可是今天我却笑不出来了。我愣愣地盯着手上的漫画书,心里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钻进漫画书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全都是满天翱翔的飞机和粗犷豪迈的英雄,在那个世界里,英雄会奋不顾身维护公理正义。
也许那种心情很明显地写在我脸上,也许爸爸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听到他说:“孩子,真实的人生不是漫画。”说完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就站起来走出去,关上门。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噩梦连连。我梦见那四个黑人小女孩在呼唤我。我梦见那辆车冲出红岩平台掉进漆黑的湖里。我梦见午夜梦娜从我旁边冲过去。我梦见毕刚·布莱洛克那满脸的大胡子,看到他露出狰狞的笑容对我说:你快要倒大霉了!我梦见猴子撒旦那张被霰弹枪打得稀烂的脸,它凄厉的哀号。我梦见乐善德太太端了一杯汽水给我,听到她对我说:有时候他会整晚不睡,听外国的广播听到天亮。
乐善德医生不喝牛奶,半夜不睡觉,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爸妈,因为我觉得那跟萨克森湖那件事毫无关系。乐善德医生何必无缘无故杀害一个外地来的人?而且他是个大好人,那么爱动物,怎么可能用那么凶残的手段把那个人折磨得不成人形,还用铁丝勒死他?难以想象!
然而,我却忍不住会想。
弗农对艾默里警长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他说那个杀人凶手不喝牛奶,而且半夜不睡觉,这样的推论是不是也有道理?
弗农虽然是个疯子,可是他就像海滩男孩一样,接触过很多人很多事。他有点像上帝之眼,看着奇风镇的人来来去去,看得透每个人的希望与贪婪,善良与邪恶。他看透了赤裸裸的人性。也许,他已经看透了人生。
我决定开始监视乐善德医生和他太太。要是他真的是那种表面温文儒雅、内心冷血凶残的禽兽,那她怎么可能浑然无觉?
第二天,天气又湿又冷,下着毛毛雨。放学后,我骑着火箭从乐善德医生家门口经过。他和他太太两个人都在家,而且那两匹马也都在谷仓里。我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但我就是想看看。根据弗农的推论,萨克森湖事件可能和乐善德医生有关,可是,如果没有进一步的线索,那就只是纯属臆测。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冷得几乎要结冰了。我不敢看爸爸的眼睛,而爸妈则是拼命避开彼此的目光,但不管怎么样,那顿饭吃得还算平静。
我们吃的是南瓜馅饼。这阵子,我们几乎天天吃南瓜馅饼,吃到都想吐了。后来,爸爸终于开口说:“今天里克·斯潘纳被解雇了。”
“里克?他不是已经在绿茵牧场待很久了吗?他的资历跟你一样吧?”
“对。”爸爸用叉子戳戳盘子里的馅饼屑,“今天早上和尼尔·亚伯勒谈了一下,他说,他听说牧场正在裁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都是因为那该死的……超市。”他发觉自己说溜嘴讲了脏话,赶紧改口,可惜我已经听到了。“巨霸超市。”他很不屑地哼了很大一声,馅饼屑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塑料瓶装的牛奶。天晓得接下来他们还有什么鬼花样!”
“里克他太太利亚8月不是才刚生了孩子吗?”妈妈说,“他们已经有三个孩子了。里克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他一接到通知,立刻就走了。尼尔说,他听说牧场给里克一个月的薪水,问题是,他们一家五口,靠那么点钱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他放下叉子,“我看,你做几个馅饼,我送去给他们好了。”
“我明天一大早就做一个新的。”
“那好。”爸爸伸出手握住妈妈的手。虽然他们两个起过争执,但那种不愉快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此刻,看着他们手握着手,感觉很温馨。“丽贝卡,我感觉得到,问题才刚要开始而已。绿茵牧场根本拼不过大型超市那种超低的价钱。上个星期,我们又给我们的老客户打折优惠,结果两天前,巨霸超市也跟着降价,降得比我们还低。我想,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我注意到他忽然握紧妈妈的手,而她也握紧他的手,仿佛两个人要同心协力面对即将来临的严酷挑战。
“对了,还有一件事。”说到一半,爸爸忽然又停住了。他露出一种咬紧牙关的表情,仿佛必须鼓足勇气才说得出口,“今天下午我跟马凯特队长聊了一下。我到加油站去加油的时候,正好碰到他在那里。他说——”说到这里他又迟疑了一下,“他说,除了他,J.T.另外只找到一个人肯帮忙。你知道那是谁吗?”
妈妈没说话。
“月亮人。”爸爸苦笑了一下,“你想象得到吗?整个奇风镇身强力壮的人那么多,结果竟然只有马凯特队长和月亮人肯帮J.T.对付布莱洛克家。我真怀疑月亮人拿得动枪吗?开枪就更别提了!嗯,看样子,全镇的人都打算窝在家里保住自己的小命,你说对不对?”
妈妈忽然把手缩回来,撇开头不看爸爸。爸爸隔着桌子凝视着我,眼神好凌厉,有如咄咄逼人的熊熊烈火,看得我有点坐立不安,“小老弟,你觉得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今天到学校去,有没有告诉你那几个朋友说,你爸爸是个胆小鬼,不敢帮警察捍卫正义,有没有?”
“没有。”我说。
“你应该告诉他们的。你应该告诉本,约翰尼,还有戴维·雷。”
“哼,他们的爸爸也没做什么啊!逞英雄跟布莱洛克家过不去,白白送命,他们没那么笨吧?”妈妈声嘶力竭地说,“你们这些人真的会用枪吗?平常那些喜欢拿枪打猎的人怎么都不见了?有些人不是很爱吹牛吗,老爱吹说自己多神,拳头有多厉害,枪法有多准,打架从来没输过,什么事都摆得平,现在呢?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我不管他们怎么样。”爸爸忽然两腿一伸把椅子往后推,站起来。“我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着他开始往门口走过去。妈妈倒吸了一口气,赶紧问他:“你要去哪里?”
爸爸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站着不动,然后抬起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我只是想到门廊上坐一下。丽贝卡,只是想到门廊上坐一下。我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可是外面那么冷!”
“没关系。”说完他就走到门外去了。
半个钟头后,他又走进来,走到壁炉前面烤火取暖。今天是星期五,我决定晚上晚点睡。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睡觉时间到了,爸爸却还坐在壁炉前面的椅子上,两手撑着下巴。外头风声呼号,雨水有如小石子一样劈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
“妈妈,晚安,我要去睡了!”我朝厨房叫了一声。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着,弄得哗啦哗啦响。她回了我一声晚安。接着我转头对爸爸说:“爸爸,晚安。”
“科里。”他忽然轻轻叫了我一声。
“什么事?”
“要是我杀了人,你会有什么感觉?你会觉得我跟萨克森湖边那个凶手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想了一下。“当然不一样,”我说,“因为你杀人是为了保护自己。”
“问题是,从某个角度来看,说不定那个凶手杀人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啊,你觉得呢?”
“也许吧。不过你跟他不一样的地方是,杀了人你会很难过。”
“对,”爸爸说,“我确实会很难过。”
我还有别的话想跟他说,可是我不知道他想不想听。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跟他说,“爸爸!”
“怎么了?”
“爸爸,任何人都无法让你内心得到平静,除了你自己。我觉得你必须自己想办法。爸爸,你知道约翰尼和戈萨·布兰林打架的事吧?约翰尼并不想跟他打架,他是被逼的,不过最后,布兰林兄弟再也不敢来找我们的麻烦了。”爸爸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我不知道他懂不懂我的意思。“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很有道理。”他说。接着他忽然仰起脸,我注意到他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明天收音机就要转播亚拉巴马州高中橄榄球赛,一定很精彩。你赶快去睡觉吧,明天才有精神听广播。”
“我知道了。”于是我转身走开,准备回房间。
“谢谢你,孩子。”爸爸忽然对我说。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听到爸爸的小货车发动引擎的声音,立刻就醒过来了。“汤姆!”我听到妈妈站在门廊上叫爸爸。“汤姆,不要去!”我赶紧跑到窗口看看外面,看到妈妈穿着睡袍冲向马路,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可是,爸爸的小货车已经开走了,妈妈在后面大叫:“不要去!”爸爸把手伸到车窗外面,挥挥手。轰隆隆的车声惊动了整条希尔托普路上的狗,它们都冲出狗屋狂吠起来。我知道爸爸要去哪里,而且,我也知道为什么。
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但我很担心他,心里七上八下。他决定不再等待平静自己降临。他打算去做一件事,让自己内心得到平静。
那天早上,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煎熬。妈妈已经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了。她穿着睡袍踱来踱去,眼中满是惊恐。她每隔十五分钟就打一次电话到警长办公室去找爸爸。到了九点,她忽然不再打了,我猜一定是爸爸告诉她,时候到了,他们要行动了。
九点三十分的时候,我开始穿衣服。我穿上牛仔裤和衬衫,再套上一件毛衣,因为,尽管天空一片蔚蓝,阳光普照,但空气却是冷飕飕的。我匆匆刷过牙,把头发梳整齐,然后看着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慢慢走到十点。我想到那班33号巴士正沿着蜿蜒的公路开向奇风镇。车子会提早到吗?会误点吗?还是会准时抵达?爸爸、艾默里警长、马凯特队长,还有月亮人,今天,他们即将面临生死关头,就算是短短的一秒钟也是生死攸关的。尽管我努力不去想那些,但那些恼人的思绪却依然缠绕在我的脑海中。到了十点三十分,我知道自己该走了。我必须到现场去看爸爸。我没办法眼巴巴地坐在家里等电话。电话来的时候,我可能会听到两种结果:第一,唐尼被那两位州警押上巴士,第二,爸爸被布莱洛克家的人开枪打死了。我不能坐在家里等电话。我一定要去。我戴上手表,准备出发。
快十一点的时候,妈妈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她把电视和收音机全都打开了,然后把三个馅饼同时放进烤箱里烤。亚拉巴马州高中橄榄球赛已经快开始了,可是,我根本没心思去想那个。
我走进厨房,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南瓜香。我问妈妈:“妈妈,我想去约翰尼家可以吗?”
“什么?”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你要去哪里?”
“约翰尼家。我和本、戴维·雷约在约翰尼家……”这时我转头瞄了收音机一眼。我听到收音机传来观众的欢呼:亚拉巴马!亚拉巴马!加油加油加油!“……去约翰尼家听比赛转播。”我不得不编个借口。
“不行。你一定要待在家里陪我。”
“可是我已经跟他们约好了。”
“我说什么你听不……”她已经气得满脸通红,把搅拌盆用力摔在柜台上,南瓜酱洒了满地。她泪水夺眶而出,然后伸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
屋外冷飕飕的,可是我却激动得浑身发烫。“可是我想去嘛。”我说。
妈妈已经克制不了自己了。她哭了出来。“算了,要去就去!”妈妈大吼了一声。她的情绪已经濒临爆发边缘。“要去就去,随便你!”
我立刻转身跑出大门,以免自己哭出来,怕自己一时心软决定留在家里。我跳上火箭,忽然听到厨房里传来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我知道怎么回事。妈妈把那只搅拌盆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我开始骑车冲向里奇顿街,冷飕飕的风冻僵了我的耳朵。
那天火箭跑得特别快,仿佛感觉得到我心中的悲伤。在那个星期六的上午,整个奇风镇平静而慵懒,街上静悄悄的。天气太冷,大多数人都躲在屋里,只看到几个不怕冷的小孩在街上跑来跑去。大家都守在收音机旁边,等着听大熊教练带领的球队打赢对手。我弯腰凑向前,冷风刮在我脸上。火箭在路面上急驰,我感觉得到轮胎的震动。后来,虽然我的脚已经不再踩踏板,它却依然风驰电掣。
十一点十五分,我来到加油站,那里有两台加油机,还有一台轮胎打气机。办公室旁边有一间车库,里头隔成两小间。加油站老板是海勒姆·怀特先生,他年纪很大了,而且驼背很严重。看着他在满是扳手和引擎皮带的车库里走来走去,那模样真的很像钟楼怪人。此刻他坐在办公桌前面,歪着头听收音机。办公室是煤渣砖搭成的,角落有一面黄色的铁皮标示牌,用生锈的螺丝钉挂在墙上。那就是公路巴士的站牌。我把火箭骑到办公室后面,停在那个油腻腻、脏兮兮的垃圾桶旁边,然后坐到地上,等待中午时刻来临。
到了十一点五十分,我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指甲都快被我咬光了。这时我忽然听到车子逐渐开近的声音。我立刻把头探出屋角瞄了一眼,看到警长的车朝加油站开过来,爸爸的小货车跟在后面。月亮人坐在爸爸车上,头上还是戴着那顶高礼帽。马凯特队长坐在警长车上,而唐尼坐在后座。他穿着黑色条纹的囚服,嬉皮笑脸。车子停住之后,却没有人下车。大家都躲在车子里,引擎没熄火,发出低沉的轰隆声。
怀特先生走出办公室门口。他走路是横着走的,那模样很像螃蟹。艾默里警长摇下车窗,跟怀特先生说了几句,可是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接着,怀特先生走回办公室,过了几分钟,他又走出来了,身上穿着一件油腻腻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棒球帽。他坐上他的车,然后就开走了,车尾弥漫着一团黑烟。
两分钟后,那班巴士并没有抵达。
这时我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了我一声:“小朋友,不要动。”
我正要回头的时候,忽然感觉一只手掐在我脖子后面,掐得好紧,吓得我浑身僵直。那个人拉着我往后退,把我拖到后面。是韦德吗?还是霸丁?天哪,怎么办?我一定要想办法警告爸爸!那个人一直把我往后拖,拖回到垃圾桶旁边才放手。我立刻转头去看他。
原来是老欧文,也就是上次在理发厅碰到的那位传说中的神枪手棒棒糖小子。他问我:“真该死,小鬼,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看到他,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老欧文皱起眉头,脸上满是斑点,头上那顶棕色的牛仔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那模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传说中威风凛凛的棒棒糖小子,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子。他满头淡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身上穿着一条皱巴巴的黑裤,一双黑靴,一件颜色像泥巴的毛衣,外面还套了一条米黄色的防尘披肩,颜色更像泥巴。披肩的边条几乎垂落到脚踝的位置。然而,令我震惊的,并不是他那身打扮,而是挂在他腰上那副枪套皮带,还有左边枪套里那把枪柄上有骷髅图案的手枪。他侧着身子,那骷髅头正好面对着我。老欧文眯起眼睛打量我。“我有话要问你。”他说。
“我爸爸,”我鼓起勇气说,“他在这里帮警长。”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搞不懂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只是想——”
“想找死吗?你不知道布莱洛克家的人都是狠角色吗?这里很快就要子弹满天飞了!上车!赶快走!”
“巴士误点了。”我找借口拖延时间,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子,你敢跟我玩这种把戏?”他反应很快,“上车!”说着他把我推向火箭旁边。
我还是站着不动。“不,我要留下来陪我爸爸。”
“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气啦!”我注意到他脖子上青筋暴露。不难想象,要是他真的动手,恐怕不会像爸爸平常修理我那么客气了。老欧文一步步朝我逼近,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接着我又鼓起勇气站稳脚步,不再退了。
接着,老欧文走到距离我大概一米的地方时,忽然也停下脚步,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嗯。”他说,“看样子,你还挺勇敢的嘛。”
“我要留下来陪我爸爸。”我告诉他。
就在这时候,我们两个都听到一辆车逐渐开近的声音。那时候,我们明白已经没时间再僵持了。老欧文立刻转身冲到墙角,快如闪电,披风窸窸窣窣地飘飞起来。他微微探头瞄了外面一眼,动作敏捷,神情机警。那一会儿,我明白眼前的老欧文已经不是平常的老欧文了。
他已经变成了年轻时代那个棒棒糖小子。
我也跑到墙角去探头看外面,但老欧文立刻挥挥手叫我退后。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心脏怦怦狂跳。我看到的并不是公路巴士,而是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那辆车开进加油站,斜斜地停在警长车子前面。我身体往后一缩,挣脱老欧文的手,冲向车库旁边那堆旧轮胎后面,然后迅速趴在地上。那时我已经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了。老欧文不断朝我比手势,叫我退回到办公室旁边,但我还是趴在原地没动。
霸丁·布莱洛克从驾驶座钻出来。他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敞开,外面披着一件灰色西装外套。那件外套质地很光滑,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出五彩缤纷的光泽。他头发剃成了很短的平头。他表情很阴沉,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接着他弯下腰,上半身钻进车里,然后拿出一把左轮手枪,枪把上镶着珍珠。接着,韦德·布莱洛克从右前座钻出来。他一头黑发往后梳得很整齐,仰头挺出下巴,身上穿着一条黑色的紧身裤,还有一件蓝格子牛仔衬衫。虽然天气很冷,但他还是把袖口卷到手肘上方,露出满是刺青的手臂。他身上挂着一副肩背式的枪套,里头有一把手枪。然后,他又从车子里抽出一支来复枪,然后迅速咔嚓一声扣动扳机,让子弹上膛。
接着,后车门开了,车身忽然摇晃了一下,毕刚那巨大的身影从车子里钻出来。毕刚穿着一件迷彩连身工装裤,一件深棕色衬衫,看起来仿佛11月的季节里,一座遍地黄叶的大山忽然活过来,挣脱地底的岩盘,在地面上缓缓移动。他龇牙咧嘴笑得很狰狞,头发稀疏的头顶油光发亮。他从车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喘气喘得很厉害,嘴里一边说着:“孩子们,动手吧。”
韦德举起来复枪,霸丁举起手枪,把击铁往后拉。他们瞄准警长的车,开始射击。
我吓得浑身汗毛直竖。子弹打破了警长车子的两只前轮,轮胎立刻扁平贴在地上。接着,韦德和霸丁瞄准爸爸的小货车,那一刻,爸爸赶紧把变速杆拉到倒车挡,想让车子退离现场,只可惜太迟了。两只前轮很快就被子弹打破,车子立刻动弹不得,摇晃了几下。
“怎么样,大警长!要不要商量一下啊?”毕刚大吼一声。
艾默里警长没下车。唐尼脸贴在玻璃窗上,笑得很得意,那模样活像小孩子把脸贴在商店的玻璃橱窗上看着里头的蛋糕。我转头瞄瞄老欧文,看看他在干什么。没想到,他已经不见了。
“巴士恐怕不会准时抵达了!”毕刚说。他弯腰钻进凯迪拉克后座,一手拿出一支双管霰弹枪,另一手拿出一个迷彩背包。接着,他把那个背包丢到车顶上,拉开拉链,然后手伸进背包里。“有好戏看了,大警长!”他抖了一下霰弹枪,让枪管往下折,露出枪膛口,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两颗子弹塞进枪膛里,接着又抖了一下,枪身又恢复了原状。“那班巴士还在十号公路上,离这里还有十公里远,两只轮胎已经被我打烂了!有得他们修的!”他靠在车身上,身体的重量压得车子嘎吱作响。“换轮胎最要命!我自己就最恨换轮胎!”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两声枪响:砰!砰!
那辆凯迪拉克的后轮忽然爆了。毕刚立刻跳起来,跳得好高。没想到他那一座山似的笨重身躯竟然能跳那么高。他大吼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既像欢呼又像尖叫。韦德和霸丁立刻转身,而毕刚那笨重的身躯飞快地趴到地上,砰的一声仿佛地震。
这时候,我看到那辆凯迪拉克后面有一个烟雾缭绕的人影。那个人站在怀特先生的拖吊车旁边。是棒棒糖小子。他右手拿着一把枪,枪口冒着烟。
“操他妈的——”毕刚气疯了,脸涨得通红,满脸的大胡子抖个不停。
艾默里警长忽然从车里跳出来。“欧文!我不是叫你不要来吗?”
棒棒糖小子根本不理他。他冷冷地盯着毕刚。“布莱洛克先生,你知道眼前的局面叫什么吗?”说着他忽然开始转动手上的枪。他的食指套在扳机护环里,整把枪就这样绕着他的食指转个不停,在阳光照耀下只见一团模糊的金属光晕。接着,他刷的一声把枪插到左边的枪套里,枪柄朝前。他说:“这叫做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去你妈的势均力敌!”毕刚大吼起来,“儿子们,宰了他!”
韦德和霸丁立刻举枪瞄准棒棒糖小子一阵猛射。艾默里警长大喊:“不要!”然后他立刻举起摆在旁边的来复枪。
也许你可以说棒棒糖小子已经老了,但他年轻时候的那股狠劲却没有消失。棒棒糖小子的气魄依然不减当年。他飞快压低身体跑到拖吊车旁边。呼啸的子弹打碎了拖吊车挡风玻璃,把引擎盖打穿了好几个洞。这时艾默里警长也开了两枪,那辆凯迪拉克的挡风玻璃也成了碎片。韦德尖叫了一声立刻趴到地上。霸丁气呼呼地猛转身连开了好几枪,艾默里警长的帽子被他打飞了。但紧接着,艾默里警长立刻开枪还击,一颗子弹擦过霸丁侧边的头发。霸丁一定是感觉到了子弹的热度,立刻大叫一声:“啊!”然后趴到地上。
这时马凯特队长也跳出车子,手上拿着一把手枪。爸爸也从小货车里跳出来趴到路面上。那一瞬间,我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害怕,因为我看到他手上也抓着一把枪。月亮人坐在小货车里没动。他压低着头,我们只看得到他头上那顶高礼帽。
这时毕刚又举起双管霰弹枪开了一枪。砰!那辆拖吊车震了一下,玻璃碎片和碎铁片四散飞溅。毕刚跪在那辆凯迪拉克旁边。我看到那辆车,忽然想到毕刚实在不应该把那辆拖吊车打烂,因为他等一下会用得上。
“爸!”唐尼在警长的车里大喊,“快点救我出去,爸!”
“放心,看看谁敢动我儿子!”毕刚大喊了一声,然后又朝警长的车连开了好几枪,水箱罩应声爆裂,滚烫的水狂喷四射。这时我听到唐尼又在警长车子的后座里大喊:“爸!不要再开枪了!恐怕等不到你救我,我就已经先被你打死了!”我猜他一定是被五花大绑,而且铐上手铐,困在车里出不来。
我忽然明白,唐尼那种猪脑袋是得自谁的遗传。
毕刚忽然站起来伸手去抓车顶上的弹药背包。他抓住背带,把背包拖下去,然后开始装子弹。这时候,又有一发子弹击中凯迪拉克,车尾灯应声碎裂。看样子,棒棒糖小子并没有闲着。
“赶快投降吧!”说着毕刚又开了一枪,“不然你们一定会全部被我杀光!听到了吗,大警长?”
这时爸爸忽然站起来了。我忍不住想开口大喊,叫他赶快趴下去,可是他却压低身体沿着车子悄悄走到警长旁边。我注意到他吓得脸色发白,但他毕竟还是坚持着。不愧是我爸爸。
这时候,枪声忽然平息了,似乎双方都需要喘一口气,准备打起精神再战。过了一会儿,霸丁和韦德又开始朝警长的车开枪,而唐尼赶紧压低身体躲到座位下方。“你们这两个白痴!不要开枪!”毕刚忽然呵斥了一声,“你们不怕打死你们的弟弟吗?”
可是我却发觉韦德和霸丁都没有立刻停火。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韦德,你绕到他们后面去。”霸丁大吼。
“你不会自己去啊,猪头!”
霸丁玩扑克牌的时候像个天才,但显然一离开赌桌就变成了白痴。他忽然站起来冲向办公室后面,结果才跑了三步就听到一声枪响,他立刻抓住右脚趴倒在地上。“爸!我被枪打到了!爸!我被打到了!”他呻吟着大喊,手枪已经飞了大老远。
“你这个白痴!你怎么会笨到自己跑出去当枪靶?”毕刚嘶吼着,“天啊!我怎会生出这种没长脑袋的儿子!”
“再来呀!再多几个出来让我练打靶啊!”棒棒糖小子用嘲讽的口吻大喊。他躲在拖吊车暗处,根本看不见人影。
“投降吧,毕刚!”艾默里警长大喊,“你们已经山穷水尽了!”
“王八蛋!去你妈的山穷水尽!”
“不要再挣扎了!我不想再看到有更多人流血!把枪丢出来,到此为止!”
“丢你个头!”毕刚嘶吼着,“他妈的老子这辈子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到此为止!老子赤手空拳打下天下,难不成还怕你们这些臭警察?这样就想把我儿子带走,毁了老子一辈子心血,我看你是疯了!老子给了你一大把钱,我看你就赶快拿去看看神经病科的医生。”
“毕刚,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跑不掉了!”我听到爸爸说话了。我想,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他那种坚定的口气。是的,他果然就像漫画里黑鹰中队的英雄。
“包围个屁!”韦德忽然跳起来,举起来复枪朝爸爸的方向连开了好几枪。毕刚立刻大吼,叫他不要开枪,可是韦德就像唐尼一样,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子弹打在水泥路面上,擦出点点火花。其中有一颗子弹打到我旁边那堆轮胎上,我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接着棒棒糖小子又开枪了。只听到一声枪响,接着就看到韦德左边的耳朵突然爆开,鲜血四散飞溅洒在凯迪拉克的引擎盖上。
韦德发出像女人一样尖锐的惨叫声。听到那种声音,你会以为他受了什么重伤。他立刻伸手捂住受伤的耳朵,倒在地上开始像陀螺一样在原地绕圈。
“噢,上帝啊!”毕刚哀号起来。
情势已经很明显了,布莱洛克一家人就像布兰林兄弟一样,平常横行霸道欺负人,一碰到挫折就会立刻变成缩头乌龟。
“该死,射歪了!”棒棒糖小子说,“我瞄准的明明是他那个猪脑袋!”
“我要宰了你!”毕刚又开始惊天动地地咆哮起来,“我要把你们全杀光!”
听起来有点吓人,只可惜,霸丁和韦德都已经躺在地上打滚,而唐尼则是躲在车子里像小狗一样哀号,所以,不管毕刚吼得多大声,感觉上就像是雷声大雨点小。
就在这时候,小货车右前座的门忽然开了,月亮人走出车子。他穿着一套黑西装,打着红蝴蝶结领带,当然,还有他那顶高礼帽。他脖子上挂了大概六七条链子,而每条链子上都挂着一个看起来像茶包的东西。西装的翻领上别了一只鸡脚,每只手上都各戴着三只手表。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没打算闪躲子弹,相反,他开始往前走,经过马凯特队长,从爸爸和艾默里警长面前走过去。“嘿!”马凯特队长大叫一声,“赶快低头!”
可是月亮人还是抬头挺胸迈着大步一直往前走。他一直朝毕刚·布莱洛克走过去。毕刚蹲在凯迪拉克旁边,手上抓着一支子弹上膛的双管霰弹枪。
“不要再打了。”月亮人轻声说,那口气听起来很像小孩子在说话。过去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话。“为了大家好,不要再打了!”他那两条长腿跨过韦德身体上方,毫不犹豫地一直走。
“你这恶心的黑鬼,滚开!”毕刚威胁他,但月亮人还是一步步朝他走过去。这时爸爸忽然大叫了一声:“赶快回来!”说着他慢慢站起来,可是艾默里警长立刻抓住他的手臂。
“你这个搞巫毒的臭黑鬼,我要轰烂你脑袋!”毕刚显然知道月亮人和女王的来历,所以他眼中露出畏惧的神色,“你不要过来!滚远一点!”
接着,月亮人走到毕刚面前,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笑容,眯起眼睛,伸出他瘦长的手,“我们一起来让这个世界更光明。”他说。
毕刚举起霰弹枪对准月亮人,枪口几乎贴在他身上。他冷笑着说:“哼,想要让这个世界更光明是不是?好啊,等我的枪口喷出火,等你身上多出两个窟窿,这世界就光明了。”说着他那粗大的手指同时扣下两支枪管的扳机。
我刚刚已经被枪声震得耳朵快聋了,此刻我以为枪声又要响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没想到,竟然没听到枪声。
“站起来吧,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月亮人脸上还是带着微笑,“趁现在还来得及。”
毕刚冷笑了一声,同时又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又扣了一次扳机,结果,枪声还是没响。毕刚立刻抖了一下枪身,让枪管往下折,结果,枪膛里忽然有东西钻出来爬了他满手。
那竟然是一条条绿色的小草蛇,好几十条纠缠在一起。那种蛇完全没有毒性,但还是会咬人。毕刚被咬得伤痕累累。
“啊——啊——啊——!”他吓得倒吸了一口气,抓起枪用力把枪膛里的蛇抖掉,接着他把手伸进弹药背包里摸索了几下,结果抓出来的竟然也是满手的蛇。毕刚发出一声惊天动的尖叫:“呜呜呜呜——哇——!”接着他整个人忽然跳得好高,仿佛飞起来一样,然后拔腿就跑。你绝对无法想象他那巨大得像一座山的身体居然能跑得像兔子那么快。当然,那种不寻常的冲力毕竟是短暂的,任何人都躲不掉地心引力,于是,跑没几步,砰的一声,他果然倒下去了,然后手脚开始挣扎,仿佛一只仰面翻倒的乌龟。
接着,我听到一阵刺耳的轮胎吱吱声,立刻转头一看,看到一辆敞篷小货车冲进加油站,车上载满了人。我注意到约翰尼的爸爸和戴维·雷的爸爸就在那群人里面。绝大多数人手上都拿着球棒、斧头,也有人拿着枪。然后,又有两辆车紧跟着冲进加油站,接着是另一辆敞篷小货车。几乎全奇风镇的男人都来了,其中有很多是布鲁顿区的黑人。他们决定挺身对抗恶势力。“真没想到。”艾默里警长很感慨。他慢慢站起来。
可惜战斗已经结束了,他们来晚了一步。那些人大失所望,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后来我听人说,当时他们一听到枪声大作,立刻热血沸腾,决定站出来帮助他们的警长,保护他们的家园。我猜,一开始他们都想躲在家里,觉得这种责任让别人来扛就好了。很多女人就像我妈妈一样,哭着哀求丈夫不要强出头,但那些人终究还是来了。奇风镇和布鲁顿区的男人都来了,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来,但要对付布莱洛克一家子,人手已经绰绰有余了。那些人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屠刀、球棒、斧头、手枪、切肉刀。布莱洛克一家人看到这种场面,我猜他们一定暗自庆幸,被抓去坐牢可以说是上帝的恩典。
混乱中,我从那堆轮胎后面走出来。老欧文跨在韦德身上,滔滔不绝地教他做人的道理,不过我看得出来韦德根本心不在焉。爸爸和月亮人站在布莱洛克的凯迪拉克旁边。我朝他走过去,他一直看着我。我感觉得到他很想问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终究没有开口,因为要是我说出原因,一定会逼得他狠狠修理我一顿不可。他心知肚明,所以干脆就不问了。他对我点点头。
我走到爸爸面前,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低头看着毕刚的霰弹枪和那个弹药背包。背包上那些绿色的小草蛇像海草一样纠缠成一团。
月亮人笑得很得意。“我太太,”他说,“她真的很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