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那几天,魔女一直纠缠不休,逼我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就好像猫死缠着老鼠要跟它做朋友。那几天,后面是魔女在我背后喋喋不休,前面是老铁肺在讲台上河东狮吼,到了星期三,我已经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而且,我还是搞不懂分数除法该怎么算。
星期三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我到厨房帮妈妈擦盘子,爸爸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报纸。我忽然听到爸爸说:“有车子停在我们家门口。我们跟谁有约吗?”
“好像没有吧。”妈妈说。
我听到椅子嘎吱一声,爸爸站起来走过去开门。走到门口,他忽然吹了声口哨。“哇,你们过来看看!”说完他就走到门外。当然,我和妈妈都忍不住好奇立刻跟着走到外面去。门口停着一辆长长的礼车,黑色的车身闪闪发亮。轮框是钢丝轮辐,车头是白白亮亮的镀铬水箱罩,挡风玻璃十分得宽敞。那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长、最漂亮的车,我们那辆敞篷小货车摆在旁边简直就像破铜烂铁。接着,驾驶座的车门开了,有个穿黑西装的人走出来。他绕过车子,穿过我们家的草坪,边走边对我们说:“晚上好。”他的口音不像我们这一带的人。他沿着门前的步行道朝我们走过来,没多久,门廊上的灯光渐渐照亮了他。我们看到他满头白发,嘴唇上方有两撇白胡子,皮鞋也像车子一样黑得发亮。
“请问有什么事吗?”爸爸问他。
“请问是汤姆·麦克森先生吗?”
“我就是。”
“太好了,”他走到门旁的台阶前面,停下脚步,“麦克森先生。”他向妈点点头,然后转头看着我。“科里少爷吗?”
“嗯……我是科里。”我说。
“噢,太好了。”他微微一笑,然后手伸进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这是要给你的。”他把信封递给我。
我转头看看爸爸,他点点头,意思是叫我收下。我接过那只信封,慢慢拆开,而那位白头发的先生两手交叉在背后看着我拆信。信封用一圈红蜡封着,蜡上印着一个英文字母T。我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白白的小卡片,上面有几行打字机打出来的字。
“上面写什么?”妈妈凑近我肩头想看看卡片上写了什么。
我大声念出来。“弗农·撒克斯特先生诚挚邀请您共进晚餐。时间是1964年9月19日晚上七点。穿着不拘。”
“最好是平常的穿着。”那位白头发的先生特别强调。
“噢,天哪。”妈妈每次一紧张就会冒出这句口头禅。她立刻皱起眉头。
“呃……不好意思,请问您是……”爸爸开口问对方,然后把我手上那张卡片拿过去看了一下。
“麦克森先生,我叫西里尔·普里查德,我在撒克斯特先生家里帮忙。我太太和我负责照料穆伍德先生和弗农少爷的生活起居。已经八年了。”
“哦,这么说,你……你是撒克斯特家的管家吗?”
“我和我太太遵照撒克斯特先生的指示办事。”
爸爸嗯了一声,皱起眉头。他也开始有点担心了。“请你送这封邀请函过来的是弗农,不是他爸爸。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想邀你们家科里共进晚餐的人是弗农。”
“为什么?印象中弗农好像并没见过我儿子。”
“写作竞赛颁奖典礼,弗农少爷也去参加了。他很欣赏你们家科里的写作天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从前他自己也想过要当作家。”
“他写过一本书不是吗?”妈妈问。
“是的。那本书叫做《月亮是我的情人》,是1958年纽约索诺顿公司出版的。”
“我在图书馆借过。”妈妈老实承认道,“老实说,光看封面那把血淋淋的切肉刀,我大概不会花钱去买那本书。我一直觉得那封面看起来怪怪的,因为那本书描写的多半是小镇的生活,而不是那个屠夫……呃,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是的,我明白。”普里查德先生说。
后来我才知道,弗农那本书里写的是一个屠夫。每逢月圆时刻,他就会杀害一个女人,取出她的内脏。他前后杀了好几个女人,而且每次他从尸体里取出来的内脏都是不一样的部位。小说里描写的那个虚构的小镇上,每个人都对屠夫卖的东西赞不绝口,比如肾脏、排骨、肉馅、辣味香肠,还有女人的手指肉做成的三明治。
“虽然那只是他的第一本小说,但我觉得已经写得很不错了。”妈妈说,“他为什么没有再写第二本?”
“很不幸的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本小说卖得并不好。所以弗农少爷就……怎么说呢……他就不再抱希望了。”接着普里查德先生转头过来看着我,“那么,弗农少爷邀请您共进晚餐的事,不知道我该怎么跟他回复?”
“噢,你先别急。”爸爸说话了,“本来我不想说得太直接,不过,弗农好像不太……呃,他的精神状况好像不太稳定,好像没办法接待客人,是吧?”
这时普里查德先生的眼神忽然变得有点冷。“麦克森先生,弗农少爷绝对有能力好好款待他的客人。我知道你的顾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孩子和他在一起绝不会有任何安全上的问题。”
“我无意冒犯,不过,平常他总是不穿衣服到处走来走去,大家当然会认为他神志不是很清楚。我真搞不懂,穆伍德为什么能容忍他这样光着身体到处乱跑。”
“弗农少爷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撒克斯特先生不想干涉他。”
“那很明显。”爸爸说,“提到这个,我已经很久没看到穆伍德了……嗯,好像有三年了吧。我知道他一向行踪很隐秘,可是,难道他完全不需要出来透透气吗?”
“撒克斯特先生的事业有专人在处理,租金都有专人在收,土地有专人在管理维护。他喜欢这种隐秘的生活,所以,到现在他还是保持这种生活方式。好了,你要我怎么回复弗农少爷呢?”
弗农·撒克斯特出版过一本书,似乎是一本推理小说。那是纽约一家公司出版的,一本真正出版的书。我忽然想到,说不定这辈子我不会再有机会和一个真正的作家见面。所以,不管他有没有发疯,不管他是不是光着身体到处走来走去,我都不在乎。他见识过奇风镇外那个广大的世界。尽管那样的经验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不管怎么样,我很想知道他对打字机那只神奇的盒子有什么感觉。“我想去看看他。”我说。
“这么说,你们愿意接受他的邀请了吗?”普里查德先生问我爸妈。
“这样好吗,汤姆?”我妈说,“也许我们俩应该有一个人陪他去。以防万一。”
“麦克森太太,我了解你的顾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和我太太都很了解弗农少爷。他很亲切,很聪明,感情丰富,虽然他没有半个朋友。他爸爸跟他有距离。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到现在也还是。”这时他又露出那种冷冰冰的眼神,“撒克斯特先生是很固执的人。他一直都很不希望弗农少爷成为作家。事实上,不久之前,他甚至还不准图书馆采购《月亮是我的情人》这本书。”
“那现在他为什么忽然又同意了?”我妈问。
“一方面是时间久了,一方面是因为某些情势慢慢在改变。”普里查德先生说,“撒克斯特先生已经明白弗农少爷对他的事业根本没兴趣。我刚刚说过,弗农少爷感情很丰富。”这时他眼神中的那种冰冷渐渐消退,渐渐变得温和。他眨眨眼,淡淡笑了一下。“很抱歉,恕我直言,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顾虑,所以我相信你们一定不太愿意让你们的孩子去赴约。问题是,我时间有限,弗农少爷正等我去回复。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回去告诉他,你们已经答应了?”
“如果大人可以陪他一起去,”爸爸对他说,“那么,我倒是很想去参观一下那栋传奇豪宅。”他转头看了妈妈一眼,“这样行吗?”
她想了好一会儿。我一直在看她的表情,看她有什么反应。要是她开始咬下唇,那就代表她不同意,要是她右边的嘴角开始微微抽搐,那就代表她快要答应了。结果,我发现她的嘴角开始抽搐了。“好吧。”她终于说。
“太好了。”普里查德先生笑了,这次是真的露出了笑意。我爸妈答应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弗农少爷交代,星期六晚上六点半,我会开车到府上来接你。这个时间可以吗?”
这个问题他是对着我问的。我说没问题。
“那么,我们就星期六见。”他往后退了一步,对我们微微鞠了个躬,然后就转身走回那辆黑色大礼车。车头的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听起来有如音乐般悦耳。接着,普里查德先生就开车上路,开到下一个路口,车子向右转上坦普尔街。
“但愿不会出什么问题。”我们一回到屋子里,妈妈立刻说,“老实说,看了弗农的书,那种感觉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爸爸又坐回到椅子上,拿起刚刚没看完的报纸上的体育版。报上的标题全是亚拉巴马大学和奥本大学橄榄球队决战的新闻。这有点像是每年秋天的盛大庆典。“我一直很想到穆伍德家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这倒是个好机会。至少,科里也可以有个机会和弗农聊聊写作。”
“天哪,如果哪天你也写出一本书,千万不要是那种恐怖兮兮的书。”妈妈对我说,“而且有点奇怪的是,书里那些恐怖的情节好像是硬拼凑上去的,好像本来没有要写那些。那本书描写的是小镇生活,本来应该是一本很好的书,要不是因为书里穿插了那些谋杀场面。”
“谋杀没什么好奇怪的,”爸爸说,“到处都看得到。”
“没错,可是单纯地描写小镇生活,不是已经很好了吗?还有封面那把血淋淋的切肉刀……要不是因为封面上有弗农的名字,我根本不会去看那本书。”
“这世界不可能十全十美。”爸爸放下手上的报纸,“我也希望这个世界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我真的希望。但事实上不可能。人生有欢乐,但痛苦并不少于欢乐。这个世界有某种秩序,但也有混乱的时刻,甚至很可能混乱的时候居多。我想,如果有一天你也领悟到这个道理——”他苦笑了一下,转头看着我,眼神好哀伤,“那就代表你长大了。”然后他又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他看的是奥本大学橄榄球队的报道。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丽贝卡,有一件事很奇怪。这两三年来你有没有看到过穆伍德·撒克斯特?你一定一次也没看到过,对不对?你去银行,或是去剪头发,或是去镇上随便哪个地方,你看到过他吗?”
“没有,没看到过。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一个瘦瘦的老头,老是穿着黑西装,打着黑领结。我还记得小时候见过穆伍德。当时他看起来就很苍老,干干瘪瘪的。自从他太太死了以后,他就很少走出家门。不过,我觉得以后我们应该不可能再看到他了,你不觉得吗?”
“我从来没见过那位普里查德先生。大概他们都喜欢过那种隐秘的生活。”
“除了弗农。”我说,“当然,等天气一冷,连他也看不见了。”
“没错,就是这样。”爸爸说,“不过,明天我打算到附近找人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人最近见过穆伍德。”
“干吗?”妈妈皱起眉头,“那关你什么事?说不定星期六晚上你就会见到他了。”
“他可能已经死了。”爸爸说,“哼,那就好玩了不是吗?说不定穆伍德已经死了两三年了,但他的死讯却一直被隐瞒着,结果,整个奇风镇的人一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一样吓得发抖。”
“干吗隐瞒他的死讯?目的是什么?”
爸爸耸耸肩,但我看得出来他拼命在想。“可能是想逃避遗产税,要不然就是怕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觊觎他的财产。可能是法律上有什么麻烦。什么都有可能。”这时他嘴角泛起一抹微笑,眼睛忽然亮起来,“弗农一定知道,假如拥有全镇半数以上房地产的人是一个整天不穿衣服的神经病,而大家都战战兢兢,以为幕后发号施令的人是穆伍德,那不是太可笑了吗?比如说,大洪水那天晚上,弗农要我们到布鲁顿区去帮忙,免得那里被洪水淹没,你不觉得那件事有点怪吗?穆伍德这个人宁可把钱放在自己口袋里发霉,也不会愿意施舍半毛钱给那些黑人。在他眼里,黑人根本就是低贱的动物。”
“说不定他忽然大彻大悟,变了一个人。”妈妈说。
“是啊,大概要等他死了以后才有可能吧。”
“反正星期六晚上你就有机会知道了。”妈妈说。
所以我们就开始等待那一天来临。不过,从那天到星期六期间,我还是必须要面对魔女。她还是缠着我不放,一直告诉我什么她的生日宴会一定会很好玩,而且全班同学都会去。那几天,爸爸到处找人打听,看看有谁见过穆伍德·撒克斯特,而我则是找每个同学打听,看看有谁要去参加魔女的生日宴会。
结果我发现根本没人要去。那些同学宁可吃狗屎也不去她家。一旦去了她家,就会进入她鼻屎的射程范围,还会看到她那些长得像怪物的亲戚。我说我宁可躺在烧红的木炭上,宁可亲吻那个俄国佬赫鲁晓夫的光头,也不去参加魔女的生日宴会。我也不想看到她那些稀奇古怪的亲戚。
不过,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不会让她听到。事实上,我甚至开始有点同情她,因为我发现根本没有同学打算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同情她。或许是因为我体会得到那种感觉。如果你准备了满屋子吃不完的冰淇淋和蛋糕,打算邀请全班同学参加你的生日宴会,而且还特别强调不需要带礼物,结果却还是没有人领情,每个人都当面拒绝你,那会是什么滋味?那一定会很伤心。我想,接下来的几天里,魔女一定会不断地遭到拒绝。问题是,我绝对不能去参加,因为那会很像是自投罗网,后患无穷。于是,星期四放学后,我骑着火箭到商店街上的五角商店,花一毛五买了一张生日卡片。卡片正面有一只小狗戴着生日帽,内页有一首诗。我在那首诗底下写了一行字:全班同学祝你生日快乐。然后我把那张卡片塞进一只粉红色的信封里。星期五那天一大早,我趁同学都还没上学的时候就跑到学校去,把那只信封放在魔女桌上。谢天谢地,还好没有人看到我,要不然我就算跳进密西西比河都洗不清了。
后来,上课铃响了,老铁肺走进教室开始发号施令。魔女走到我后面的座位坐下。我听到她打开信封的声音。这时老铁肺又开始河东狮吼了,因为有一个叫雷吉·达菲的同学在嚼葡萄口香糖。这是全班同学共同策划的阴谋的一部分:我们知道她最痛恨葡萄口香糖的味道,所以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个同学故意嚼葡萄口香糖。
这时,我听到背后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就只是轻微的啜泣声。但我想到,那种喜极而泣的泪水,居然只花了我一毛五,忽然感觉有点心酸。
下课的时候,大家都跑到学校后面那片满地沙尘的操场去玩。魔女到处跑来跑去,把那张卡片轮番拿给每个同学看。还好大家反应都很快,都假装早就知道这件事。其中有个同学叫拉德·迪瓦恩,个子高高瘦瘦的,红头发,剃个小平头。他是大家公认的橄榄球队的明日之星,他跑得很快,传球动作灵敏,而且有暴力倾向。他听到有些女孩子说买那张卡片的人真的很体贴,所以他就告诉全班女孩子,那卡片是他买的。我没吭声。结果,魔女开始用爱慕的眼神看着拉德,一边用手指去挖鼻孔。
到了星期六那天晚上约定的时间,普里查德先生又开着那辆黑色的长礼车来到我们家门口。“要注意礼貌!”妈妈交代我,不过她也是在交代爸爸。我们没有穿西装,上次普里查德先生特别强调“平常的穿着”,于是我们穿的是短袖衬衫和牛仔裤。我和爸爸坐进礼车的后座,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座貂皮和皮革装潢的山洞。普里查德先生坐在驾驶座上,和后座隔着一层透明塑料窗。车子从我们家出发,然后转弯开上坦普尔街的坡道。一路上,我们几乎听不见引擎声,而且车子平稳到几乎不会颠簸。
坦普尔街沿路都是橡树和白杨树,奇风镇的上流阶层都住在这条路上。我们看到斯沃普镇长家那栋红砖房,门前有环状车道。过了一会儿,爸爸指着一栋白色的石头豪宅叫我看——那是银行总裁的家。沿着蜿蜒的坡道开了一小段之后,我们看到森普特·沃马克先生家的房子。他就是飞轮露天冰店的老板。而他家正对面那栋房子有白色的希腊式柱子。那就是帕里什医生的家。后来,车子来到坦普尔街的尽头,眼前出现一扇卷轴形雕花的铁栅栏门。门里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车道,车道两旁是整排笔直挺立的长青树,乍看之下有如一个个的卫兵。撒克斯特家豪宅的窗口灯火通明,屋顶上是一根根的烟囱和一座座的洋葱形塔楼。普里查德先生停住车子,下车打开那扇栅栏门,开车进门,然后又下车把门关上。接着车子开始往里面走,车轮在鹅卵石车道上留下两道痕迹。车道蜿蜒,两边的松树散发出阵阵清香。普里查德先生把车子开到一座巨大的帆布棚底下,那里有一条石砖步道通往豪宅的大门。爸爸正想拉开车门把手的时候,普里查德先生已经帮他开了车门。接着,普里查德先生飞快地走到门口打开门,那动作迅速而优雅,无声无息。于是我们走进了屋子里。
一进门,爸爸忽然停下脚步。“天哪。”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跟他一样愣住了。撒克斯特家豪宅里富丽堂皇的程度是语言无法形容的。不过,最令我震惊的是那种宽敞辽阔的感觉。天花板高得吓人,一根根的横梁显得很突出,枝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屋子里每样东西都光滑洁净,闪闪发亮,地上铺满了东方地毯,空气中飘散着雪松和皮革清洁剂的香气。墙上挂满了裱框的画像,每幅画上方都有一盏灯,光线明亮。有一整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织锦,上面的图画的是中世纪的景象。宽阔的回旋梯通往二楼。放眼望去,满屋子里到处都是木纹、皮革、天鹅绒、彩色玻璃,甚至连吊灯上的灯泡都干干净净,闪闪发亮,完全看不到蜘蛛网。
这时一位太太从走廊里走出来。她年纪看起来和普里查德先生差不多,身上穿着白制服,雪白的头发往后梳,用几根银发夹挽成一个发髻。她脸圆圆的,长得很漂亮,眼睛湛蓝清澈。她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口音听起来和她丈夫一模一样。爸爸偷偷告诉我那是英国腔。“弗农少爷在玩火车。”她对我们说,“他请你们过去找他。”
“谢谢你,关朵琳。”普里查德先生说,“两位请跟我来。”说着他走进走廊,我们立刻快步跟上去。走廊两边有无数的房间。光看一眼就知道,这栋豪宅里可以塞进好几栋我们家那种房子,而且多出来的空间甚至还可以再塞进一座谷仓。普里查德先生来到一道巨大的双扇门前面,停下脚步打开门。我们立刻听到轻微的火车汽笛声。
我看到弗农了。他还是一样全身光溜溜的。他弯腰低头仔细打量着手上的某种东西。从我们站的位置看过去,他的屁股一览无遗。
普里查德先生清了一下喉咙,弗农立刻转身面向我们。我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个玩具火车头。他立刻露出笑容,嘴巴咧得好开,乍看之下仿佛整张脸上下分成两半。“噢,你来了!”他说,“请进请进!”于是我们就走进去。那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张巨大无比的桌子,上面是一个野外的全景模型,有山岭、森林、绿油油的田野,还有一个小镇,一列列的玩具小火车在田野山岭间穿梭。弗农正拿着一把刷子拨弄着玩具火车头的轮子。“轨道上有灰尘。”他解释说,“如果灰尘堆得太厚,火车会脱轨的。”
我看到那么多的玩具火车模型,不由得愣住了。总共有七列玩具火车同时在上面跑。模型上有小小的转辙杆摆来摆去,小小的信号灯不断闪烁,小小的汽车模型停在平交道前面。绿油油的田野上到处点缀着红叶的洋苏木。模型里的小镇上有一栋栋火柴盒大小的房子,漆成红砖和石头的色泽。商店街的尽头有一栋穹顶的哥特式建筑。那里就是法院,那天我就是在里面和斯沃普镇长见面,结果吓得逃出来。一条条的公路在重重山岭间蜿蜒,有一座桥跨越一条碧绿的河流。镇外有一片巨大的椭圆形物体,像一面涂黑的镜子。我知道那就是萨克森湖。弗农甚至把湖岸漆成了红色,象征那些红岩平台。我看到棒球场,游泳池,还有布鲁顿区的房子。我甚至看到某一条路的尽头有一栋七彩缤纷的房子。那条路一定是茉莉街。另外,萨克森湖四周环绕着森林,十号公路穿过那片连绵无尽的森林。我试着从那座模型里找出某栋房子。嗯,找到了,和我的大拇指指甲差不多大小。那是格雷丝小姐家,也就是那群坏女孩住的地方。森林遍布的山岭一路往西连绵起伏,边缘有一块圆形的烧焦痕迹。那个位置是在奇风镇和联合镇中间。当然,这座模型上看不到联合镇。“好像有什么东西着火了。”我说。
“那里就是陨石掉落的地点。”弗农头也不抬地说。他全神贯注地朝着火车头的轮子吹气,那模样看起来很像《怪兽大战外星人》电影里那个失控的巨人。接着,我看到希尔托普路了。我认出树林边缘那栋房子就是我家。接着,我的视线沿着蜿蜒的坦普尔街一路往上看,终于看到那栋厚纸板拼成的豪宅。此刻,爸爸和我就在里面。
“你们就在那里面,科里。你们两个都在里面。”弗农伸手指向他右手边那只鞋盒。鞋盒旁边有几节火车厢,几节片段的轨道,还有几条电线。鞋盒盖上用黑笔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我掀开盖子,看到盒子里有好几百个模型小人,上面都涂着头发和皮肤的颜色,做工非常精致细腻,一丝不苟。而且,都没穿衣服。
这时有一列火车忽然发出一阵细微而尖锐的汽笛声,而另外一列火车的车头冒出一小团白烟。显然那火车头用的是蒸汽引擎。爸爸绕着巨大的模型走来走去,看得目瞪口呆。“我们整个奇风镇都在这模型上了,对不对?”他问,“连波特山上的墓碑都看得到!撒克斯特先生,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他抬头看了爸爸一眼。“我不叫撒克斯特先生。”他说,“我叫弗农。”
“噢,好吧,弗农。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只能说,当然不是一天做出来的。”弗农说,他又笑了。远远看过去,他的脸看起来很孩子气,可是一旦走近看,你会发现他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而且鼻翼两侧也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延伸到嘴角。“我爱奇风镇,所以我做了这座模型。奇风镇是我永远的爱,以后也一样。”他转头瞥了普里查德先生一眼。普里查德先生一直站在门口等。“谢谢你,西里尔。你可以先下去了。噢……等一下,你跟麦克森先生说明过了吗?”
“说明什么?”爸爸问。
“呃……弗农少爷希望能够单独和你的孩子共进晚餐。希望你到厨房用餐。”
“我不懂,为什么要这样?”
弗农一直盯着普里查德先生。于是那位老先生又继续说:“因为弗农少爷邀请的是你的孩子。是这样的,你陪孩子一起来,角色是监护人,这我了解,所以,如果你还有任何……呃……还有任何顾虑的话,我可以保证你的顾虑是多余的,因为厨房就在餐厅旁边。弗农少爷和你的孩子在餐厅用餐,而我们就在隔壁用餐。麦克森先生,这是弗农少爷的心愿。”最后一句话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像祈求。
爸爸转头看看我,我耸耸肩。我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样的安排,而且,他好像有点按捺不住了。
“不过,既然你已经陪科里来了,”弗农把火车头放回轨道上,火车头立刻咔哒咔哒地跑起来,“那就留下来吃顿饭吧。”
“吃顿饭吧。”我对爸爸说。
“我相信晚餐你一定会吃得很愉快,关朵琳手艺很棒。”普里查德先生又补了一句。
爸爸两手交叉在胸前,看着轨道上的火车。“好吧,”他心平气和地说,“我相信一定会很愉快。”
“太好了!”弗农又笑了。这是真的笑得很开心。“就这样,西里尔,这里没问题了。”
“好的。”普里查德走出房门,顺手关上门。
“听说你是送奶员,对吗?”弗农问爸爸。
“是的,我在绿茵牧场工作。”
“绿茵牧场是我爸爸开的。”弗农从我旁边走过去,绕到桌子另一头检查电线接头,“就在那里。”他抬起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指向模型上牧场的方向。“下个月联合镇一家新的百货店就要开张了,这件事你们知道吗?就在那座新的购物中心里。已经快完工了。他们说那家百货店以后叫做超级市场,里面有一整个区都是卖牛奶的,而且都是用塑料罐装的。塑料罐,很难想象吧?”
“塑料罐?”爸爸哼了一声,“这倒没想过。”
“以后不管什么东西都会变成是塑料做的。”弗农说。他伸手到模型上把一栋房子扶正。“这就是未来。塑料,什么都是塑料。”
“我……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你爸爸了,弗农。昨天我问过多拉尔先生,今天又跟帕里什医生和斯沃普镇长谈到这件事。我甚至还跑到银行去问了几个人。已经有两三年了,没有人见过你爸爸。银行的人说,普里查德先生会去那里收重要文件,等穆伍德签过名之后又送回去。”
“没错,就是这样。科里,你喜欢这个奇风镇的全景模型吗?那种感觉就很像在天空翱翔,你不觉得吗?”
“是啊,弗农先生。”刚刚我正好也有同样的感觉。
“噢,不要叫我先生。叫我弗农就好。”
“从小我们就教他要尊重长辈。”爸爸说。
弗农一脸惊讶地看着他。“长辈?我不是跟他一样大吗?”
爸爸忽然没吭声,好一会儿才嘀咕了一句:“噢。”他口气中流露着警觉。
“科里,来,我们来玩火车好不好?”他站在一只控制盒前面。那盒子上全是旋转钮和按键。“特快车要来了!嘟嘟!”
我走到控制盒旁边,发现上面的机件很复杂,比分数除法还让人头疼。“要怎么按?”
“随便按,”弗农说,“就是这样才好玩。”
我迟疑了一下,开始转动旋转钮,压按键。这时,有些火车开始越跑越快,而有些则是越来越慢。火车头的蒸汽引擎开始冒烟,开始发出汽笛声,而信号灯也开始闪烁。
“穆伍德还在这里吗,弗农?”爸爸又问。
“他在休息,在楼上休息。”弗农全神贯注盯着火车。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他休息的时候不见任何人。”弗农说。
“那他休息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他整天都很累,根本没力气告诉我。”
“弗农,你转头看看我。”弗农转头面向爸爸,但眼睛还是看着火车,“穆伍德还活着吗?”
“活着啊,还活着啊。”弗农说,“活得好好的呀。”接着他皱起眉头,仿佛突然听懂了爸爸在问什么,“他当然还活着!不然你以为事业是谁在经营的?”
“说不定是普里查德先生在经营的。”
“我爸爸在楼上休息。”弗农特别强调休息那两个字,“你是送奶员还是警察?”
“我当然只是小小的送奶员。”爸爸说,“只不过有点好奇。”
“你也好奇过头了。科里!赶快加速。六号列车已经快误点了。”
我继续转动旋转钮。玩具列车飞快绕过弯道,在山岭间快速奔驰。
“你写的那篇湖的小说我很喜欢。”弗农说,“那就是为什么我会把湖漆成黑色,因为湖底隐藏着一个黑暗的秘密,对不对?”
“是的,弗农先——”说到一半我就停住了。我得赶快习惯直呼大人的名字。
“我在报上看过那篇新闻。”弗农弯腰凑近模型,伸手拉直山腰上一棵弯曲的树,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低头打量着整座模型。“凶手一定知道萨克森湖很深,所以,他一定是当地人,说不定就住在我们奇风镇的某一栋房子里。另外,据我所知,死者的身份一直查不出来,而且自从3月以来我们奇风镇也没有人失踪,这样看来,死者一定不是当地人。所以,一个是奇风镇的人,一个是外地来的人,那么,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警长想查清楚的。”
“艾默里警长是个好人。”弗农说,“可惜,他不适合干警察。他自己一定很乐于承认。他没有那种猎狗的本能。就算线索摊开在他眼前,他还是一样看不到。”说着弗农忽然伸手搔搔肚脐下面的某个地方,然后歪着头。接着,他忽然走到一片黄铜墙板前面,关掉两个电灯开关。房间的灯忽然灭了,只剩下几间模型房子里露出微弱的灯光,还有玩具火车头的灯光照着前方的轨道。“那天一大早大概就像这样。”他的口气有点像开玩笑,“不过,要是我打算杀人,我一定会挑半夜或凌晨下手,这样才有时间把尸体丢进湖里,而且,那个时间十号公路上一定不会有车。那么,凶手为什么等到快天亮了才动手?”
“这我就想不通了。”爸爸说。
我继续压着控制盒上的按键,转盘上的灯光照亮了我的脸。
“那个人一定没有跟绿茵牧场订牛奶。”弗农推测,“因为他根本没有考虑到送奶员的工作时间,对吧?你知道我有什么看法吗?”爸爸没吭声。“我认为那凶手一定是个夜猫子。我认为他一直等到睡觉时间快到了才把尸体丢进湖里,然后才回家睡觉。所以我认为,如果你查得出我们镇上谁是夜猫子,而且不喝牛奶,那么,你就逮到凶手了。”
“不喝牛奶?你的推论是根据什么?”
“因为牛奶有催眠的效果,”弗农说,“而那个凶手不喜欢睡觉。要是他白天必须工作,他一定会喝很浓的咖啡。”
爸爸没反应,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看不出来他是同意弗农的看法,还是觉得弗农傻得可怜。
这时普里查德先生又回到黑黢黢的房间。他告诉我们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弗农关掉玩具火车的电源,然后说:“来吧,科里,跟我来。”于是我乖乖跟在他身后,而爸爸则是跟在普里查德先生后面。过了一会儿,我们走进一个房间,里头摆了好几个铁甲武士,还有一张很长的餐桌,而餐桌两头各摆着一份餐具。弗农叫我自己选个座位,于是我就挑了那个面向铁甲武士的座位坐下。过了一会儿,关朵琳进来了,手上端着一只银托盘。于是,我们开始用餐了。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奇特的一顿晚餐。
第一道菜是草莓汁,上面撒着香草松饼的碎屑。接着是意大利水饺和巧克力蛋糕。这两道菜装在同一只盘子里,另外还有一杯碳酸饮料锭泡成的柠檬汽水。弗农把整片的碳酸饮料锭放进嘴里,结果嘴里开始冒出绿色的泡泡。我看了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我们还吃了汉堡肉饼和奶油爆米花。最后的点心是一碗恶魔蛋糕糊,必须用汤匙舀起来吃。我吃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偷偷做坏事的兴奋感。妈妈要是知道我吃这种东西,一定会当场昏倒,因为整餐饭没有一样蔬菜,没有胡萝卜,没有甘蓝菜。我闻到厨房那边传来炖牛肉的香味,所以我猜爸爸吃的一定是大人的东西。我想,他可能不知道我是在怎么摧残自己的肠胃。弗农吃得很开心,边吃边笑。我们因为甜的东西吃太多,有点兴奋过度,于是就把碗里的恶魔蛋糕糊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
弗农很想多了解我,问个不停。他问我喜欢做什么,有什么朋友,喜欢看什么书,喜欢看什么电影。他说他也看过《火星人入侵》。那是我们两个之间的默契。他说他曾经有一整箱的超级英雄漫画,可是他爸爸逼他拿去扔掉。他说他曾经有好几个书架的《哈迪男孩》冒险小说,后来他爸爸很不高兴,全部拿去扔在壁炉里一把火烧了。他说他曾经有很多漫画杂志,像是《野蛮医生》《泰山》《火星上的约翰·卡特》《影子侠》《怪谭》《少年世界》等等,可是他爸爸说弗农长大了,不能再看这种东西了,所以又是一把火全部烧成灰,或是埋到地底下。他说,要是有机会能够把那些东西全部找回来,他愿意付一百万。他说,要是我也有那些东西,一定要好好珍惜,一辈子留着,因为那些东西具有魔法般的神秘力量。
弗农说,那些具有神奇力量的东西一旦被火烧了,或是丢进垃圾桶,那么,那种神秘力量就永远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得不卷起裤管。”弗农说。
“什么?”我愣住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的典故来自艾略特一首很有名的诗《普鲁佛洛克的情歌》,表达岁月流逝的无奈。
“我写过一本书。”他告诉我。
“我知道。我妈妈看过。”
“你长大以后想当作家吗?”
“也许吧。”我说,“我是说……要是我有能力的话。”
“你那篇故事写得很棒。我也写过小说。我爸爸说那是一种不错的嗜好,不过他也提醒我,别忘了有一天我必须承担起一切责任。”
“一切?什么一切?”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哦。”我大概懂他的意思,“你为什么没有再写下一本书?”
弗农开口好像想说什么,但嘴巴忽然又闭上,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我注意到他手指上沾满了蛋糕糊,眼睛忽然亮起来。“因为我脑海中只有那本书。”他终于说,“我努力在寻找下一本,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想不出下一本书要写什么。从前想不出来,现在也还是想不出来……我想,以后恐怕也永远想不出来了。”
“怎么会呢?”我问他,“你想不出别的故事吗?”
“我要说个故事给你听。”他说。
于是我等着他说故事。
弗农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吁出来。他眼神有点涣散,仿佛挣扎着想保持清醒,可是却又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开始说,“他写了一本书,书里描写的是一个小镇。是的,一个很像奇风镇的小镇。为了写那本书,那个男孩花了四年的时间一改再改,最后终于满意了。而在他写那本书的过程中,他爸爸……”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他爸爸……”弗农皱起眉头,仿佛拼命想理清思绪。“对了,”他说,“他爸爸说他根本就是个笨蛋。他爸爸从早骂到晚,骂他是笨蛋,骂他是白痴,不好好学学经营事业,却浪费时间写什么书。他爸爸说,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要让你继承家业,不是要让你浪费时间糟蹋自己的人生。你真是令我失望透顶。还有你妈妈,她在地下有知一定伤透了心,因为你辜负了她的期望。没错,当年你被大学退学的时候,她就已经伤透了心,所以她才会吞安眠药自杀。她就是你害死的。就是你。浪费了那么多钱,结果你竟然被退学了。早知道,那些钱还不如撒到窗户外面,让那些黑鬼和白种人渣去捡。”说到这里弗农猛眨了几下眼睛,表情显得很疲惫。“‘黑鬼’,那孩子说我们应该要有教养,不可以用这种羞辱人的字眼。你懂吗,科里?”
“我……我不太……”
“第二章。”弗农说,“四年,那孩子忍受了四年。他写了一本书,书中描写的是一个小镇,还有小镇上的人。因为有那些人,小镇才有了生命。说起来,那本书里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情节,没有令人喘不过气的悬疑,也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悚。然而,那本书描写的是生命,是人生。那些你曾经有过的欢乐与悲伤,你曾经听过和说过的话,还有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这一切组成了你的记忆,构成你的人生。人生就像河流一样蜿蜒,缓缓奔流,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将流向何方,直到最后那一天。然而,那段旅程却是甜蜜而深沉的,你会希望人生可以绵延无尽,直到永远。从某个角度来看,少年岁月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但你的人生旅程却还是会继续走下去。”他那茫然的双眼仿佛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我注意到他那沾满巧克力糊的手指忽然紧紧掐住桌缘。“后来,那孩子终于找到一家出版公司。”弗农又继续说,“那可是真正的出版公司。在纽约。你知道吗,那里就是书的世界的中心。他们在那里出版成百上千的书,每本书都像一个孩子,而每个孩子都不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有的孩子一帆风顺,平步青云,而也有些孩子却是历尽坎坷。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是从那里出发,走向世界。后来,那孩子接到一通从纽约打来的电话,他们说他们想出版他的书,不过,他们考虑要变更那本书的部分内容,让那本书变得更好。那男孩很开心,很骄傲,所以他答应了。他希望那本书能够尽可能十全十美。”弗农的眼神还是那么呆滞,仿佛在虚无缥缈的空中搜寻什么画面。
“所以,”弗农忽然越说越小声,“那男孩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而他爸爸一直骂他是笨蛋,说他最后的下场一定是爬着回家,到时候他就会后悔当初没听爸爸的话。那天,男孩的态度忽然变得很激烈,他告诉他爸爸他宁愿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家,说下次再见的时候一定是在地狱。于是,他从奇风镇出发,搭巴士到伯明翰,然后再从伯明翰搭火车到纽约。后来,他走进纽约一栋大楼,走进一间办公室。他渴望知道自己的孩子未来的命运是什么。”
说到这里弗农又停住了。他捧起桌上的碗,努力想把碗里的东西舔干净。“然后呢?”我忍不住追问。
“他们告诉他,”他淡淡笑了一下,笑得十分苦涩,“他们告诉他,出版也是一种生意,跟别的生意没什么两样。他们也是要看报表,看曲线图,墙上一样贴满了数据。根据研究,今年读者想看谋杀推理小说,而你们小镇是一个很不错的背景。他们说,谋杀推理小说读起来惊心动魄,比较能够吸引读者。他们说,现在的书还得面对电视的竞争。从前大家比较有时间读书,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报表和曲线图已经充分证明大家喜欢看谋杀推理故事。他们说如果男孩能够在那本书里添加谋杀推理的素材,那么,他们出版的时候就会把男孩的名字印在封面上。他们说,添加谋杀素材并不难,一点都不难。另外,他们不喜欢《月亮镇》这个书名。他们说那个书名没有吸引力。他们问男孩会不会写冷硬派推理,他们说今年他们出版社需要一位冷硬派推理作家。”
“结果他真的答应了吗?”我问。
“噢,答应了。”弗农点点头,“他答应了。不管他们叫他做什么,他都乖乖答应了。因为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可以尝到成功的滋味。而且他知道爸爸正等着看好戏。所以他答应了。”弗农又笑了一下,笑得悲哀而苦涩。“只不过,他们错了。他们说改编故事一点都不难,真是大错特错。因为那真的好难,好难好难。那男孩在旅馆租了一个房间,开始改编小说。旅馆……他身上带的钱只住得起旅馆。他租了一台打字机,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房间里开始工作。那间旅馆,还有那个城市,仿佛散发出某种无形的力量渗透进他的脑海中,然后透过他的指尖,透过打字机,渗透到那本书里。后来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他迷路了,可是却看不到任何路标可以为他指引方向。在那间旅馆里,他听到有人在哭,看到有人受伤害,渐渐地,他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越抓越紧,越抓越紧。到后来,他只想赶快把那本书写完,赶快逃得远远的。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仿佛听得到爸爸在嘲笑他,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小白痴,当初你根本就不应该答应改编这个故事。谁叫你一开始不坚守自己的原则?其实,爸爸一直躲在他脑海中。当初离开奇风镇到纽约来的时候,爸爸一直都阴魂不散,潜伏在他的脑海中。”
弗农忽然用力闭上眼睛,露出痛苦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经红了。“那小男孩,那个傻瓜小男孩,他拿了出版公司给他的钱,然后就跑了,跑回小镇,跑回那静谧安详、山岭环抱的故乡。回到那里,他才有办法静下来思考。后来,那本书出版了,上面真的印着小男孩的名字。然而,当他看到那本书的封面时,他忽然明白他出卖了自己的孩子,他忽然明白他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像妓女,结果,只剩下那些渴望丑恶的人才会找上他的孩子。他们只想玩弄她,纵情之后就把她丢到一边,因为世上像她这样的妓女太多了,而她的灵魂早已残破不堪。而那个小男孩……这一切都是那小男孩一手造成的。那个贪心邪恶的小男孩。”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嘶哑,最后一句仿佛是哀号出来的,吓了我一跳。
弗农忽然伸手掩住嘴巴,过了一会儿,他手放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丝唾液沿着他的下唇往下淌。“那小男孩……”他说得好小声,“那小男孩很快就发现……那本书失败了。他很快就发现了。他打电话给出版公司,他说,只要能够挽救那本书,不管做什么他都愿意。结果出版公司说,我们手上有报表和曲线图,墙上有统计数字,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他们说,大家已经厌倦谋杀推理小说。他们说,现在大家想看不一样的东西。不过,他们也说,他们还是想出版他的下一本书。他们说,只要他能够写出不一样的东西,他还是很有前途的。他们说,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写出很多书。”他抬起手,用手背擦擦嘴,动作好慢,仿佛很吃力。“他爸爸等的就是这一天。他一直冷笑,一直冷笑,一直冷笑。他感觉爸爸的脸仿佛突然变得像太阳一样又大又热,每当他抬起头来看爸爸就觉得好刺眼,几乎快张不开眼睛。他爸爸对他说,你没资格穿我的鞋子,鞋子是我买的。没错。你的衣服也是我买的,裤子也是我买的。你不够资格穿我花钱买的任何东西。你根本就是个失败者,下半辈子永远都是失败者。他爸爸说,要是今天晚上我睡着以后没有再醒过来,那就是你害的。要是我死了,那完全是因为你失败了。那小男孩站在一楼的楼梯口。他一直哭,一直哭。他对他爸爸说,你去死吧。我会祈求上帝让你赶快死掉。你这个……卑鄙下流的王八蛋。”
最后那句咒骂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我注意到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呻吟了一声,脸上因痛苦而扭曲,仿佛有一把锐利的矛刺进他心头。他的模样很像我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的一幅裸体圣人画像。一滴泪水沿着他的脸往下滑,挂在他的下巴。接着,又有一滴泪水滑落到他的嘴角,被巧克力蛋糕的碎屑缠住。
“噢……”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微弱,“噢……噢……上帝啊!”
“弗农少爷?”我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那声音很轻柔,可是口气很坚定。普里查德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餐厅。弗农没有转头看他。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但普里查德先生忽然说:“科里少爷?先不要起来。”于是我又乖乖坐下。普里查德先生从门口走过来,站到弗农背后,伸手轻轻拍拍弗农的肩头。“弗农少爷,该准备下餐桌了。”他说。
全身赤裸的弗农毫无反应,一动也不动。他眼神茫然呆滞,毫无生气,只剩满眶泪水。
“少爷,该去睡觉了。”普里查德先生说。
弗农的声音忽然变得好遥远,好空洞,“我还会醒过来吗?”
“当然会,少爷。”普里查德继续拍着弗农的肩头,那姿态仿佛有一种父亲的慈祥,“该跟客人说声晚安了。”
弗农转头看看我,那眼神仿佛从来没见过我,仿佛我是一个闯进他家里的陌生人。但过了一会儿,他眼中忽然又露出生气。他吸吸鼻子,又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轨道上有灰尘,”他说,“要是灰尘积得太厚,火车可能会脱轨。”这时他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影,但很快又消失了。“科里。”他又对我笑起来,“谢谢你今天晚上过来陪我吃晚餐。”
“哪里,先——”
他立刻举起一根手指制止我。“叫我弗农。”
“弗农。”我说。
接着他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普里查德先生对我说:“你爸爸在门口等你。等一下从餐厅出去之后向右转,沿着走廊一直走就会走到门口。你们先到车子旁边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去开车送你们回家。”普里查德先生搀住弗农的手肘,扶着他走向门口。弗农走路的模样感觉好苍老。
“这顿饭吃得真开心!真好吃!”我对他说。
弗农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但很快又消失了,仿佛一闪而逝的霓虹灯。“科里,你一定要继续写。祝你有光明的前途。”
“谢谢你,弗农。”
他点点头,露出满意的表情,仿佛很高兴可以跟我见面。走到餐厅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又停下脚步,“你知道吗,科里,有时候我会做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大白天在街上到处走来走去,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他忽然笑起来,“一丝不挂哎!你想象得到吗?”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出来。
然后弗农就乖乖让普里查德先生扶他走出去。我转头看看杯盘狼藉的餐桌,忽然觉得胃有点怪怪的。
我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前门,爸爸正在那里等我。他对我笑了一下。看他的表情,他一定不知道我刚刚听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聊得开心吗?”我敷衍了他几句,而他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我点点头。爸爸显得很愉快,因为他吃了一肚子的炖牛肉,而且发现弗农没有伤害到我。我们一步步走向那辆长长的黑礼车,他边走边问我:“这房子挺漂亮的,对吧?像这样的房子……不用想也知道一定贵得难以想象。”
我确实想象不出来,不过我知道,那种沉重的代价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
我们站在车子旁边等。过了一会儿,普里查德先生走出来了,开车送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