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持续不断。
乌云笼罩了整个奇风镇。巨大浓密的云团夹带着惊人的雨水。滂沱大雨打在屋顶上,我总是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不知不觉睡着,但很快又被雷声惊醒。叛徒躲在它的狗屋里呜呜哀鸣,浑身发抖。我知道它一定很怕。几天过去了,我身上被大黄蜂蜇到的伤口已经慢慢痊愈,变成一颗颗红红的小肿块,然而,奇风镇依然看不到半点阳光,大雨依然持续不断。我窝在房间里写功课,功课写完了就看《怪物世界》杂志,或是看我那一大堆漫画。
屋子里飘散着一股雨水味,还有从地下室飘上来的湿木板和湿泥巴的气味。由于雨势太大,爱之颂戏院屋顶漏水,取消了星期六的放映。弥漫的湿气已经浓到化不开,感觉仿佛连空气都要发霉了。复活节过了一个星期之后,那天吃晚饭时,爸爸看着雾茫茫的窗户,忽然说:“雨再这样继续下不停,我们恐怕得像鱼一样用鳃呼吸了。”
雨果然一直没停,空气已经潮湿到快要凝结成水了。乌云笼罩了整个天空,半点阳光都透不进来,整个奇风镇仿佛变成了一片阴暗的沼泽。家家户户的院子都变成了小池塘,街道变成了溪流,学校开始提早放学,让大家可以早点回家。那个星期三下午,我永远记得,就在两点四十三分的时候,我的脚踏车死了。
当时我正用力踩着踏板,在水流成河的迪尔曼街上挣扎前进。没多久,我忽然感觉车身一震,发现前轮陷进了一个水坑。那是路面上的一道裂缝形成的水坑。那一刻,我那辆被铁锈蚀烂的古董脚踏车彻底解体:把手应声断裂,前轮的轮辐也咔嚓一声全部断开,坐垫松脱,车体的每一个接合点也全部断裂。我整个人摔到地上,趴在水里,水流灌进我那件黄色的雨衣里。我趴在那里,整个人愣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摔倒的。后来,我坐起来,伸手揉揉眼睛,擦掉脸上的水,然后低头看看脚踏车。那一刹那,我明白,它已经死了。
我的脚踏车是在跳蚤市场买的,当年刚买的时候就已经是十几年的老爷车了。而那一刻,滂沱大雨中,我坐在地上,心里已经明白,它终于寿终正寝了。人类曾经用工具赋予它生命,而此刻,它的灵魂已经脱离了断裂的车体,在大雨中飘向天堂。车体已经扭曲断裂,而固定把手的螺丝钉只剩一颗,整只把手就悬在那颗螺丝钉上。坐垫一百八十度向后倒转,仿佛一颗脖子被扭断的头颅。链条从齿轮上松脱,轮胎从轮框上脱落,断裂的轮辐一根根横七竖八。看到眼前的残破景象,我差点就哭出来。尽管我很伤心,我明白哭是没有用的。总之,脚踏车已经彻底解体了,它寿命到了。就这么简单。而且,我不是它的第一任主人,对它的感情毕竟没那么深。而且,这辆脚踏车在它第一任主人手中已经很多年了,长年累月在路上奔驰,在风吹日晒中损耗,它已经衰老了。既然已经被主人遗弃,既然已经衰老不堪,要是它真的有灵魂,那么,说不定它渴望早日解脱。其实,它从来不曾真正属于我。尽管它曾经陪着我东奔西跑,然而,踏板和把手上却还残留着前一任主人的记忆。也许,在那个下雨的星期三下午,它终于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它知道,我渴望的是一辆真正属于我的脚踏车。也许就是这回事吧。而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接下来回家的路程,我只能走路了,而且,我没办法拖着脚踏车残骸一起走。
我把车子拖到路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放在一棵橡树下。然后把湿透的背包背到肩上,开始走回家。我的鞋子也已经湿透了,走起路来噗嗤噗嗤响。
后来,爸爸送完牛奶回到家,听我说脚踏车坏了,立刻叫我上车,然后载我回迪尔曼街,回到我放脚踏车的地点。“还是有办法修的。”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扫来扫去。他说:“我会找人把它焊接起来,或是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再怎么样也比买新车便宜。”
“好吧。”我应了一声,可是我心里明白,那脚踏车已经没救了。不管怎么焊接都救不活了。“可是前轮已经整个散了。”我又补了一句,可是爸爸全神贯注地在开车,好像没听到我的话。
没多久,车子开到我刚刚放脚踏车的那棵橡树旁边。“车子呢?”爸爸问,“你确定是这里吗?”
就是这里没错,可是,脚踏车的残骸已经不见了。爸爸把车停到路边,跳下车,走到那户人家门口敲敲门。我看到门开了,一位白头发的太太从门缝探头出来。爸爸跟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我看到那位太太伸手指向马路。接着,爸爸又回到车子旁边,帽檐滴着水,身上那件制服外套也湿透了。他缩起身体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然后说:“是这么回事儿,她说她刚刚到门外的信箱拿信,看到有辆脚踏车在橡树下,就打电话给斯卡利先生,请他来把脚踏车收走。”埃米特·斯卡利是我们奇风镇的回收业者。他常常开着那辆浅蓝色的敞篷小货车在镇上跑来跑去,车身上用红油漆喷了“斯卡利旧货回收场”几个字和电话号码。爸爸发动引擎,转头瞪着我。那种严厉的眼神我很熟悉。他生气了。而且我知道,接下来我一定有苦头吃的。“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位太太,告诉她你暂时先把脚踏车放在那边,等一下会回来拿?你有想到过吗?”
“没有,”我老实承认,“我没想到。”
于是,爸爸把车子开上公路,我们又上路了,不过,不是开回家,而是往西边开。我知道爸爸要去什么地方。奇风镇西侧的边界是一片树林,过了那片树林就会看到斯卡利先生开的旧货回收场。一路上,爸爸又开始细说从前,当年他们如何如何。那真是一种疲劳轰炸。通常都是这么开始的:“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管想去什么地方,都只能走路。当年我很希望有辆脚踏车,就算是用旧的也好。哼,当年我和我那群朋友常常得走四五公里的路,根本不当一回事。而且,就是因为这样,当年我们比你们现在强壮多了。风吹日晒、倾盆大雨,这些根本没什么。不管要去什么地方,都靠我们的两条——”接下去的就不用再说了,你自己不难想象,就是那种代代相传的欢乐童年的赞美诗。
车子来到小镇边界,眼前湿漉漉的路面闪闪发亮,一路蜿蜒进入青翠的树林。雨还是下个不停,薄雾缭绕,飘过树梢,飘过路面。车子必须慢慢开,因为这段路很危险。即使是大晴天,即使路面是干的,这段路都依然暗藏凶险。爸爸一边开着车,嘴里一边还是在唠叨个没完,说当年就算没有脚踏车,童年还是一样过得很快乐。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他是在暗示我,万一那辆旧脚踏车修不好,我也只能认命乖乖走路了。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岭传来阵阵雷声。眼前的马路百转千回,必须小心翼翼,感觉上像是牛仔驯服野马。那一刹那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于是就回头往后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心血来潮,但我就是回头了。
那一刹那,我看到后面有一辆车正朝我们的车子冲过来。速度非常快。
我立刻汗毛直竖,猛站起来,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感觉仿佛成千上万的蚂蚁在我身上爬。那是一辆黑色的车子,底盘很低,外形很剽悍,镀铬的水箱罩闪闪发亮,像黑豹的森然利齿。我们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弯道,刚刚爸爸开过来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断地交互踩刹车和油门,然而,那辆车却一转眼就绕过那个弯道,快如闪电。我们车子的引擎轰轰作响,可是后面那辆车却悄无声息。我看到驾驶座上有个人影,而且那人脸色一片惨白。我注意到乌黑的引擎盖上有橙红色的火焰图案。那辆车迅速逼近,几乎快要撞上我们了,而且丝毫没有要减速或转弯的迹象。我立刻转头朝爸爸大喊了一声:“爸爸!”
爸爸被我吓得全身一震,方向盘歪了一下,车身立刻向左打滑,偏过中线,但爸爸一回过神来,赶紧把方向盘打正,车子才没有冲进树林里。接着,车子终于又切回车道,停住了。爸爸立刻转过头来看我,我注意到他眼中射出怒火。“你疯了吗?”他大吼,“你想害我们两个一起送命吗?”
我又转头看后面。
那辆黑车不见了。
他没有超车,也没有转弯,就这么不见了。
“我看到……我看到……”
“看到什么?在哪里?”他继续逼问。
“我……我……我好像看到……看到一辆车。”我说,“那辆车差一点……差一点就撞上我们的车。”
他抬头看看后视镜,当然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路面上空荡荡的,下着滂沱大雨。接着他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额头。“你还好吗?”
“我没怎么样。”我没有发烧。至少这是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爸爸发现我没发烧,似乎松了一口气,立刻把手缩回去握住方向盘。“你坐好。”他说。我赶紧乖乖坐好。接着,他又全神贯注看着前面湿漉漉的马路,开动车子,不过,我注意到他咬紧牙关,而且越咬越用力。我猜,他一定是在盘算,究竟是该带我去看帕里什医生,还是应该把我抓去打屁股。
我没有再提到那辆黑色的车子,因为我知道爸爸不可能相信我。然而,我真的认得那辆车。我见过,就在奇风镇的马路上。它常常沿着马路呼啸而过,轰隆隆的引擎声惊天动地,让人很难不去注意。每次那辆车从我眼前冲过去的时候,我都感觉得到那股热气,看到路面上闪闪发亮。有一年8月的时候,天气热得吓人,那天,我跟几个死党在商店街的制冰厂前面晃来晃去,享受冰块散发出来的凉气。当时戴维·雷告诉我:“那是全镇跑得最快的车。我爸爸说,没有一辆车能够跑得赢午夜梦娜。”
没错,那辆车就叫做午夜梦娜。那辆车的主人叫史蒂维·考利,大家都叫他小个子,因为他虽然已经二十岁了,但身高差不多只有一米六。他抽烟抽得很凶,一根接着一根,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长不高。
我不敢告诉他,在这条大雨湿滑的公路上,跟在我们后面的车子,就是午夜梦娜,因为,去年10月的一个晚上,它就在这条公路上发生了意外。那天晚上,担任义务消防队员的爸爸接到一通电话。他告诉妈妈说是消防队的马凯特队长打来的。有一辆车在十六号公路出了车祸,冲进树林里,车子起火燃烧。爸爸立刻就赶过去帮忙。没想到几个钟头后,爸爸回到家的时候,头发上全是灰,衣服上飘散着一股烧焦味。而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自从看到现场的景象之后,他就不愿意再担任义务消防队员了。
而此刻,我们就是在十六号公路上。而当初那辆烧毁的车,就是午夜梦娜。史蒂维·考利当时就在车上。
后来,小个子史蒂维·考利的尸体——或者应该说,尸体的残骸——埋葬在波特山上的墓园里。而午夜梦娜也就被送进了废车场。
然而,我真的看到了。午夜梦娜真的从雾气中冲出来,从后面冲向我们的车子。而且,我看到有人坐在驾驶座上。
但我不敢说。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接着,爸爸忽然开下十六号公路,转上一条穿过森林的泥土小路,没多久,我们来到一个地方,看到很多棵树上都钉着锈痕累累的铁制广告招牌,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名称。我算了一下,广告招牌至少有上百面,有橘子汽水广告,头痛药广告,广播电台广告。穿过那片挂满了广告招牌的树林之后,我们沿着那条路来到了一栋灰灰的木头房子前。房子的门廊看起来好像快要塌了,而庭院里杂草丛生,恐怕没有人会认为那是庭院。里面摆着堆积如山的报废家具,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锈痕斑斑的老式手摇转轮衣服轧干机,有厨房用的火炉,电灯,床架,电风扇,冰箱,还有其他比较小型的家电用品。几个巨大的电线轴,几乎跟我爸爸一样高。几个装满了瓶子的大铁桶。而在那堆垃圾正中央的位置,有一面人形的铁牌。那是一个警察的人形牌,面带微笑,胸口用红漆喷了几个字:注意!严禁偷窃!还有,警察头上有三个弹孔。
我觉得斯卡利先生好像不需要担心有人会来偷他的东西,因为,门廊上有两只红色的猎犬趴在地上。我们车子才刚停好,爸爸才刚打开车门,那两只猎犬就立刻跳起来,疯狂挣扎,仿佛想把绳子扯断。过了几秒钟,纱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位太太从屋子里走出来。她个子小小的,看起来有点虚弱,一头白发绑成一条辫子,手上抓着一支来复枪。
“是谁?”她大吼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像锯木材,“有什么事吗?”
爸爸举起双手。“斯卡利太太,我叫汤姆·麦克森,奇风镇来的。”
“汤姆什么?”
“麦克森!”那两只狗吠得惊天动地,他只好声嘶力竭地大喊,“奇风镇来的!”
斯卡利太太忽然大吼一声:“别叫了!”她伸手到墙上,从钩子上抓起一把苍蝇拍,然后在那两只狗头上猛拍了好几下。两只狗立刻就不敢吠了。
我跳下车,站到爸爸旁边。我们站在满是泥泞的野草丛里,鞋子上全是泥巴。“斯卡利太太,我想找你先生。”爸爸对她说,“他不小心搞错了,把我儿子的脚踏车收走了。”
“哼,”她说,“埃米特绝对不会搞错。”
“他在家吗?麻烦一下,我只是想问他几句话。”
“他在房子后面。”她举起手上的来复枪指向后面,“后面有两间库房,你到那里去找找看。”
“谢谢你。”他转身往后面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我们走了大概五六步,斯卡利太太忽然大声说:“嘿,我先声明,要是你们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摔断了腿,我们可不负责任。听到了吗?”
如果说前面的庭院像一座垃圾山,那么,房子后面的景象恐怕只有做噩梦的时候才看得到。那两间所谓的库房,其实只是瓦楞铁皮搭成的棚子,大小和储存烟草的仓房差不多。你必须沿着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才走得到那里。那条小路上有很深的车轮痕迹,两边是堆积如山的废弃物,有电唱机,破雕像,橡皮水管,破椅子,除草机,破门框,破炉台,破锅破盆,旧砖头,破瓦片,旧熨斗,汽车水箱,浴缸,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天哪。”爸爸喃喃自语惊叹了一声。我们在垃圾山间穿梭,雨水稀里哗啦打在那些垃圾上,而某些地方,雨水沿着凹陷顺势往下流,犹如一道道的小瀑布。接着,我们走到一堆歪歪扭扭、纠结缠绕的废弃物前面,那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怪异扭曲的世界。
眼前是一整堆成千上万的脚踏车体,用生锈的铁链串在一起,轮胎都不见了,支架也支离破碎。
听说非洲某些地方有大象的秘密坟场。垂死的大象会自己走到那里,找个地方躺下来,卸下满是皱纹的笨重躯壳,灵魂慢慢飞上天。我相信,当时我看到的,就是脚踏车的秘密坟场。年复一年,那些脚踏车在风吹日晒下逐渐腐朽,然而,它们的灵魂早已告别了奔驰的岁月,消散无踪。在那一大堆脚踏车的残骸中,有些早已被铁锈彻底蚀烂,就像一片片的金属枯叶,等着在秋天的某个午后被人一把火烧成灰。而有些车体上还残留着某些破碎的零件,比如说,有几盏头灯早已破碎,但它挂在车上那种姿态却仿佛依然目空一切。另外,有些把手早已扭曲变形,但上面的橡皮握把还在,彩色橡皮丝垂下来,乍看之下仿佛一道道快熄灭的火苗。那一刻,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幕景象,我仿佛看到很久以前,那些脚踏车上的烤漆都还是新的,轮胎也是新的,新齿轮油光发亮,新的链条绕着齿轮嘎嘎旋转。我忽然一阵感伤。当时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触,也许,那是因为我忽然体会到,天地万物都有尽头,无论我们多爱,无论我们多想挽留,它们终究会有消失的一天。
“嗨,你们好!”我忽然听到有人在跟我们打招呼,“刚刚我好像听到那两只狗在叫。”
爸爸和我立刻转头去看那个人。他推着一辆大型的手推车从一片泥泞中走过来,身上穿着一条连身工装裤,鞋子上满是泥巴,肚子很大,脸上满是老人斑,头顶上有一撮白发。斯卡利先生满脸皱纹,灰色的眼睛,戴着圆框眼镜,鼻子圆圆的像蒜头,鼻头有几条青丝。那是微血管爆裂造成的。他的笑容很灿烂,露出一嘴的大黄牙,灰白胡子的下巴上有一颗痣,上面冒出三根白毛。“想找什么东西吗?”
“我叫汤姆·麦克森。”说着爸爸伸出手要跟他握手,“杰伯是我爸爸。”
“噢,对了!真不好意思,我竟然没有一眼认出是你。”斯卡利先生跟爸爸握握手,“那么,这就是杰伯的孙子?”
“对,他叫科里。”
“我相信我一定见过你。”斯卡利先生对我说,“当年你爷爷跟我还有点交情,我还记得你爸爸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的样子。”
“对了,斯卡利先生,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去收了一辆脚踏车?”爸爸问他,“在迪尔曼街一栋房子前面。”
“对呀。不过,那车已经完蛋了,整辆车都差不多解体了。”
“呃,那是科里的脚踏车。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还给我,我想,应该还是有办法修的。”
“噢,”斯卡利先生忽然笑不出来了,“汤姆,恐怕没办法了。”
“怎么了?车子不是在这里吗?”
“嗯,是在这里没错。或者应该说,本来是在这里。”斯卡利先生伸手指向一间库房。“几分钟前我才把车子拖到那里去。”
“那我们去拿回来不就好了吗?”
斯卡利先生忽然咬咬下唇,看看我,然后又转头看看爸爸。“恐怕没办法了,汤姆。”他把那辆推车推到那堆脚踏车残骸旁边。“来吧,我带你去看看。”于是我们跟在他后面走向那间库房。他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那模样有点像机器人。
“是这样的,”他说,“这一年来,我一直想把那些旧脚踏车处理掉,腾出一些空间,这样新的东西进来才有地方放。所以,我跟我太太贝拉说,‘贝拉,要是哪天再让我回收到一辆脚踏车,我就要动手了。再一辆就好。’”他带着我们走到库房敞开的门口。里头很阴凉,天花板上有电线悬着一盏灯泡。里头有好几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在灯光的照耀下,在旁边的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阴暗处有些大型的东西特别突出,有的是圆弧形,有的有尖角,看起来很像火星人的机器。另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窜来窜去,发出阵阵的吱吱声。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蝙蝠,我也搞不清楚。那地方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坟场。《汤姆·索亚历险记》里那个印第安人乔一定很喜欢躲在这种地方。
斯卡利先生带我们走进另一间库房,进门的时候他转头提醒我们:“小心地上,别摔倒了。”他走到一部四方形的机器旁边,停下脚步,“这部是碾碎机。十五分钟前,你的脚踏车已经被我扔进去了。我扔了好几辆进去,你的是最先扔进去的。”说着他把手伸进旁边的一个大桶里,里头装满了扭曲压扁的金属碎片。旁边还有好几个桶,也是准备用来装金属碎片的。“是这样的,这些脚踏车碾碎之后,可以当废五金来卖。我一直在等,等我再回收到一辆脚踏车,我就要开始把那些脚踏车一起碾碎。结果,我等到的就是你的脚踏车。”他转头看着我,眼神很慈祥。在灯光的照耀下,他头顶上的水滴晶莹闪烁。“很抱歉,科里,要是早知道你还想留着这辆脚踏车,我一定会帮你留着。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其实它早就已经死了。”
“死了?”爸爸似乎有点惊讶。
“没错。天地万物都会死。那辆脚踏车寿命已经到了,不管你有多爱它,不管你花多少钱,都不可能修得好。就这么回事。有时候,有人会把脚踏车送来我这边,有时候是有人打电话叫我过去收。那些脚踏车都一样,都已经死了。科里,在我还没有过去收你的脚踏车之前,你应该就已经知道它死了,对不对?”
“对,”我说,“我知道。”
“它完全没有痛苦。”斯卡利先生对我说。我点点头。
我觉得斯卡利先生已经完全领悟到天地万物的本质,而且,虽然他已经日渐衰老,但他还是保有一颗年轻的心,还是能够用年轻人纯真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他一眼就能够看透天地万物的根本法则,而且他领悟到,并非只是有血有肉的生物才有生命,事实上,天地万物都有生命——那双你穿了很多年的宝贝鞋子,那辆永远不会出毛病的车,那支永远写不坏的笔,那辆陪伴你跑遍天涯海角的脚踏车。我们全心全意地信赖他们,而他们也回过头来保护我们,带给我们许多美好的回忆。
有些人心灵已经苍老,冥顽不化,他们会嘲笑你说:“太荒唐了!”然而,我想问他们一个问题:你内心深处是否闪现过一个渴望,渴望你曾经拥有过的第一辆脚踏车能够回到你身边?即使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你是否渴望过?你一定记得那种美好的感觉。你一定记得。当年,你一定帮它取过名字,对不对?比如说,飞鹰,疾风,或是闪电,有没有?当初是谁把它带走的?它在哪里?你一定想过的,对不对?
“科里,有些东西我想带你去看看。”斯卡利先生拍拍我的肩膀,“来,跟我来。”
我跟在他后面走出碾碎机的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爸爸也跟来了。那里面有一盏灯,还有一扇窗户,玻璃很脏,昏暗的光线从窗口透进来,感觉绿绿的。斯卡利先生的办公桌就在这里,还有一个档案柜。他打开柜门,手伸到最上面那个架子上。“这东西我没有拿给别人看过。”他告诉我们,“不过,我觉得你们一定会很想看看。”他的手在架子上摸索了半天,把上面的盒子移来移去,然后忽然说:“找到了。”他把手从黑黢黢的架子上抽出来,举到有光线的地方。
我看到他手上有一块木头。那是一小块树干的破片,树皮已经褪色,上面还有一些干掉的小虫残骸。另外,那块木头上还插着一根东西,看起来很像一把象牙雕成的匕首,大概十三厘米长。斯卡利先生把那块木头举高,举到灯下。隔着他的眼镜,我注意到他眼中闪出一丝异样的光芒。“看到了吗?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
“看不出来。”爸爸说。我也摇摇头。
“仔细看。”他把那块木头举到我面前,让我仔细看看上面那把象牙匕首。我注意到匕首上有一些小洞和裂痕,边缘的锯齿看起来像鱼刀。
“这是一颗牙齿。”斯卡利先生说,“或者应该说是一颗动物的尖牙。”
“尖牙?”爸爸皱起眉头,一下看看斯卡利先生,一下又看看那块木头。“那条蛇一定大得吓人!”
“汤姆,那不是蛇的尖牙。三年前的夏天,有一次我到河边去捡瓶子,结果看到这块木头被冲到岸上。你看看树皮,那棵树一定很老了,而且可能已经沉在河底很多年了。说不定那棵树是那次被洪水冲倒的,整棵树被连根拔起。”他手上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摸着尖牙锯齿状的边缘。“我相信,我手上的东西大概就是唯一的证据了。”
“不会吧?你意思是……”爸爸才刚开口,我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没错。这就是老摩西的尖牙。”他又把那块木头举到我面前,但我却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说不定是因为它的视力退化了。”斯卡利先生开玩笑说,“说不定它把那块木头看成是一只特大号的鳄龟,也说不定那天它只是凶性大发,看到东西就咬。”他用手指头轻抚着锯齿状边缘。“我实在不敢想象,人被这种牙齿咬到会怎么样。一定很恐怖吧,你觉得呢?”
“可以给我看看吗?”爸爸问。斯卡利先生把木头递给他,然后走到窗口看看外面。爸爸仔细看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天啊,你说得一点都没错!这真的是一颗尖牙!”
“本来就是。”斯卡利先生强调,“你以为我会骗人吗?”
“你应该把这东西拿给几个人看!比如说艾默里警长,或是斯沃普镇长。老天,你甚至应该把这拿去给州长看!”
“我已经拿给斯沃普看过了。”斯卡利先生说,“可是他叫我把这东西藏起来,不要让别人看到!”
“为什么?这东西会变成头条新闻!”
“我们的斯沃普镇长可不这么认为。”他站在窗口转过来面向我们,我注意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影。“一开始斯沃普认为我在骗他,后来,他叫帕里什医生过来看看,结果,帕里什医生又叫乐善德医生也过来看。他们俩都认为那是某种爬虫类的尖牙。后来,我们在镇长办公室开了一个会。那是秘密会议,没有人知道。斯沃普说他不想让外界知道这件事。他说尖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贸然发布,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那太不值得。”说着,他把爸爸手上的那块木头拿回去。“当时我说,‘卢瑟·斯沃普,要是酋长河里真的有一只怪兽,大家一定会很想看看证据,你不觉得吗?’结果他看看我,嘴里咬着烟斗,然后说,‘大家都知道河里有一只怪兽,不过,要是真的看到证据,大家会被吓死。’接着斯沃普又说,‘要是河里真的有一只怪兽,那么,那也是我们奇风镇的怪兽,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所以,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斯卡利先生把那块木头拿给我,“科里,想摸摸看吗?这样你就可以去告诉你的朋友说你摸过这颗尖牙,要不要?”
于是我把那块木头拿过来,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那根尖牙摸起来冷冰冰的。我想,河底一定很冷。
接着,斯卡利先生把那块木头放回架子上,关上柜门。屋外又开始下大雨了,劈里啪啦打在铁皮屋顶上。“下这么大的雨,”斯卡利先生说,“老摩西一定很乐。”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把这东西拿给其他人看看。”爸爸对他说,“比如说,伯明翰那边的报社。”
“我本来也想过,可是,汤姆,我觉得斯沃普说的也不无道理。老摩西是属于我们奇风镇的,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说不定会来把它抢走。说不定他们会用鱼网去抓它,把它当成一条特大号的鲶鱼,放在大鱼缸里让游客观赏。”斯卡利先生皱起眉头,摇摇头,“不行,我不想看到这种场面。我相信,女王也不想看到这种场面。我活了大半辈子,这么多年来,每年复活节的星期五,她都会准备食物供奉老摩西,可是今年有点怪怪的,它好像不太喜欢那些东西,没有上来吃。”
“不太喜欢那些东西?”爸爸追问他,“什么意思?”
“今年的游行你没看到吧?”斯卡利先生等了一下,爸爸说他没看到,于是斯卡利先生又继续往下说,“往年老摩西吃完东西之后,都会故意用尾巴扫一下桥墩,意思是说谢谢。它动作很快,轻轻扫一下,声音不大,不过,如果你已经听很多年了,你一定听得出来。可是今年,它却没有这样做。”
这我还有印象。那天女王离开石像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眉头深锁,那些游行的人走回布鲁顿区的时候,心情也都很恶劣。那一定是因为女王没听到老摩西用尾巴去扫桥墩。不过,我不懂的是,它今年没有这样做,到底代表什么?
“很难说那代表什么意思。”斯卡利先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过,可以确定,女王有点担心。”
外头天色越来越暗了,爸爸说我们该回家了。他跟斯卡利先生说了声谢谢,耽误了他不少时间,并且谢谢他带我们去看脚踏车是怎么处理掉的。斯卡利先生一跛一跛地带我们走出去,走到一半爸爸又对他说:“这不能怪你。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
“是啊。我刚刚说过,我一直在等着要再回收一辆脚踏车。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反正那辆脚踏车也已经没办法修了。”
本来我也可以自己告诉爸爸,说那辆脚踏车根本修不好。而事实上,我也真的说了,只可惜,小孩子讲的话,大人通常都不当一回事。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斯卡利先生忽然说:“车子沉到湖里那件事,我听说了。”他的声音在库房里回荡着,这时我感觉到爸爸忽然紧张起来。“一个人那样死去,真的很悲哀,没办法举行基督徒式的葬礼。”斯卡利先生又继续说,“艾默里警长找到线索了吗?”
“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爸爸的声音有点颤抖。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眼前一定会浮现出当时的景象,仿佛看到车子在他面前往下沉,仿佛又看到那个人两手被铐在方向盘上。
“我大概猜得出来那个人是谁,还有,是谁杀了他。”斯卡利先生说。我们走到门口了,可是雨势还是很大,劈里啪啦打在那堆积如山的废弃物上。天色已经变成青色。斯卡利先生靠在门框上,眼睛盯着我爸爸。“那个人一定是不小心踩到了布莱洛克那一家人的地盘。他不可能是我们镇上的人,因为,只要你住在奇风镇,你一定知道布莱洛克那家人是天底下最狠毒、最好色的恶棍。韦德·布莱洛克,霸丁·布莱洛克,还有唐尼·布莱洛克,他们一定还躲在山上的森林里。还有他们的爸爸毕刚,那个人比撒旦还恶毒。错不了,那个人铁定是被布莱洛克他们那一家子干掉的,然后扔进了湖里。绝对错不了。”
“我想,警长大概也想过了。”
“大概吧。不过问题是,没有人知道布莱洛克那一家子躲在哪里。他们偶尔会出现。每次哪里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会碰到他们,但问题是,要想找出他们的老巢,简直比登天还难。”说到这里,斯卡利先生转头看看门外,“雨比较小了,你们应该不会怕淋雨吧?”
我们很费力地踩过满地的泥泞,走回爸爸车上。经过那堆脚踏车旁边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我看到一个刚刚没注意到的东西:忍冬藤。那堆破脚踏车正中央爬满了忍冬藤,红红的铁锈堆里冒出一朵朵喇叭状的白花。
爸爸也注意到另一样东西。那堆破脚踏车旁边还摆着另一样东西,刚刚我们进来的时候也没注意到。他忽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盯着那个东西,而我也停下脚步。斯卡利先生本来一跛一跛地要走进库房里,但他似乎感觉到我们两个愣在那里,于是又转身走过来。
“我本来一直猜不透它被丢到哪里去了。”爸爸说。
“嗯,我看我也要赶快把它弄走,你也知道,我得赶快挪出一点空间放别的东西。”
说真的,我们几乎已经快要认不出它了。它已经生满了锈,整个扭曲变形,皱成了一团废铁,挡风玻璃不见了,车顶也被压扁了,不过,车身的黑色烤漆还没有完全剥落。引擎盖只剩一小片,然而,那一小片上却清清楚楚看到一团火焰图案。
它曾经受过很大的痛苦。
爸爸转身走回车上,我赶紧跟在他后面。我必须说,我几乎是紧贴在他身后。
“有空随时欢迎再来!”斯卡利先生跟我们说了再见。那两只猎犬又开始狂吠,而斯卡利太太也走到门廊上,不过这一次,她手上没拿枪。我和爸爸沿着那条路开回家。那是一条被诅咒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