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发现,那颗陨石掉落到地面之后只剩下一些残渣。一定是从外层空间穿越大气层的时候烧毁的。有几棵松树起火燃烧,不过星期天晚上忽然开始下雨,火势很快就被扑灭了。而一直到了星期一早上上课时间,那场雨还没停。而且那一整天,天空始终一片灰暗阴沉,雨一直都没停。气象预报说,整个星期都会断断续续一直下雨。问题是,星期天就是复活节了,妈妈一直祈祷,希望雨赶快停,要不然星期六商店街的复活节游行恐怕会大煞风景。
其实,奇风镇还有另一类型的游行。复活节前的星期五一大早,早上六点左右游行就开始了,是布鲁顿区先开始的。那里有一户人家把房子粉刷成五颜六色,紫色、橘色、红色,还有橙黄色。有一队黑人已经从那里出发开始游行了。男人穿着白衬衫、黑西装,还打领带,女人和小孩则是穿着素淡灰暗的衣服。男人在前面带头,女人和小孩跟在后面。其中两个男人身上还背着鼓,随着步伐敲着缓慢的节拍。游行队伍一路经过大街小巷,越过平交道,经过商店街,经过奇风镇中心,一路上都没人说话。由于这是一年一度的例行仪式,奇风镇的白人都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路边默默看着游行队伍。我妈妈也不例外,而爸爸呢,早上这个时间他已经出去送牛奶了。从前我都会跟妈妈一起去,因为我跟所有的人一样,知道复活节的游行是很重要的仪式。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三个男人,他们都背着一只粗麻布袋,脖子上挂着一串项链压在领带上。那串项链是由很多东西串成的,包括琥珀珠、鸡骨头,还有河里的小贝壳。在那个复活节前夕的星期五,马路上湿答答的,天空依然阴雨绵绵,但游行队伍里的人都没有打伞。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跟路边围观的人说话,就算有人不懂规矩开口跟他们说话,他们也都不回答。我注意到游行队伍正中央那个人就是莱特富特先生。虽然全奇风镇的人他都认识,但他并没有左顾右盼。他眼睛直视着前方,盯着他前面那个人的背。奇风镇和布鲁顿区是两个紧密相连的小世界,而马库斯·莱特富特则是这两个世界共有的珍贵资产。他有一双灵巧的手,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是他修不好的。只要是人的头脑设计得出来的东西,他都有办法修好,只不过,他修东西的速度慢得出奇。等到他修好一样东西,原本光秃秃的地上大概都已经长出比人高的草了。另外,我看到丹尼斯先生也在游行队伍里。他是奇风小学的警卫。还有,我也看到了卫佛丹恩太太。她是教会的厨师。另外还有珀尔太太,她是商店街面包店的老板娘,个性很活泼开朗,平常一看到人总是笑呵呵的。可是今天她却是一脸严肃,头上戴着一顶透明的塑料雨帽。
队伍最后面,远在妇女和小孩后面,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他穿着一套黑色燕尾礼服,戴着一顶高礼帽,身上背着一面鼓,一只手戴着黑手套,轻轻拍打着鼓面。今天早上,镇上这么多人顶着寒风、冒着大雨站在街头,就是在等着看这个人,还有,他的太太。此刻,他独自一人走在队伍最后面,低着头。不过,再过不久他太太就来了。
我们都叫他月亮人,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大家都知道他已经很老很老,可是却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多少岁了。平常他总是深居简出,从不离开布鲁顿区,只有在每年复活节的时候才会出现。他太太也一样。他的脸又窄又长,半边脸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蜡黄色,而另外半边脸却又黑得像木炭。不知道那是因为天生的,还是因为染上了什么皮肤病。两种颜色在他脸的正中央交会,呈现出一种斑点状的融合,那条分界线沿着额头、沿着高挺的鼻梁一路向下延伸到下巴。他下巴上长满了白花花的胡子。这位月亮人是一个谜样的人物,他两只手上各戴着一只手表,脖子上挂着一条链子,上面吊着一个大得像猪脚关节的镀金十字架。我们猜,他不但是这个游行队伍的固定成员,而且,游行队伍的行进速度就是他负责掌控的。
游行队伍保持着一种稳定的速度继续往前走,慢慢穿过奇风镇中心,走向酋长河上那座石像桥。要等队伍走到那边,恐怕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不过,就算上学迟到也要继续等,因为绝对值得。事实上,每逢复活节前夕的星期五,学校都会特别把上课时间延后到十点,不会准时上课。
最前面那三个背着麻布袋的人慢慢走上桥,走到桥中央时忽然停下脚步,一动也不动,乍看之下好像三座黑色的雕像。而后面队伍里的人虽然紧紧挤成一团,但他们并不至于把整个桥面挡住。艾默里警长已经事先沿着游行路线安置了很多路障,但其实那根本是多余的,因为游行队伍自发留出了通路。
没多久,一辆大型老式轿车沿着商店街慢慢开过来了。那辆车是从布鲁顿区出发的,沿着游行路线一路开过来。车身上镶满了闪闪发亮的塑料钻石,从引擎盖一直铺到后行李箱盖上。车子开到桥中央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接着,司机走下车,拉开后车门。有人从车子里钻出来,月亮人赶紧搀住她满是皱纹的手,扶她站起来。那就是他太太。
女王到了。
她很瘦,身子单薄得像一片影子,而且,也黑得像影子。她的头发白得像雪,脖子很长,肩膀纤细,可是仪态却很挺拔,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帝王般的气质。她穿的衣服并不华丽,也不是什么名牌。相反的,她穿的只是一件黑袍,腰上系着一条银带子,脚上是一双白鞋,头上戴着一顶圆盒形的小白帽,帽檐垂着白纱。她手上的白手套很长,一直拉到手肘。月亮人扶她下车的时候,司机立刻打开一把伞撑在她头上。
听说女王是1858年出生的,推算下来,她已经一百零六岁了。听我妈说,女王本来是路易斯安那州的黑奴,南北战争前夕,她妈妈带着她逃到沼泽区,后来一路逃到了新奥尔良附近的海湾。她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住在那里的人全是麻风病患,逃犯,还有逃亡的黑奴。而也就是在那里,她学会了一身神秘的本事。
她就是女王,而布鲁顿区就是她的王国。整个奇风镇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叫女王。事实上,就连整个布鲁顿区也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称呼她女王确实很贴切。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与伦比的高贵优雅。
有人拿了一座小钟给她。她站在桥中央,低头看着缓缓流动的黄浊河水,然后开始轻轻摆动手上的小钟,不停地摆动。
我知道她在做什么。妈妈也知道。事实上,在场围观的人都知道。
女王要召唤河底的怪物。怪物深藏在河底的泥沙里,女王要把它召唤到河面上来。
它叫老摩西。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过老摩西,不过九岁那年有一天晚上,我听到过它的吼声。至少,我认定那就是老摩西的吼声。当时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很潮湿凝滞。我听到一阵低沉的轰轰声,听起来很像教堂里老风琴最低的那个音。那声音非常低沉,仿佛你的身体先感觉到震动,然后才听到声音。没多久,那低沉的隆隆声渐渐变成一种嘶吼。听到那声音,全奇风镇的狗都发了疯似的狂吠起来。但没多久,那吼声忽然又不见了。回想起来,那大概持续了五六秒钟。第二天,全校的学生都议论纷纷。本和戴维·雷认为那是火车的汽笛声,而约翰尼则不发表任何意见。回到家之后,爸妈也说那一定是火车的汽笛声。问题是,几天后我们却发现奇风镇外三十公里处有一段铁轨被大雨冲毁了,而且那天晚上并没有列车从伯明翰那边开过来。
那么,你怎么解释那神秘的吼声?
不久前,有一具残缺不全的牛尸被河水冲到石像桥下,头和内脏都不见了。这件事是听多拉尔先生说的。那次我和爸爸到他店里去理发,他神秘兮兮地跟我们说了这件事。另外,有两个人在奇风镇外的河边撒网捕河虾,结果却看到一具尸体浮在河面上漂过去。他们说,尸体的胸口被剖开,乍看之下很像沙丁鱼罐头的盖子被掀开一样,而且,双臂双腿被连根扯掉。问题是,下游并没有人看到那具尸体。另外,10月有一天晚上,石像桥有一座桥墩水底的部位被某种东西撞到,结果上面的好几根支柱出现裂痕,必须用水泥补上。后来镇长在《亚当谷日报》发表了一篇声明说:桥墩是被一根漂流木撞到的。
女王继续摇着小钟,手臂摆来摆去,那动作看起来有点像节拍器。接着她忽然开始吟诵咒语,声音听起来清晰而嘹亮。那些咒语是用非洲语念的,我一句也听不懂,感觉上就像核物理学一样深奥。有时候她会停一下,然后歪着头,仿佛在凝视什么,或是仔细聆听什么。接着,她又开始摇小钟。她从头到尾没有念出老摩西这个名字,而是反复念着“丹巴拉,丹巴拉,丹巴拉”。而念出这个名字之后,她又继续用非洲语大声吟诵咒语。
后来,她终于停止摇晃小钟,手臂慢慢垂下来,然后点点头,月亮人立刻把她手上的小钟接过去。她眼睛凝视着河面,然而,我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接着,她往后退了一步,而那三个背着麻布袋的男人立刻站到桥边,打开身上的袋子,从里面拿出好几个纸包。纸包都用细绳子绑住,其中几个被鲜血浸透了,散发出一股生肉的腥味。他们打开纸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扔进黄浊的河里。有牛排,牛胸肉,牛肋条,还有一只拔了毛的鸡。接着,他们拿出一只塑料罐,里头装的是鸡内脏;一只绿色的大碗,里面是几副小牛脑;一个血淋淋的纸包,里面是牛肾和牛肝;还有一只玻璃瓶,里面是腌猪脚。他们依序把那些东西扔进河里。扔完猪脚之后,接着是猪鼻子和猪耳朵。最后一项,是一颗比巨人拳头还大的牛心。牛心掉进水里,有如一颗红石头,溅起高高的水花。那三个人扔完东西之后,立刻把袋子折好,往后退开。这时,女王又往前跨了几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地面上有一大摊血,她的鞋子踩在里面。
我忽然想到,他们刚刚扔进河里的,说不定就是他们的复活节大餐。
“丹巴拉,丹巴拉,丹巴拉!”女王又继续召唤了几声,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桥边低头看着桥下的水流,就这样站了大概有三四分钟。最后,她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走回那辆镶满了塑料钻石的老式轿车。隔着她帽檐的白纱,我注意到她眉头紧锁。她是看到了什么吗?还是说,她没看到她预期应该要看到的东西?她坐上车,月亮人也跟着坐上车。司机关上车门之后,坐上驾驶座,然后车子开始倒退,退到路面比较宽的地方,车子掉了个头,往布鲁顿区方向开回去。这时候,游行队伍也开始沿着原路往回走。通常在这时候,那些游行的黑人会开始有说有笑,会停下来跟路边围观的白人朋友聊天。可是那天,在那个复活节前夕的星期五,在那个异乎寻常的日子,女王郁闷的心情似乎感染了每个人,大家都没什么心情说笑。
我很清楚这个仪式的用意是什么。全镇的人都知道。那代表女王对老摩西一年一度的供奉。我不知道这个仪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我听说,那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也许你会觉得那是一种异教徒的仪式,一种崇拜魔鬼的行径,镇长和镇民大会应该要勒令禁止。自由浸礼会教会的布莱萨牧师就是这么认为的。然而,镇上很多白人都相信老摩西的存在,他们根本不理会牧师的反对。那种感觉,就像有人身上会带着兔掌当护身符,有人会拿盐从肩膀上撒向身后求平安,那些都已经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大家都是宁可信其有,因为,上帝彰显神迹的方式有时候是超乎我们凡人所能想象的,就算你是基督徒也不见得完全懂。
第二天,雨势更大了,雷电交加,乌云笼罩了整个奇风镇上空。商店街的复活节游行取消了,镇上文艺委员会和商会的人都大失所望,比如小范德康先生。小范德康先生家里经营农牧五金行,过去的六年来,每年复活节他都打扮成复活兔,开车跟在游行队伍最后面。这项任务本来一直是他爸爸老范德康先生负责的,可是后来老范德康年纪大了,跳不动了,只好交给他。每年复活节,商店街沿路的店家都会撒糖蛋给小朋友,而且,不但在店门口撒,他们的家人也会在游行的时候开车沿路撒。另外,阳光会的那些太太、小姐们也可以趁机展示她们的漂亮衣服,而全镇的男人和小孩,还有退伍军人协会的老兵,也可以趁机会威风凛凛地跟在掌旗人后面。还有,亚当谷中学的年轻女孩子组成了一个南方美国甜心会,每年复活节的时候,她们都会穿上环状裙,在游行队伍里耍阳伞。结果,游行取消了,这一切就全部泡汤了。
到了复活节那天早上,天气还是没有好转,风雨交加。起床后,我和爸爸穿上烫得笔挺的白衬衫和西装,把鞋子刷得锃亮的,边打扮边抱怨。面对这种抱怨,妈妈永远都是那句“标准答案”。她说:“才一天嘛。”那跟爸爸的口头禅“如假包换”有异曲同工之妙,仿佛只要她说上这么一句,我们就会忽然觉得打领带很舒服,也不会觉得领口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复活节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大日子,妈妈会打电话给外公、外婆,而爸爸也会接着打电话给我爷爷杰伯和奶奶莎拉。每年复活节,我们全家族的人都会在奇风第一卫理公会教堂齐聚一堂,听牧师传扬主耶稣基督死后复活的奇迹。
白人教堂在雪松街。雪松街分别和两条街交叉,一条是邦纳路,一条是山塔克街,教堂就坐落在两个路口之间的路段上。我们开车抵达的时候,教堂里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雨雾蒙蒙,隐隐约约看得到教堂的雾面玻璃窗口透出灯光。我们下了车,朝灯光的方向走过去。地上湿答答的,我们辛辛苦苦擦亮的皮鞋很快就湿透了。教堂门口的屋檐下已经挤了一堆人,有人正在脱雨衣,有人正在收伞。那座教堂是1939年建的,算起来已经有点历史了,白色粉刷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整栋建筑看起来显得斑驳灰暗。通常每到复活节那天,教堂都会特别粉刷一下,把门面装点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可是今年忽然下了大雨,根本没办法粉刷,而院子里的杂草也没办法修剪,一塌糊涂。
“欢迎欢迎,各位太阳王子!请进请进,各位月花公主!小朋友,走路小心不要跌倒哟!大家复活节早安!”在教堂门口负责接待的是乐善德医生。据我所知,他从来没错过一次教堂礼拜。他是奇风镇的兽医。有一次叛徒身上长了虱子,就是他治好的。他是荷兰人,说起话来还有很重的口音,不过我听爸爸说过,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和他太太韦罗妮卡就已经从荷兰移民到美国来了。他大概五十五岁左右,身高大约一米八,肩膀宽阔,头已经秃了,满脸灰白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他身上穿着一套三件式的西装,感觉很整齐,领口打着蝴蝶结,衣襟上还别了一朵康乃馨。人们走进教堂时,他会给他们取好玩的名字。我们走到教堂门口,妈妈对他笑了笑,他立刻热情洋溢地跟她打招呼:“早安!桃子公主!”接着他和我爸爸握握手:“今年这雨下得可真大,雷鸟勇士!”接着轮到我了。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咧开嘴对我笑笑,露出两颗银光闪闪的门牙:“请进请进,小野马!”
“刚刚乐善德医生叫我什么你听到了吗?”一进入教堂,我立刻跟爸爸说,“他竟然叫我小野马!”也许是因为我才刚受洗没多久,他认定我野性未脱吧。
教堂的木质天花板上有好几个吊扇哗啦啦转个不停,但里头依然热气蒸腾。格拉斯家两姐妹坐在教堂最前面,一个弹钢琴,一个弹风琴。这两姐妹可以说是“怪异”这两个字最完美的诠释。虽然她们不是那种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卵双胞胎,但也长得够像的了。如果她们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你很可能会误以为是其中一个站在镜子前面,只是镜面稍微有点扭曲。两个人个子都很高,都是瘦骨嶙峋,而且都梳着尖塔般的高耸发型,唯一的差别在于,索妮亚头发的颜色是淡金色,而凯塔琳娜则是金黄色。两个人都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另外,索妮亚只会弹钢琴,不会弹风琴,而凯塔琳娜则刚好相反。两姐妹都没结婚,常常吵架,可是偏偏却又住在一起。她们住在山塔克街,她们家房子的形状看起来很像一个姜饼屋。要是你当面问她们的年龄,你会得到好几种不同版本的答案,五十八岁,六十二岁,六十五岁,就看你问的是谁。她们最怪异的地方,应该就是她们的衣着了:索妮亚的衣服全是蓝色的,只是深浅不同,而凯塔琳娜则全是绿色的。这么一来,无可避免的,我们这些小孩称呼她们的时候,一个理所当然就是“蓝色格拉斯小姐”,而凯塔琳娜理所当然就是……自己猜吧。不过,尽管怪异,她们弹琴的技术可真是好得没话说。
教堂里已经人山人海,乍看之下仿佛一间温室花房,各式各样的帽子像花朵一样争奇斗艳。很多人想找位子坐,霍勒斯·凯勒先生沿着走道向我们走过来,帮我们找位子。他也是负责接待的。他满脸白胡子,左眼有点歪斜。看到他那只眼睛,我不觉有点毛骨悚然。
“汤姆!这边这边!老天,你眼睛瞎了吗?”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敢在教堂里大呼小叫。
放眼望去,教堂里无数的帽子仿佛一大片起伏不定的海面,而他就站在那片帽海中,高举双手挥舞。我感觉到妈妈很尴尬地低下了头,而爸爸赶紧搂住她,仿佛怕她会羞愧到当场昏倒。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爸爸说,爷爷常常会做一些类似“当众亮屁股”的丑事。当时他以为我不会听到,但我听得可清楚了。而那天在教堂里,爷爷果然又在“当众亮屁股”了。
“我帮你们留了位子!”爷爷大嚷着。台上的格拉斯两姐妹被他吓得乱了手脚,钢琴、风琴都走了音。“你们还不快点!再慢位子就被人抢走了!”
外公外婆也坐在同一排长椅上。外公穿了一套皱条纹西装,可是尺寸太大,乍看之下仿佛被雨水浸湿了,整整大了两号。他满头白发往后梳得很平整,穿着白衬衫,打着蓝蝴蝶结,脖子被领口勒住了,皮肤上挤出一堆褶皱。他那条木头义肢的腿伸到前面那排椅子底下,眼神看起来好像很痛苦,而且,再加上他的位子就在我爷爷旁边,那就更痛苦了。他们两个坐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至于我外婆呢,她就显得喜气洋洋。她穿着一套如青草般翠绿的洋装,戴着白手套,帽子上插了好几朵小白花。她那可爱的椭圆形脸蛋显得容光焕发。她坐在我奶奶莎拉旁边,两个人看起来就像姐妹花。奶奶一直伸手去扯爷爷的西装外套,拼命想叫他坐下来别再丢人现眼。爷爷一年到头永远是那套黑西装,复活节是那套,参加葬礼也是那套。爷爷站在那边像个交通警察一样,叫他那一排的人坐进去一点,挤一下,腾出位置来,然后大叫了一声:“来,这边又多了两个座位!”
“杰伯,你给我坐下!坐下!”奶奶最后没办法,只好用力捶了一下爷爷瘦巴巴的屁股。爷爷皱起眉头瞪了她一眼,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
爸妈和我挤进那排座椅。外公跟爸爸打招呼说:“汤姆,真高兴又见到你了。”两个人握握手,然后他又接着说:“可惜我好像看不清楚。”他眼镜上结了一层白雾,于是他把眼镜摘下来,掏出手帕擦擦镜片,“这五六年来的复活节礼拜,今年是我见过人最多的——”
他话都还没说完,突然听到爷爷插嘴大叫说:“这里快挤死了,还真像妓院发薪水的日子,你说对不对呀,汤姆?”奶奶立刻抬起手肘用力撞他的肋骨,震得他假牙差点掉出来。
“我在跟汤姆讲话,你能不能不要插嘴?”外公忍不住开口骂爷爷,他的脸涨红了。“打从我坐下来到现在,还没有机会开口说半句——”
“乖孩子,你看起来气色真好!”爷爷又插嘴了。他手伸得好长,从奶奶面前伸过来拍拍我的膝盖。“丽贝卡,你有没有让这孩子多吃点肉呢?小孩子正在长,要多吃点肉才长得出肉,知道吗?”
“你耳朵聋了吗?我刚刚说什么你没听到吗?”外公的脸越来越红了。
“听到什么?”爷爷问他。
“杰伯,把助听器打开。”奶奶提醒了他一句。
“你说什么?”他问她。
“助听器!”她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把助听器打开啊!”
看样子,今年的复活节有好戏看了。
雨势越来越大,雨水劈里啪啦打在教堂屋顶上。教堂里的人都在互相打招呼,而同一时间,人潮还在陆续涌进教堂,每个人都淋得浑身湿透。爷爷的脸又瘦又长,一头白发剪得很短。他抓着爸爸不放,拼命追问他谋杀案的事,可是爸爸却一直摇头,什么都不肯说。奶奶问我今年是不是要开始打棒球了,我说是。奶奶圆圆的脸上满是皱纹,一双蓝眼睛,神情看起来好慈祥,不过据我所知,她常常被爷爷气得往地上吐口水。
由于下雨,窗户都紧紧关着,里头空气很滞闷。地板上湿答答的,墙壁在渗水,天花板上的吊扇转动时嘎吱作响。教堂里飘散着一股混杂到无法形容的气味,有成百上千种香水味,刮胡水味,洗发精味,还有花香味,因为有人衣领上、帽子上插着花。接着,穿着紫袍的唱诗班排成一列走进教堂。结果,他们第一首圣诗都还没唱完,我已经汗流浃背。圣诗唱完之后,全教堂的人都站起来唱一首赞美诗。唱完了,大家又坐下。接着,两个又圆又胖的太太走到前台,开始劝大家捐献,说是要救济亚当谷的穷苦人家。那是加里森太太和普拉斯摩太太。接下来,大家又站起来唱了另一首赞美诗,唱完了又坐下。爷爷和外公唱起歌来声音洪亮得惊人,简直就像沼泽池塘里的牛蛙。
接着,里士满·拉佛伊牧师上台了。他身体圆滚滚的,脸蛋肥嘟嘟的。他站到讲坛后面,开始宣扬耶稣基督死而复生的奇迹,他说,这真是一个神圣的日子。拉佛伊牧师左眼上方的头上有一撮棕色的头发,两鬓的头发已经灰白。每到礼拜日,他的头发总是往后梳得很整齐,可是一开始讲道,他开始手舞足蹈,唾沫横飞,那撮棕发就会开始散乱,垂到前面像一道金黄色的瀑布遮住他的脸。他的太太叫埃丝特,三个孩子分别是马太、路加和约翰。
拉佛伊牧师讲道讲到一半,外面忽然雷声大作。那一刹那,我忽然察觉到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是谁了。
魔女。
她有心灵感应,能够看穿别人的心思。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当我注意到她坐在我前面的那一刹那,她立刻就感应到了。她忽然转过头来,用那双深邃乌黑的眼睛盯着我。她那种眼神仿佛能够瞬间将人冻结,就连女巫也无力抵抗。魔女的名字叫布伦达·萨特利,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她一头红发细得像丝,脸色苍白,脸上满是棕色的雀斑。她的眉毛又黑又浓,粗得像毛毛虫,五官歪歪扭扭,仿佛那张脸曾经被人用铲子狠狠打了一下。她右眼看起来比左眼大,鼻子尖得像老鹰嘴,底下露出两个黑洞,而且,她嘴巴很大,两片薄薄的嘴唇几乎横跨了下半边的脸。只不过,这样的长相并不能怪她,只能说是遗传基因作祟。她妈妈跟她一样也是火红的头发,而且还有棕色的胡子。而她爸爸则是满脸的红色大胡子,瘦得像竹竿。有这样的遗传基因,难怪她看起来像幽灵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大家之所以会叫她魔女,是因为她曾经给她爸爸画过一幅画。在那幅画里,她在她爸爸头上画了两只角,身体后面还长了一根尾巴,尾端像一只叉子。而且那天,她亲口告诉美术老师狄克逊太太和全班同学,她爸爸衣橱后面藏了一堆杂志,杂志里有很多男生魔鬼,他们把尾巴插进女生魔鬼的洞洞里。不过,魔鬼对她们一家人的诅咒,并不止于衣橱后面的秘密。有一次上看东西说故事课的时候,她用鞋盒装了一只死猫带到学校去,猫的眼睛上还贴着两枚一分钱的硬币。另外,有一次上手工课的时候,她用绿色和白色两种黏土堆成一片草地,草地上是一片墓园,墓园里有好几座坟墓,墓碑上写着几个同学的名字,还有他们死亡的日期。有几个同学吓得差点精神错乱,因为他们看到墓碑上的日期之后,以为自己真的活不过十六岁。另外,她还很喜欢那种很恶心的恶作剧,比如说,汉堡面包里夹了狗大便之类的。去年12月,奇风小学女厕所发生水管爆裂的意外事件。事后发现,每一个马桶里都塞满了笔记纸。大家议论纷纷,认为那件事一定和她脱不了干系。
如果你要我用一个词来形容她,那就是,诡异。
而那一刻,那个诡异的女孩正死盯着我。
她那张歪歪扭扭的嘴忽然露出一抹微笑。我拼命想移开视线,然而,她那乌黑锐利的眼睛仿佛有一股魔力,我像中邪了一般根本无法移开视线。我心里想,我被她制住了。有时候,当你希望大人多注意你,多关心你一下,他们偏偏就心不在焉。而有时候,当你希望大人不要来管你,他们偏偏就会死盯着你。大人好像都是这样。就像那一刻,我好希望爸爸或妈妈开口叫布伦达转头看前面,专心听拉佛伊牧师讲道,偏偏他们浑然无觉,仿佛魔女施展法力变成了隐形人,他们根本看不见她。除了我,没有人看得见她。此时此刻,我成了她的猎物。
她慢慢抬起右手。她的右手仿佛一个白色的小蛇头,长着脏兮兮的绿色尖牙。接着,她慢慢地伸出食指,伸向她的鼻孔,那动作既邪恶又优雅。然后,那根手指慢慢伸进鼻孔里,那一刹那,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种怪异的幻想,以为她会把整根手指头塞进去,没想到她手指头很快又拿出来了,指尖上有一团玉米粒大小的东西,绿绿的,亮亮的。
她那双黑眼珠一眨也不眨,嘴巴开始慢慢张开。
不要。我心里暗暗呐喊。不要,求求你不要!
但魔女依然把指尖那团绿绿的东西伸向她的舌头。
我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动作,感觉整个胃忽然扭绞成一团。
她的舌尖碰触到那团绿绿的东西、脏兮兮的指甲,一条黏黏的东西垂了下来。
魔女用舌头舔自己的手指,舔掉了那团绿绿的东西。我猜,那时我可能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因为爸爸忽然摸摸我的膝盖,凑在我耳边悄悄说:“专心点!”只是,他当然看不到眼前那隐形的魔女,也没有注意到她那恶心的动作。魔女对我嫣然一笑,那双黑眼珠露出一种满足的神色,然后就转回头去了。恐怖的梦魇结束了。她妈妈抬起一只毛茸茸的手,摸摸她那火红的头发,那模样仿佛她女儿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美得会令上帝屏息。
接下来,拉佛伊牧师要大家祷告,我立刻低下头,用力闭上眼睛。
祷告进行了五秒钟,我忽然感觉有东西重重敲到了我后脑勺上。
我转头去看。
那一刹那,我整个人立刻被一股无比的恐惧淹没。坐在我后面的人,眼睛是灰色的,眼神比刀锋更凌厉。是布兰林兄弟:戈萨和戈多。他们的爸妈分别坐在他们两边,正低头全神贯注地祷告。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在为他们的骨肉祷告。两兄弟都穿着白衬衫,蓝西装,而且都打着条纹领带,不过,颜色不太一样。戈萨是白底黑条纹,戈多是白底红条纹。大一岁的戈萨头发比较白,而小一岁的戈萨头发比较黄。他们的脸看起来很像那种魔鬼的雕像,连脸型的骨架都充满杀气——下巴有点突出,额头像大理石板,而那高耸的颧骨锐利如刀锋,仿佛你不小心碰到就会皮开肉绽。我转头去看他们,只有短短的一刹那,但我已经看到两张杀气腾腾的脸,看到戈多伸出中指朝我比一个很粗鄙的手势,而戈萨正把一颗小黑豆塞进吸管里,准备下一波攻击。
“科里,别看后面!”妈妈凑在我耳边悄悄说,然后扯了一下我的衣服。“眼睛闭起来,专心祷告!”
我乖乖闭上眼睛。没多久,第二颗黑豆又击中了我的头。那种痛,会让人忍不住想大声惨叫。祷告的那段时间,我听到布兰林兄弟在我背后窃笑不已,你一句我一句好像在唱双簧,真是邪恶到极点。看样子,这一整天我的后脑勺会变成他们吸管吹黑豆的靶子。
过了一会儿,祷告结束了,大家又站起来唱另一首赞美诗。接着牧师通知了几件事,对第一次来教堂的人表示欢迎,然后宣布要开始募捐了。捐献盘从前面的座位依序传过来。爸爸事先已经拿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给我,就是准备捐献用的。我把那张钞票放进盘子里。接着,格拉斯姐妹又开始弹琴,唱诗班开始唱起另一首圣诗。布兰林兄弟在后面咯咯窃笑。后来,拉佛伊牧师又站起来做复活节的布道。就在那时候,我发现一只大黄蜂飞过来停在我手上。
我的手放在膝盖上。虽然那一刹那我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但我的手还是不敢动,不敢把它赶走。那只大黄蜂慢慢爬到我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就停住了。它尾巴上那根黑蓝色的毒针在扭来扭去。
我还是先告诉大家一些关于大黄蜂的知识。
大黄蜂和蜜蜂不太一样。蜜蜂的身体圆圆胖胖的,性情温和,整天忙着在花丛间穿梭,对人类没什么兴趣。至于胡蜂,虽然好奇心比较强,也比较凶猛,不过它们也和蜜蜂一样,有某种固定的习性,只要你对它们够熟悉,就可以预防被它们攻击。然而,大黄蜂就不一样了,尤其是那种身体细长的黑腹大黄蜂。黑腹大黄蜂的体型像一把有头的匕首,天生就有强烈的攻击性,而且毒性极强,一旦被它蜇到,你的惨叫声会连你自己都不忍心听。听说,假如你把头伸进大黄蜂窝里,那种感觉会很像是被机关枪打到一样。有一年夏天,有个小男孩到一栋废弃的老房子里去探险,结果嘴唇和眼皮被大黄蜂蜇到。我看过那男孩子的脸,肿得不成人形,惨不忍睹。我甚至不忍心看到布兰林兄弟被大黄蜂蜇成那样。大黄蜂具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野性,会突如其来地攻击人。而且,它们会竭力把毒针深深刺进你的皮肉里。它们就跟布兰林兄弟一样生性凶残。如果你要选一种最像魔鬼的动物,那么,那绝对不会是黑猫,不会是猴子,甚至不会是最毒的蜥蜴科摩多龙。最像魔鬼的动物,永远是大黄蜂。
这时候,第三颗豆子又击中了我的后脑勺。好痛,但我还是紧盯着那只大黄蜂。我的心在狂跳,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接着,忽然有个东西从我面前飞过去,我抬头一看,看到第二只大黄蜂在魔女头上盘旋,然后停在她头发上。魔女一定是感觉到头上有什么东西,很快就抬起手把那只大黄蜂挥开。显然她还没弄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那只大黄蜂立刻往上飞,黑色的翅膀急速拍击,那嗡嗡声听起来仿佛是在怒吼。当时我以为她这下子完了,那只大黄蜂一定会立刻冲过去狠狠地蜇她。没想到,那只大黄蜂竟然飞向天花板。我猜,那一定是因为它感觉到了魔女是它的同类。
那时候,拉佛伊牧师正讲得入神,讲到耶稣基督被钉上十字架,马利亚伤心哭泣,然后天使把洞口那块巨石移开。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好几个吊扇,其中一个旁边有一个小洞,大概有一枚硬币那么大。我看到三只大黄蜂从洞口飞进来,飞向底下的人群。过了几秒钟,又有两只飞进来了。教堂里很闷,几只大黄蜂在凝滞潮湿的空气中盘旋飞舞,仿佛在寻找新鲜空气。
拉佛伊牧师抑扬顿挫的声音是如此洪亮,然而,教堂外雷声轰隆,滂沱大雨哗啦啦打在屋顶上,几乎快把他的声音掩盖住了。我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我低头看看指间那只大黄蜂,然后又抬头看看天花板那个洞。
又有更多的大黄蜂飞进来了。密闭的教堂里空气很潮湿,热气蒸腾,大黄蜂在半空中盘旋。我开始计算。八……九……十……十一。有几只停在旋转的扇叶上,仿佛正在玩旋转木马。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接着,又有一群黑压压的大黄蜂从洞口钻进来了。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数到第二十五只,我就没再往下数了。
我想,教堂潮湿阴暗的阁楼上一定有一个大蜂窝,而且,铁定大得像一只足球。接着,当我看到又有十几只大黄蜂从那个洞口钻进来时,吓得目瞪口呆。故事里,马利亚在路上遇见一个陌生人,陌生人掀开衣服,让她看看他身体上的伤口。我猜,她内心的惊骇一定跟此刻的我差不多。而且,其他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刚刚魔女挖鼻屎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仿佛她是隐形的,那么,难道那些大黄蜂也是隐形的吗?成群的大黄蜂在天花板上缓缓盘旋,缓缓盘旋,好像在跟吊扇的叶片赛跑。此刻,它们看起来已经开始像一朵乌云,仿佛屋外的暴风雨已经设法渗透进来了。
这时候,我指间那只大黄蜂开始动了。我紧盯着它。接着,我忽然感到脖子后面又是一阵剧痛,不禁皱起眉头。又一颗豆子打中我了。那只大黄蜂沿着我的食指慢慢往上爬,然后停在我的指关节上。它的毒针已经碰触到了我的皮肤,那针尖感觉很像一片极细、极尖锐的碎玻璃。
拉佛伊牧师正讲到他认为最精彩的地方,眉飞色舞,两手在半空中挥舞,头发开始往下垂,遮住了他的脸。教堂外雷声隆隆,雨水重重地打在屋顶上,那轰然巨响听起来仿佛世界末日已经降临,仿佛我们应该开始效法诺亚,开始打造方舟,把成双成对的动物送上船。不过,这次一定要把大黄蜂排除在外。诺亚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们一定要设法弥补。我一直看着天花板上的那个洞,恐惧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忽然想到,可能是撒旦忽然找到了办法毁灭我们的复活节礼拜,而那一刻,在我们头顶上盘旋的就是撒旦的化身,它们正虎视眈眈。
这时候,两件事同时发生了。
拉佛伊牧师高举双手,用一种收尾的口气大声说:“最黑暗的日子过去了,在那个光辉灿烂的早晨,天使降临,啊啊啊——!”他本来高举双手要迎接天使,没想到却突然发现手上爬满了小小的翅膀。
同一时间,妈妈忽然伸手按在我手上,压住了那只大黄蜂。接着,她无限温柔地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
好像就是在那一刹那,大黄蜂仿佛认为拉佛伊牧师的布道差不多该结束了,于是,它们同时展开行动,攻击妈妈和牧师。
妈妈忽然惨叫一声,同一时间,牧师也惨叫起来。那仿佛是一个信号,那群大黄蜂已经等很久了。
上百根毒针组合成的一团乌云凌空压下,有如一张网,罩向底下那群惊慌失措的猎物头顶。
我听到爷爷惨叫了一声:“该死的!”大黄蜂蜇上他了。外婆则是一声尖叫,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歌剧的女高音。魔女的妈妈被大黄蜂蜇到脖子后面,立刻大声哀号起来,魔女的爸爸则是高举着两只瘦骨嶙峋的手臂在半空中挥舞,而她却放声狂笑起来。而我后面,布兰林兄弟的惨叫声听起来有点沙哑。那根用来吹豆子的吸管已经被他们丢在地上了。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整间教堂。放眼望去,只看到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跳来跳去,两手在半空中疯狂挥舞,仿佛在奋力抗拒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恶魔。拉佛伊牧师间歇性地狂跳了好几次,仿佛每被大黄蜂蜇上一口,他就会痛得跳一下。他那双手已经肿了好几个包,只见他发了疯似的拼命甩手,仿佛想把手掌从手腕上甩掉。整个唱诗班的人也在放声高唱,只不过,这次唱的不是圣诗,而是凄厉的惨叫声。有人被蜇到脸颊,有人被蜇到下巴,有人被蜇到脖子。眼前的景象,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在教堂里盘旋扫荡,扫过每个人脸上,绕着每个人头上盘旋,就像一顶顶黑色的皇冠。这时有人忽然大叫起来:“赶快出去!赶快出去!”接着我听到有人在我背后大叫:“到门外去!赶快跑!”格拉斯两姐妹跑散了,各自冲向门口,大黄蜂停在她们头发上。那一瞬间,大家立刻站起来往门口冲过去。才不过十秒钟之前,这群教友是那么的宁静祥和,而此刻,他们仿佛突然变成了惊慌逃窜的牛群。
大黄蜂就是有这种威力。
“我的腿卡住了!”外公大叫起来。
“杰伯!赶快去帮他!”奶奶大叫。没想到,爷爷已经自顾自跟一群人挤在走道上冲向门口去了。
爸爸拉我站起来。我听到左耳边传来可怕的嗡嗡声,那短短的一刹那,我立刻感觉到耳垂被蜇了一口。我痛得眼泪差点掉出来。“哎哟!”我听到自己惨叫了一声。然而,整间教堂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再多一声惨叫也不会有人特别注意,不过,另外两只大黄蜂注意到了。其中一只飞到我肩膀上,毒针刺穿了我的西装外套,刺穿了我的衬衫,而另一只冲向我的脸,我立刻感觉上唇仿佛被一根非洲土人的长矛刺中。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噢哇哇噢哇!你一定听不懂我在叫什么,但你一定感觉得到我痛到什么程度。于是我也跟大家一样,两手在半空中疯狂挥舞,跟那团黑压压的旋风搏斗。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但听起来又有点像狂笑。我已经痛得泪眼模糊,但我还是转头去看,结果,我看到魔女站在长椅上跳来跳去,咧开血盆大口狂笑,脸上爬满了大黄蜂。
“大家赶快出去!”乐善德医生大喊。我看到三只大黄蜂缠着他光秃秃的头顶不放,毒针连番刺进去,仿佛在他头顶上跳跃。他太太跟在他后面跑。她满头灰发,铁青着脸,头上那顶插满蓝花的帽子已经歪了,大黄蜂在她宽阔的肩膀上爬来爬去。她一手抓着《圣经》,一手抓着皮包,跟在人群后面。她气得龇牙咧嘴,拳头在半空中疯狂挥舞,仿佛想反击那团攻击她的乌云。
大家奋不顾身地冲向门口,雨衣和雨伞扔了一地。大家都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满脑子只想赶快逃脱这种万箭穿心般的煎熬,他们宁愿到外面去面对那洪水般的滂沱大雨。这群教友刚进教堂做复活节礼拜的时候,个个都是彬彬有礼的基督徒,堪称文明人的典范,然而一到了外面,他们都变成了彻底的野蛮人。女人和小孩在泥泞的院子里摔得东倒西歪,而男人被他们绊倒,摔成狗吃屎的姿势,整个脸摔进泥浆里。湿答答的复活节纸帽像轮子一样满地乱滚,最后被倾盆大雨淋得湿透,变成一摊摊的烂纸。
我帮爸爸把外公的木头义肢从椅子下面拉出来。大黄蜂疯狂叮上了爸爸的手,毒针每刺一下,爸爸就倒吸一口气。妈妈、外婆和奶奶挣扎着跑向走道,可是走道上挤满了人,有人摔倒在地上,后面的人被绊倒又叠上去,好像在叠罗汉。拉佛伊牧师和他太太埃丝特把他们的孩子围在中间。他五根手指肿得像五根并排的香肠,但他还是拼命用手去护住孩子们的脸。埃丝特一直在哭。唱诗班一哄而散,有人甚至把身上的紫袍脱下来丢在地上,我和爸爸把外公扶到走道上。大黄蜂一直蜇他脖子后面,他痛得满头大汗。爸爸帮他把大黄蜂赶开,可是成群的大黄蜂还是绕着我们盘旋,虎视眈眈,仿佛印第安人包围拓荒者的车队。小孩子放声大哭,太太们惊声尖叫,然而,大黄蜂还是不断地扑向他们,用毒针蜇人。“赶快出去!赶快出去!”乐善德医生在门口大喊。他一边大喊,一边把挤在门口的教友一个个推出去。他太太韦罗妮卡身材粗壮,简直堪称虎背熊腰。她甚至有力气把男人一把提起来往门外扔。
我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外公忽然又绊倒了。爸爸立刻把他扶起来。妈妈正忙着挥开奶奶头发上的大黄蜂。接着,我脖子后面又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又被蜇了两下,而且相隔不到一秒,那种剧痛感觉很像我的头已经快要炸开了。爸爸搀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门外。一出门口,滂沱大雨立刻打在我的头上和脸上。大家都已经跑到门外了,然而,爸爸踩到一摊水,滑了一跤,整个人跪倒在泥浆里。我手按在脖子后面,绕着圈跑个不停,边跑边哭,因为实在太痛了。跑了一会儿,我脚下滑了一跤,整个人立刻摔倒在泥泞的地面上,西装沾满了泥巴。
拉佛伊牧师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一冲出来就立刻关上教堂大门,然后转身用背顶住门,那副模样仿佛被他关在里面的是魔鬼。
天上雷声隆隆,下着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大家身上,可是大家却好像浑然无觉。有人呆呆地坐在泥浆里,有人茫然地踱来踱去,而有些人就只是站着淋雨,让冰凉的雨水冷却一下蜇伤处的灼热剧痛。
我也痛得要命,有点神志不清了,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我仿佛看到教堂里那些大黄蜂正在庆祝,毕竟,对它们来说,复活节一样是复活节。冬天的时候,蜂巢被冻干了,而冬眠的幼蜂也都冻僵了。而此刻,它们刚从死寂的冬季苏醒过来,仿佛《圣经》故事中的天使滚开墓穴的巨石,迎接春天的重生。而且,它们也等于给我们上了一课,告诉我们生命是多么的坚韧,多么的不屈不挠。它们用毒针给我们上的这一课,比拉佛伊牧师的任何一次布道都更有说服力,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们每个人都亲身体验到最残酷的人生教育。
接着,我注意到有人走到我旁边弯腰看着我。我感觉到冷冰冰的泥巴贴到我脖子后面蜇伤的地方。我抬头一看,看到爷爷那张满是雨水的脸。他的头发像刺猬一样一根根竖起来,那模样仿佛刚刚遭到电击。
“小子,你还好吗?”他问我。
他刚刚抛下我们一家人自顾自跑掉了。我忽然觉得他真是个懦夫,而且就像背叛耶稣的犹大一样。虽然他拿泥巴敷在我脖子上,但我一点都不感谢他。
我没吭声。虽然我眼睛看着他,可是感觉上却好像看不见他。他说:“你不会有事的。”说完他就挺身站起来,走过去看奶奶。奶奶和妈妈、外婆三个人抱成一团。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看起来好像一只全身湿透的瘦巴巴的老鼠。鼠辈。
我感到很羞愧。要是我长得像爸爸一样高大,说不定我会忍不住冲上去揍他。有这样的爷爷,真是一种耻辱,简直是无地自容。我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遗传到爷爷那种怯懦的性格。当时我还不知道,不过,后来隔了没多久我就知道了。
这时候,我们听到奇风镇某个角落的另一间教堂响起钟声,那钟声在滂沱大雨中隐隐约约回荡着,听起来恍如在梦中。我不自觉地站起来。我的下唇、肩膀和脖子后面阵阵抽痛。然而,痛苦能够教我们学会谦卑。就连布兰林兄弟那种狠角色也痛到像小女生一样哭得稀里哗啦。要是你全身插满了大黄蜂的毒针,那么,你还狠得起来吗?
滂沱大雨中,复活节的钟声响彻了整个奇风镇。
礼拜结束了。
哈利路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