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青琅置若罔闻关上门,步入他住过数月的简陋小屋,强烈的倦意席卷而来。
他没点灯,扯开身上锦袍躺下来,手背遮住酸涩的双眼。
满脑子都是燕云苓,优雅的,娇媚的,冷漠的,嗔怒的……全都是她。
他在医馆出苦力几个月,她都没正眼瞧过他,不得已露了两手,她才看出他有用处。
忍气吞声混进燕家,他不该惹恼她。
可他实在忍不住,当他听见仇人鄙夷提起父亲的名号,那股怒火几乎要炸开胸腔。
他的身份,他有把握瞒过燕远志,但燕云苓心细如尘,哪怕有一丝疑惑,她都将追查到底。
被她发现之前,他的谋划不容有失,然而,眼下莫说雪见居,他连燕家都回不去了。
他该怎么做,才能回到她身边,重新得到她的信任?
燕云苓接管药庄后,除故纳新,整顿到满意为止。她连着几天没去医馆,每到饭点叫来宋掌柜,边吃边听他禀报。
尽管她从没提过戚青琅,宋掌柜总能想方设法绕到他身上。
那小子倒没折腾,从早到晚忙针灸,老头们都对他死心塌地。他连大门都没出,自然也没回过家。
宋掌柜告诉她,她娘怕女婿太辛苦,亲自送过几次饭,不用问都知道,十全大补少不了。
随后数日,戚青琅抽空就陪她娘出门散心。
逛菜场,游花市,集上九条街都被压出坑了。爬青山,烧高香,山上十八尊菩萨都拜过了。
她无话可说,难得他有耐心。
且不论真假,他孝顺她娘,她还是领情的。
燕云苓至今没被她娘唠叨,那小子应该没在背后说她坏话。
相安无事大半月,燕云苓那团闷气消了,但叫他回来,她又不安心。她自认看人准,戚青琅,不像他的脸那么单纯。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没骗她,他真想要个家,愿意无怨无悔跟着她。
可她没想过跟他过一辈子。
虽说她心里没别人,但想到跟他同床共枕,甚至有了孩子,她脑瓜子都疼。
燕云苓不发话,戚青琅也没动静。
直到有一天,燕云苓理清药庄这堆烂账,打算回医馆转转。麦冬忽然来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喊哑了。
“不好了,不好了,大小姐被打了……”
“谁被打了?”燕云苓蹙眉看去,这丫头平日最是沉稳,少见这么冒失的样子。
“姑、姑爷……还有,老夫人,都被秋石少爷打了……听说是二房夫人撺掇的……”
“天杀的贼婆娘!燕秋石,你找死!”燕云苓眼底怒火泛滥,扔下账本冲出去。
听到戚青琅挨打,她尚能保持理智,不过就算他有错,也轮不到别人教训。可恨孽畜连她娘都敢打,甭管谁是谁非,等着受死吧。
麦冬蹬着小碎步追上她,气喘吁吁讲明来龙去脉。
燕云苓咬得牙根发麻,从车夫手里夺过鞭子,卸下车架,裙边飞转跃上马背,纵开缰绳策马狂奔。
疾风擦面而过,路边人影被她远远甩到身后。
快点,再快点,谁敢欺负她的人,她亲手把谁撕碎。
燕府花园不见往日鲜妍,残花败草遍地,污泥碎瓦乱飞。
罗万姝披头散发,艳妆老脸挂了彩,盘腿坐在泥地里,歇斯底里地咒骂。
“陈佩兰你这个丧门星,克夫克子,活该你没儿子送终,活该你男人摔断腿!你儿子就是个短命鬼,你闺女早晚遭报应……”
“不是,玄明不是,你别那么说他,求求你别说了……”陈佩兰的长子燕玄明,原是公认的继任家主,不料四年前意外身亡。
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谓世间极苦,她伤心欲绝,夜夜泪湿衣襟。
陈佩兰哭得头晕眼花,戚青琅伴她多日,燕玄明和燕云苓兄妹俩的事,早已了然于心。
他拍她肩膀安抚:“母亲,您先回房歇着,这里交给我吧。”
“阿琅,你去找云苓,快叫她回来。”陈佩兰抹把泪推他走,怯声道,“你不能留下,她娘俩还会打你的。”
戚青琅垂目轻扫,她手背有几道血淋淋的抓痕,那是罗万姝扑上来疯打,她急于护他被抓伤的。
眼前瘦弱的妇人,她明明很害怕,却怕他被打得更狠。
戚青琅心底掀起丝丝波澜,说不清什么滋味。
“谁都别想走!”罗万姝跳起来,捶胸顿足哭喊,“可怜我家老爷受冤枉罪,现在都没回来,你们怎么吃得下睡得着?”
“燕云苓,没良心的东西,那是你亲叔啊!”罗万姝自己委屈上了,发癫怒视戚青琅,“老娘打不得那丫头,还治不了你这个撑门杠子?秋石,你再给我狠狠揍他,往死里打!”
“我、我打!”燕秋石握住铁耙子踟蹰不前,暗骂邪门。
他看到他娘被戚青琅推倒时,劈头盖脸打了一顿,稀奇的是,那小子连根头发丝都没伤着。
他好歹混过几年街头,打架那是不在话下,小白脸看着斯斯文文,竟是个练家子?
围观的丫鬟们束手无措,急死人了,老爷怎么还没来劝架?
大小姐,她能来也成啊!
罗万姝死命催儿子,燕秋石明知打不过,更不想当孬种,龇牙咧嘴硬冲。
戚青琅目光森冷,蓄势待发,他在燕家的地盘上,保护燕云苓的母亲天经地义。
“哒哒”的马蹄声骤然停下,那抹淡青色身影飞奔而来。
戚青琅心头微动,眼睁睁看着铁耙子劈下来,略微侧身,左肩袖被耙尖划破,后背裂开三寸长的口子,霎时血流如注。
他弯腰单膝着地,露出那片触目惊心的伤口,背部剧烈颤抖,像在承受锥心刺骨的痛苦。
“阿琅,不要啊……”陈佩兰眼前血肉模糊,颤巍巍扶住戚青琅,双手沾满鲜红血迹。
罗万姝得意狞笑,燕秋石激动叫好,小白脸真不抗揍,亏他自己吓自己,威风不减当年啊。
燕云苓一路狂奔,乍见母亲手上满是鲜血,脚下猛地趔趄,险些跌倒。
当她看清是戚青琅受伤,心里也没半分轻松。
母亲软弱,罗万姝当她的面不敢放肆,私下骂的难听话,她早有耳闻。贼婆娘骂哥哥“短命鬼”,她最不能忍受,逮着机会就骂到燕旭庭头上。
时隔多年,母亲终于从戚青琅身上找回零星安慰。
贼婆娘又在母亲面前,狠狠伤害孝顺她的半子。
燕云苓深呼吸,强压喉咙里的血腥气。
她攥紧马鞭,一圈圈缠上手背,冷凛双目染上赤焰血红。趁没人发现,她朝燕秋石后背狂甩几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
“救命,救命啊……”燕秋石反抗不及,被她揍得哭爹喊娘,手里铁耙子都被打掉了。
大小姐为夫报仇,丫鬟们拦不敢拦,劝不好劝,一个个呆若木鸡。
陈佩兰默默流眼泪,自幼体弱的小女儿,每回受欺负都躲在她哥背后。哥哥走了,她长大了,她不再躲起来,她学会将母亲护在自己身后。
“母亲,不要哭了。”戚青琅吸气坐起来,燕秋石真是往死里打,换旁人非得落个残废。
“大小姐气急了,您快请父亲过来。”他又提醒一句,陈佩兰恍惚回神,赶紧跑去搬救兵。
戚青琅被仆人搀扶着,靠坐在花坛边,他没见过燕云苓发这么大脾气,比踹他那脚狠多了。
受这点伤,值了。
燕云苓追着燕秋石暴揍,罗万姝吓傻了:“老天爷呀,你哥快被你打死了,快住手啊!”
燕云苓挥鞭指向鼻青脸肿的燕秋石,讥笑道:“说什么傻话呢,他也配做我哥?他算个屁!”
“死丫头,短命鬼怎么还没把你带走……”罗万姝心疼儿子,冲上前抢鞭子。
燕云苓沉下脸,一鞭子抽她嘴上:“贼婆娘,你敢再说一遍!”
罗万姝捂着火辣辣的嘴,疼得脸皮都在烧,眼瞅燕远志来了,闭眼蹬腿躺地上,装死。
“大伯,大伯救我……”燕秋石鬼哭狼嚎爬向轿辇,缩起脑袋躲在底下。
燕望月听到风声赶来,看着她娘她哥都倒下了,气得双眼喷火。她恨毒了燕云苓,又怕自己打不过,扯着燕远志的袖子,哭哭啼啼讨说法。
燕远志看女婿受了重伤,女儿怒气未消,路上听老伴说起缘由,心里还窝着火。
他挥袖甩开侄女,吩咐下去:“有伤治伤,死了拉去乱葬岗。”
燕望月吓得不敢哭了,燕秋石灰溜溜爬起来,罗万姝抽抽搭搭拍大腿,老爷不在家就是不行啊,她娘几个都快被人欺负死了。
陈佩兰千叮万嘱,燕云苓只得把戚青琅带回雪见居。
窗外桂香弥漫,清风拂过纱幔晃如微波,暖橘日光洒进水盆里,浅金粼光掩住片片血红。
美人榻上,戚青琅乌发披散,衣襟半敞,皙白面容冷汗淋漓。他长眸低垂,忍痛咬住绯红唇边,无声凝望燕云苓姣美侧颜。
她专注地为他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像在修复价值连城的珍宝。
戚青琅却很清楚,她对待每个病患都是如此,冷静自持,临危不乱。
他始终是外人,他在她眼里看不到丝毫疼惜。
燕云苓包扎好了,才发觉戚青琅过于安静。
他伤得挺惨,也受了委屈,喊声痛,抱怨几句,都是人之常情。
他在顾忌什么?怕她还在生气?
她又不是气包子。
燕云苓撇撇嘴:“你长得比他高比他壮,你就不敢跟他打?你给我听好了,再有下次,你就别来见我……”
“嬿嬿,你不生我气了?”戚青琅耷拉眼,可怜兮兮瞅她。
燕云苓手一抖,还没放下的剪子,差点戳他肩上。
好啊,母亲连她的乳名都告诉他了,真是爱婿情深。
燕云苓忍住撕开纱布的冲动,警告他:“除了我爹娘,谁都不能这么叫我。”
“是,大小姐。”戚青琅乖巧应下,收拢衣襟想起身,扯动伤口疼得“嘶”了声。
“你趴着吧,药劲过了再走。”燕云苓端起盛满血水的铜盆,递给门外候着的麦冬。
作者有话要说:燕云苓:真愁人,我那弱不禁风又爱哭的小郎君,打架都不会。
戚青琅:嘿,媳妇疼我,我胡汉三又回来啦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