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楼前。
弹奏结束叶嬷嬷便让人叫了他们所有人一块过去。
“想必你们应当也知晓了过几日世家画舫外行之事,人员单子,我已安排好了。这些人,之后几日便由着专门的教习嬷嬷练习。旁的人,便继续在楼前或者里间听凭调遣。可听明白了?”
“明白了。”众人躬身而应。
春桃不明,拉着妙仪去看那花名册。看见妙仪的名字在上头,有些高兴道:“妙仪,你也被选着去了。”
外行对于楼里的人来说是好事,银子多活少且可以出去放放风。虽然之前出了千霜那样的事,但人人都不会觉得这样倒霉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大多数是想要外行的。
但京妙仪却高兴不起来,淡淡地抿唇,算是回应春桃了。
“怎么了,怎么能外行还不高兴呢?”春桃察觉到京妙仪情绪的变化,出声询问,“我倒是想去还去不了呢。”
“没有不高兴,大抵是昨夜里没怎么睡好。”实话自然不能同春桃说,妙仪想到裴少暄,拉着春桃离开。在廊道上问道:“春桃姐姐可听说过日升昌的裴少暄?”
春桃有些诧异地看向京妙仪:“怎好端端的问起他来了?”
“昨日在里间弹奏时听说,有些好奇罢了。”妙仪忙应道,眨了眨眼睛掩饰自己的慌乱。
“听说过,但不多。只听闻他年少时被劫匪掠去,他父亲为赎他,花了不少银子,但不知为何最后救回来的时候,还是被挑断了脚筋,成了残废。他受伤之前,性子倒还好,可伤了之后,性子越发阴郁暴虐。哦,对了,听闻当年一同被他掳走的,还有个女子。不过也只是听说,具体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你若是遇着他可得离他远着些,之前他爹也曾花大价钱给他买了一个女子为妾。听说第二日便投湖死了。”
“投湖死了!”妙仪心猛地一颤,不敢置信地重复道。
“是啊。”春桃说着,压低声音凑近妙仪的耳畔,“人人都说,那新妇是个好性子,且才过门第二日,应当不会投湖的。估摸着是那裴公子下的手。”
“后来,就从未再听说他娶妻纳妾了。京都的姑娘们也是避之不及。即便有再多银子,若是没命,那不是一切都白搭。”
春桃越说,妙仪的脸色越白。
“妙仪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一早上魂不守舍的。要不要同叶嬷嬷说说,让请个郎中来?”
“不用了春桃姐姐,我回去好好歇歇就好了。”妙仪忙拒绝道。
春桃还有些担忧,反复确认道:“真的没事啊?若是不舒服一定要说啊?”
“嗯。”妙仪应声,同春桃分开。
沿着廊道走,心慌意乱地准备去找芸娘。她要找她问问清楚。若真如春桃所说,那么他们不是存心让她去送死吗!
跑到一半,她猛地回过神来。芸娘昨夜里什么也没同她说,她又怎会不知道裴少暄是什么样的人。且她现下在他们的手上,吃了毒药,他们又知晓阿娘是她软肋,即便要送她去死,她又如何反抗得了。如今这种境况,她只能自救!
可,说的容易,她又该如何自救!
正丧气走着,没想到拐角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京妙仪,她才在楼前弹了多久,便能外行了?凭什么?”
“诶,她可是住在后院。指不定同芸娘有什么关系!”
“凭她什么关系,不是说叶嬷嬷最按规矩办事吗,怎这会子就便宜行事了!”
“你小声些,你去同叶嬷嬷说了又如何,咱们在瑶光楼里,若是得罪了叶嬷嬷,得罪了芸娘,日子可不好过!”
“……”
妙仪听到这,简直是有苦说不出。于旁人而言是好事,可只有天晓得她有多不想去。
——
日子越近,妙仪想不出法子愈发紧张起来。她除了担心阿娘外还怕死,更怕不得好死。不管是芸娘还是裴少暄,应当有的是磋磨人的法子。
“姑娘,上回芸娘让人做的衣裳已经送回来了,芸娘让你先试试,若有哪儿不合适,再改。”丫头端着衣裳进来。
京都的夏日,午后多雷雨。丫头推门进来时,外头正响起一阵惊雷,吓了妙仪一跳。抬眼看过去,门外风席雨倾,让人看着心慌。
丫头进门拂了拂身上溅着的雨珠,又将衣裳摆到桌上。
那衣裳看着就很漂亮,水红的段子,苏梅的轻纱,雪青的披帛,颜色鲜嫩漂亮,盈盈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没有任何绣花,纯色的素服,穿在她身上,倒也显得整个人都鲜活灵动。
“好看!”丫头在一旁感慨了一句。
在这儿好看衣裳她穿的也不少,但是这样适合她的,倒是不多见。这身衣裳,既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又藏了一些女子的柔媚娇俏。想不到才过了几个月,京妙仪便同之前的那个乡野女子已经全然不同了。
衣裳是请裁缝登门做的,自然没什么要改的地方。
就在前一夜,妙仪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画舫上,满船的烛火,她就穿着那身衣裳,抱着琵琶。左右摇晃着,突然,一双皂靴在低垂的视野里停下。她抬眼看过去,宋袭野一身枣红广袖长袍,长发用冠玉束着,眼角眉梢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我带你走。”
他话音才落,耳边一道惊雷,妙仪从睡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背后黏腻湿润,就连脖颈处都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外头的雨声噼里啪啦的,听着雨势不小。
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妙仪缓缓地坐起身,在床榻上醒了一会儿神,又开始想着这样大的雨,也不知今夜能否顺利。
雨在午后停了,空气中到处是草木被雨拍打过后清爽的味道。
雨停了,宴会自然要继续。
换好衣裳,丫头替她挽发簪花。因着衣裳素,她的发饰便堆得多了一些。站起身,耳边便是珠翠清脆的声音。
将近傍晚,天色渐沉,芸娘过来的时候她正收拾好准备跟着她们一块上马车。芸娘看着她抱着琵琶出来,两个人错过身时,芸娘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小心行事。”
“嗯。”妙仪应声,接着往外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出瑶光楼,身边那些姑娘头一回见她穿得这样漂亮,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她丝毫不在意,毕竟,上画舫这件事,让她更紧张。
“妙仪,你气运可真是好,这样大的酒宴,可不是谁都能去的。像我们几个,也都是在楼里磨砺了几年才能出来的。”
妙仪听见这话,抿唇笑了笑,未再应声了。这样的话,她私下里已经听过了。
到江边时,天已暗了大半了。游船画舫上也都陆陆续续挂上了灯。瀛洲那儿除了山便还是山,连绵不绝的山见多了,突然见到梦里广阔的江海、密密麻麻的游船画舫时,妙仪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过来!”有人出声吼了一句,妙仪立马回过神来,低眉跟着那些姑娘一块上画舫。
江上有风吹过,且午后才下过雨,很舒服。她们被带到后头的船舱里候着。身边的那些姑娘似乎很兴奋,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听说这回有好多世家公子都会过来。”
“对啊!”
“这样大的画舫,我还是头一回见呢,好气派啊!”
……
妙仪听了,微微偏过头去。
画舫摇摇晃晃的,还未开,大抵是那些公子还未上船。不知过了多久,画舫上热闹起来。有小厮丫鬟端着酒水、新鲜水果路过她们船舱前。
妙仪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不管是接近裴少暄,还是回到瑶光楼,于她而言,皆是危险。
正想着,船舱里探进来个脑袋:“姑娘们快些准备着,马上就上场了。”
她们站好,跟着那小厮往前头的船舱上去。凉风习习,迎面而来,将她的紧张之感拂去不少。
前头的船舱很宽大,像是个凉亭,四面是空的,挂着长长的帐幔。中间放着好几个软榻,妙仪抬头瞥了一眼,几个公子坐靠在软榻上。用金银权势养出来的公子哥,是与众不同的。身上的慵懒和淡淡疲乏感,让人觉得凉薄。
妙仪一眼就看到了裴少暄,坐在素舆上,佛头青广袖长袍,银线海棠暗纹,长发用一支银簪束着,垂落在胸前,眼睛微微眯着,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着温润,眉眼之间却尽是阴郁淡漠。
来不及多想,人已经随着人群走到空地上了。这曲子算不上难,且她学琵琶已经有段时日了,练了那么多日,也算得上纯熟了。
“见过各位公子。”随着同行的姑娘盈盈一拜,接着便落座了。
她们人多,裴少暄只懒懒抬头扫了一眼,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
丝竹管乐之声起。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盈盈的歌声在江上响起,画舫开始慢慢移动起来。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铮——”弦断之声格外突兀,手上一阵痛麻之感。
歌声也停了,众人的目光落在了京妙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