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开九姝到造桥工地来做工,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蔫耗子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虽然他至今仍然形单影只,生活中再也没有别的女人,然而他并不觉得这比原来的日子更加糟糕。至少,他的耳根可以清静一些。因为阿旦的事,九姝变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怨妇,她把对阿旦的仇恨发泄到蔫耗子身上,似乎气死她爹睡过她姐妹的是蔫耗子,她整天围着蔫耗子骂个不停,说出的话越来越刻薄,越来越肮脏,像满口喷粪。蔫耗子看着九姝扭曲变形的脸,觉得她离发疯已经不远了。也许,她真的已经疯了。
蔫耗子去的集市上,经常会碰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的两颗门牙突出上唇,嘴巴因此总也关不拢,就这副口型他还吹着唢呐,他吹唢呐不是为了表演,他是在为他的青蛙摊做吆喝,而且他也不用吹出一个整调,他只要憋出一个音就可以了,“呱呜”,“呱呜”,类似垂死的青蛙的尖叫,以此告诉大家他是个卖蛙肉的。
集市上摆青蛙摊的人不少,但生意都不如这个吹唢呐的年轻人,人们叫他刘大牙。
刘大牙吹唢呐时双腮涨得通红,每一次都会在最后阶段把音吹破。这是两颗兔形门牙漏风的缘故,也因为这两颗兔形门牙,把刘大牙的五官布局给破坏了,令他的模样又丑又蠢,还有点怪异。可有一点,他那刺耳又难听的唢呐声还真把顾客给招来了。刘大牙宰青蛙的办法也跟别人不一样,他不用刀,而是用右手大拇指又厚又硬的指甲在青蛙的颈部顶一下,就直接把皮给完整地撕下来了。因此他宰杀青蛙的速度比别人要快很多,看上去也更心狠手辣一些。银货两清,他用沾满血污的手提起了唢呐,放在唇间,召唤下一个顾客的到来。
蔫耗子原来没有和刘大牙说过话,他在集市上做自己的货郎,虽知道有这么个吹唢呐的年轻人,但从不去买刘大牙的蛙肉。因为要吃青蛙的话他可以自己到野地里去捉,买刘大牙青蛙的都是住在镇上的居民。倒是刘大牙到他这儿来买过一回梳头用的篦子,他当时冲着蔫耗子笑了一下,说,你常去那小酒馆吧,我也常去那儿,我见你脸熟。
他说话的时候口齿不清,是因为漏风的缘故。然后他就蹲下来,开始梳头,看着他那副既痛苦又陶醉的样子,蔫耗子就知道他头上长了不少虱子。
那小酒馆就在集市的一个犄角里,其实也就是一个卖米酒的棚子,有*张桌子,下酒菜也不多,花生腌瓜咸菜和猪下水,最好的就是五花肉和烤鸡,顾客以集市上的小商小贩为主。老板是一个独腿老头,残废的原因据说是年轻时与情敌决斗所致。
蔫耗子收市后常去那小酒馆喝上一碗米酒,他和独腿老头有点投缘。聊天的对象也是独腿老头,对身边的人就不太注意。蔫耗子在小酒馆一般坐得不会很久,喝碗米酒他就挑着扁担走了。
刘大牙到他这儿买过篦子之后,再在小酒馆里遇见他,就会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一来一去,他们就算认识了。
蔫耗子后来发现刘大牙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他喝酒就跟喝麦茶似的。每次都要把卖蛙肉得来的钱喝光,如果当天的收入不多,那还好些,他就不会喝醉了,但若是另外一种情况,他必定烂醉如泥。
蔫耗子对刘大牙说,照这样喝迟早会暴尸街头。可是他发现那纯属白费唾沫。他后来就不再规劝了,背后却叮嘱独腿老头说,如果刘大牙买酒的钱不够灌醉他,别赊账给他喝。
因为阿旦的事,蔫耗子被九姝弄得焦头烂额。他借酒浇愁,这一天就多喝了两碗米酒。他本来酒量就不大,不知不觉后劲就上来了。眼屎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哭了一场。酒后吐真言,把自己的烦恼向独腿老头倾诉。恰巧刘大牙也在场,就凑过来听,一会儿,他哈哈大笑起来,咂吧着嘴开始奚落蔫耗子:
啊哈!原来你怕老婆。
蔫耗子没答理刘大牙,他继续向独腿老头哭诉。
我兄弟走后,九姝整个儿全变了,活儿也全撂下了,披头散发的,也不出门,只要我一回去,就听到她骂娘。他说。
独腿老头没言语,只是端起装酒的碗磕了磕蔫耗子的碗。这种时候,任何言语都没什么用,酒才是最善解人意的。
刘大牙含混的舌头像滚动着一只轱辘,他说,可怜的受气包,唉。
独腿老头冲刘大牙瞪了一眼,说,喝你的酒,有闲工夫吹你的唢呐去。
刘大牙真的把唢呐贴在嘴上,“呱呜”,“呱呜”,“呱呜”吹了三下。
刘大牙的唢呐声就是他卖青蛙的招牌,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被吸引过来了,问了一声,有蛙肉卖?
刘大牙将唢呐往桌子上一搁,左腿在长条木凳上支成三角,说,下回赶早。
戴眼镜的中年人嘟囔了一声,没蛙肉还吹什么吹,多难听。
刘大牙突然想起了什么,掉过头对蔫耗子说,干脆你也不要你的老婆了,我们一起去江边造桥吧。听人家说,那个地方管吃管喝还有钱拿。
蔫耗子说,你这口气和我兄弟一样。
刘大牙说,去不去?
蔫耗子突然把腰挺直了,恍恍惚惚地朝街上走,嘴里说着,她妈的受够了,去,谁不去是孙子。
说完这句话,他就扑倒在路边,重重地摔了一跤。
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全是迷离斑驳的黑影。他的眼眶被眼屎塞满了,借着依稀的视觉,他发现自己躺在老木屋的床板上。这说明他有一段丧失了知觉,他头痛得厉害,这说明米酒的后劲还没完全过去。
他揉揉眼睛,把眼屎擦在手背上,他看见九姝在跟前蹲着,好像在哭,看见他醒过来了,九姝说,你要走了,我不拦你,反正我们也过不下去了。
九姝的语调颤巍巍的,像个委屈的女鬼,有点骇人,也有点可怜。
蔫耗子想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来。
九姝继续说,那个该死的骚蛋,杀千刀的,是他把我们拆散的。
蔫耗子脑子有点明白过来了,他知道有人把他要去造桥的话告诉了九姝,不用多想他也能猜到是谁说的。
他终于挣开了嗓子,有点嘶哑地说,我没说要走,我能去哪儿呢。
九姝说,你别瞒我,那个刘大牙全告诉我了。
蔫耗子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跟他们说着玩的。
九姝说,你去哪儿我不管,反正我们是过不下去了,你兄弟把我一家子害得那么惨,我怎么再和你过下去呢。
蔫耗子说,那我犯啥错了?我可啥都没干。
九姝说,我现在和你好好说话,是因为你要走了,要不然我可不会这么慢声细气的,我杀不了那个杀千刀的,我就只有盯着你骂,我总得找个人撒气。
蔫耗子把头一折,泪珠滚了下来,咸湿的液体被他吸进了鼻孔,他说,随你骂,我不走。
借着眼睛的余光,蔫耗子看见九姝站起来朝外面去,他们共同饲养的那只狗跟在她后面,耷拉着尾巴,好像也是心事重重。
蔫耗子听到九姝在门外哭,哭着哭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咽喉在烦恼的磨损中撕裂了,而在徐徐的风的作用下,口水酸涩的气味钻进了蔫耗子的鼻孔里。
蔫耗子招呼了一声,九姝,怎么啦?
九姝没有应答,捂着胸口在咳嗽。
蔫耗子听到一声既清脆又沉闷的嘎吱声响起,声音来自老木屋的房梁或墙板,这是来自时间深处的衰败引起的微小爆炸。老木屋其实是一个废弃的马厩,处在小镇的偏僻的一隅。在当地人眼中,它也许毫无价值,但对云游的人来说,则是个不错的歇脚点。虽然看上去它有随时倾覆的可能,但另一个诱惑是实实在在的,它是免费的,特别是对蔫耗子这样窘迫的货郎来说,餐风露宿是家常便饭,能有这样的栖居之所暂时安顿下来,说得上是造化了。
那条狗在蔫耗子住进老木屋之前,已经在那儿了,所以与其说是他们收留了狗,毋宁说,是狗收留了他们。狗原来的主人是一个做寿衣的老裁缝。蔫耗子站在老木屋面前的时候,老裁缝刚刚死去不久。他的尸体横陈在尚未完工的寿衣面料上,前来取货的人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惊讶的喊叫划破了静谧的空气,把很多人都吸引到了现场。
老裁缝骨瘦如柴,死于岁月本身。他膝下无后,十多年前来到此地,直至终老。他的死去使老木屋成了小商小贩和流浪汉们觊觎的目标,这其中就有蔫耗子两口子。
有人试图走进老木屋,但是遇到了那只狗的阻击,它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架势十分具有攻击性,背紧凑地弓起来,两只前爪抓住地面,看上去更像一只凶恶的狼。
没有人知道狗捍卫的是什么,是已经死去的主人,还是自身的安全。对陌生人的敌意使它变得警惕而狂妄,虽然它没有真正发动攻势,但它蠢蠢欲动的状态也要耗去不少体力,它与屋外的人保持着对峙,毫无妥协的意思。
狗坚守着自己的位置,显得极有耐心,而时间却在缓慢而不怀好意地流逝。终于,有人退场了,也有人准备组织起来用手中的扁担或石块进行一次总攻。看着逐渐逼近的敌人,狗并无畏惧,它向前走了几步。看着眼前互相壮胆的几个人,它的目光炯炯有神。战争在转瞬之间就结束了,狗的后腿和额头被击伤了,但它勇敢地赶走了入侵者,它的口中叼着一只布鞋,此乃它的战利品。虽然身上挂了彩,胜利却让它昂起了头颅,它是一条知道尊严的狗。
现在,老木屋外只剩下蔫耗子和九姝两个人,狗骁勇的斗志让他们明白,对这种有烈性的狗,鲁莽的攻击只会引火烧身。
蔫耗子扯了一把九姝,示意她离开。明摆着,按照目前的情形,他们无法制服这条狗。但是九姝没有听从蔫耗子选择撤退,她对蔫耗子说,这狗还在流血,得帮它止住血,这样流下去,它会死掉的。
蔫耗子看了一眼九姝,说,它那副要吃人的样子,你能拿它怎么办?
九姝说,再等一等吧,你看它已经快撑不住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利落了。
蔫耗子说,你还是别招惹它,我去撒泡尿,你离它远点。
可九姝已经慢慢朝狗走去,她先试探性地走了两三步,然后停下来,人往下蹲。她的这个动作使狗往后退了一步,它一定是误会了,以为面前这个女人要捡石头扔它,由此产生的退后是一条正在受到攻击的狗的正常反应。但是它的反应也让九姝一愣,当然她立刻就明白了狗为什么后退,她下蹲,定了定神,她真实的意图是为了保持与狗平视,好用目光告诉它自己并无恶意。
这边,蔫耗子用一泡热尿浇湿了树下的藓蕨,他抖了抖,把滴沥在玩意儿上的尿液抖掉,手伸进裤裆里掏了掏,那儿是拉碴毛糙的鸟巢,他把麻雀藏好,走过来了。
就这解手的工夫,不知九姝施展了什么法术,不但成功地接近了狗,而且把它招安了。她正蹲在狗身旁,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帮狗包扎腿的伤处,她嘴里念念有词,语焉不详,只是慢声细气的,与哄小孩差不多。
她的手摩挲着狗的背脊,一遍一遍,完整地摸着狗背的毛,她的手势顺向而行,把狗真正地驯服了。狗腿的伤处渗出血来,颜色很深,把布印出了一摊靛蓝。狗发出虚弱的叫唤声,被疼痛蒙住的眼睑阖了起来,混浊的液体从它的眼角流出来,在弧形的吻部滑离,它把脑袋搁在九姝的膝盖上,尾巴像拂尘一样柔顺地垂在尘土上面。
狗是十分通灵性的动物,善良而忠诚,九姝在关键时候救了它,它对此十分感恩。于是,在对蔫耗子两口子的情感上,更偏向于九姝一些。九姝偶有微恙,它就非常不安,用舌头舔她的脸,弄得她整张脸都是湿的。而蔫耗子病了的时候,它只是呆在一边看着他,最亲密的动作也只是拿身体蹭一蹭蔫耗子的腿。
此刻,九姝在门外哭泣,狗郁悒地待在她的身旁。九姝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哭声也变成了抽泣,她返回屋里,站在蔫耗子跟前,把手叉在腰间,恶毒的诅咒和肮脏的谩骂从她的嘴里像蝇虻一样飞出来。她可以一直这样保持河东狮吼的状态,像一个母夜叉眼露凶光,面色铁青,嘴角溢出白沫。
蔫耗子看着九姝,处于癫狂状态的九姝令他既厌烦又心酸,与原先那个腼腆的女人相比,她是多么陌生,像鬼魂附体一样。蔫耗子想,纵然阿旦犯了天大的错,凭什么把罪责都强加在自己身上呢。他觉得很不公平,可是他也有点同情九姝,处在她的位置上,她的举止也有情可原。其实两个人都是可悲的角色,要说倒霉,只能说让他摊上了那么个爱惹事的兄弟。一个念头在蔫耗子心头萌芽了,冤有头债有主,他要去造桥工地找到阿旦。把他的头剁下来,献给九姝,这样九姝就会把气消了,他们两口子就会重新修好。
蔫耗子就慢慢爬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去,他的脚步仍有点踉跄,他来到集市上。独腿老头正在张罗着收摊,蔫耗子看见刘大牙已经醉倒在地,睡成罗汉状,打着雷鸣般的鼾声。他踢了一下刘大牙,可是这个丑陋的年轻人只是歪了一下嘴,做了个不耐烦的表情,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蔫耗子对独腿老头说,再给我来碗酒吧,天亮我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