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肆虐,院内的积雪扫的不及落的快,最后索性不去管了,任由各处被铺天盖地的细雪蒙住,成了粉妆玉砌的亭台楼阁。
姜涟在裴瞬那儿又扑了空,连人都不曾见过,更不必再说打探消息,本已惶惶数日,这会儿更是片刻也坐不住,索性直接原路折回。
银月被支去取用度,她独自迎着雪一路往回走,头顶的伞遮不住刮进来的雪,仍在她的斗篷上落了薄薄一层,等走到自己的院子,锦鞋更是已经被积雪润湿了大半。
被派来传话的承乐已经等在门口,瞧见她后忙行礼道:“姜姑娘回来了,小的来给您传王爷的话。”
姜涟在他身上看到探风的机会,忙迎他进去,又问:“王爷那儿有什么命令?”
“可算不得命令。”承乐摆了摆手,乐呵呵道:“我们王爷后日要随皇上去屏山狩猎,他念着您过几日要到那儿祭拜,说正好捎上您一道,特意让小的先回来一趟告诉您,让您提前收拾着呢。”
“是,王爷有心。”姜涟稍顿,想起前些日子刚同他提起过要去祭拜一事,近来心神不宁,自己倒差点忘了,可眼下正有愁事,这年年最为重要的祭拜也得暂时搁置。
她敛了敛神,亲手倒了杯热茶递到承乐手中,试探性的询问:“上回刺杀王爷的刺客怎么样了?这回王爷再出门,断断可不能再出现那样的状况。”
“是,姜姑娘不必担心。”承乐捧着那盏热茶,对她并不设防,次次咧咧的将查出的线索和盘托出:“已经查到那些刺客的来路了,也备好了应对之策,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姜涟心里发慌,忍不住又问:“不知等那些人都被抓住了,将会如何处置?”
刺杀朝中重臣,岂能轻易了结,承乐轻哼一声,“牢中那么多大刑正候着呢,若能落得个痛快,也算是他们走运。”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已经断定了那些人的结果,只怕是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姜涟听得胆寒,面上却又不得不露出还算得体的笑容,不漏声色的说道:“前两日二老爷不是还来过府里一趟,想要替他儿子说情,那他儿子如今回去了吗?”
承乐说回去了,“二老爷去牢里逼着他儿子招完供,王爷就让他把人带回去了,不过可惜,他儿子回去后夜里就吊了根绳子自尽了,听说是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双脚落下残疾,一时想不开……”
他在牢里时还骂过他们王爷是个残废,转眼的功夫,自己也成个废人。
“竟是这样。”姜涟喃喃着愣了好半晌,手指无意识地狠狠攥紧,半寸长的指甲直嵌入肉里,才勉强让自己没有抖成筛子,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摆摆手让他先回去。
她由此几乎能想象出她弟弟的下场,一时茫然无措,有些无力地弯下身子,后背抵在梁柱上,才不致瘫坐在地。
外头风雪更急,她抬头看着,陡然生出束手无策的绝望来,不由又想起她弟弟被送走的那日,自己哭得呼天抢地也没能留下他,心里止不住的抽痛,怕失去这世上唯留的至亲。
她已经认定裴瞬对同堂兄弟尚且如此狠毒,更不会对自己的弟弟心软,如今能求的好像只剩下皇帝,她不知他是否还顾念着当初与她父亲的师生之恩,以及他们幼时的那点儿情谊,可生死攸关,再不能被动等待,只能主动求得一线生机。
想来也是天意如此,叫她走投无路之下,又碰到能与皇帝见面的机会。
斗篷上的落雪渐渐融化,潮湿的寒气透过布料将肌肤激的冰凉,她连换件衣裳的心思都没有,缓缓站起来去翻她的妆奁。
金钗钿合、琳琅满目,她胡乱翻了一通,最终在角落里挑出个粉青玉镯。
屋内昏暗,她特意添油点了灯,将玉镯戴到腕上后伸到光下,烛火噗噗,正透过清润的玉面燃烧着,她用手摆弄着玉镯细细观摩。
银月正好回来,瞧见她缩在烛光下,白璧无瑕的面颊被映出朝霞般的艳色,连带着身上霜色的斗篷都染上一层朦胧的光影,她缓步上前叫了声姑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姜涟回过身来,将细腕伸到她跟前,停顿片刻后又垂下手臂遮住玉镯,抬头问道:“这样大致瞧一眼,能看到这只镯子的内里吗?”
银月不明白她的用意,诧异地摇摇头,“只能瞧见外头。”
“那就好。”姜涟松了口气,扯出丝帕一点点擦着玉镯。
“姑娘不是不爱戴玉镯,怎么突然找出这个来?”银月为她解去身上的斗篷,接在手里冰凉一片,连身上的衣裳都带着潮气,不禁开口念叨:“姑娘回来没有撑伞吗?衣裳都湿了,回来怎么不先换件干净的?”
说着,已经忘了玉镯的事情,转头又要去找新的衣裳,银月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样样都想要顾及到,姜涟早已经习惯这面面俱到的关切,但此时却不是在意琐事的时候。
她拉住银月,将她们要随裴瞬同去屏山,且届时皇帝也在的事情告知,还没等银月琢磨过劲儿来,她已经攥紧银月的手,低头靠近她的肩头,压低了声音说道:“等到了屏山,我要想法子在私下里见皇上一面。”
只有她一人只怕事情难成,而在她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银月,她不该、也不能瞒着银月。
银月偏头看她,虽看不透她的想法,却能看清楚她面上的悲戚与决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点了点头,一板一眼的开口:“到时候我给姑娘望风。”
姜涟闻言笑了笑,把玉镯塞到她手中,交代道:“去屏山的时候带上。”
这玉镯或有奇用,因为在她十四岁生辰时,皇帝曾送给她一只跟这只成色、粗细都相差无几的玉镯,只是那只更为巧夺天工,在内里嵌有“生辰吉乐”四字。
犹记得当年她父亲在朝中正值鼎盛,多少人想要以他为师,不计其数的生辰贺礼源源不断的往府上送,都被她父亲拒绝,唯有皇帝拿出玉镯时,她父亲才笑着让她收下。
有多事之人见后暗道礼轻,不慎被皇帝听到,他高抬着头、坦然地在众人面前说道:“这只能算是个信物,有了它,姜妹妹只管差遣我。”
她有意凭此叫皇帝想起当年之诺,但那只玉镯早随着姜家的没落不见踪迹,只能奢望这只能够以假乱真,暂且蒙蔽皇帝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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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原不用准备太多东西,姜涟只亲自备了她父亲爱喝的新丰酒,还有她母亲一贯爱吃的糕点,其它需要用到的琐物都直接叫底下人准备妥当了。
这回祭拜怀着别样的心思,比以往多了几分难以预测的渺茫,大抵是心里一直没有着落,她前夜拢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全然没有困倦的感觉,临行这日更是下半夜就被惊醒。
因为此次狩猎皇帝只为尽兴,不欲惊动太多人,并不打算带太多侍卫,可又恐有心之人弄出祸端,特以太后之名留裴瞬在宫中过夜,次日暗中带皇帝出宫,再回王府带上府中护卫,前往屏山。
天色渐明,弦月尚未完全消失,半空仍有云雾弥漫,层层重叠着,将天际唯有的明亮遮成阴沉一片,而昏暗之中,有微光闪闪,显得格外耀目。
姜涟要随他们同行,唯恐误了时辰,特准备早早候在门口,因地上早结了冰,两人生怕摔倒,连灯都不曾提,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可还没等走过月门,就听前头有争执喊叫声,她原以为是哪个下人犯了错,正被府里的嬷嬷教训,她一向不爱管这些闲事,正准备绕路过去,可匆匆一瞥,到底是没有狠下心。
前两日未化尽的积雪里,一个侍女正跪着,身上的青豆色夹袄沾上污雪,下衣膝盖处被润出一大片湿痕,她的鼻尖和面颊都冻得发紫,耳朵更是通红一片,还偏偏正被站着的那人拧在手里。
逞狠的人三角眼上吊着,干瘪的唇往下垂,面容狰狞,动作更是凶狠,一只手的手指要戳到她的面上,另一只拧着她的耳朵转圈,显然是惯爱教训人的主儿,嘴里还在不停的谩骂:“小蹄子,你当你是谁,敢在老娘手里耍横,同你说什么尽数认下就是,也免得吃苦。”
“本不是我的错处,嬷嬷就算打死了我,我也万万不会认下。”被打的人腰板挺得笔直,疼得眼中含泪,却还是抬头瞪大了眼睛同那人对视着。
“好啊,这张嘴倒真是倔。”那嬷嬷笑着打量她傲气的脸,愈发生气,松开她的耳朵,转而去扯她的嘴,直弄得她的嘴角生生要撕扯开,才停手冷哼一声:“实话同你说,这事容不得你不认,今夜只需回禀了王爷,便直接将你发卖了出去。”
姜涟将字字句句听得清楚,再仔细一瞧,被打的那个不正是前些日子见过的朝英,她原没有训责府里下人的身份,可眼见着有人仗势欺人,着实是忍受不得。
她慢慢走上去,笑意盈盈的问:“这是怎么了,惹得嬷嬷这样生气?”
李嬷嬷背对着她们猛听见声音,险些吓得个趔趄,可转头一看是她,反倒沉下心来,笑着解释:“回姜姑娘,这丫头手笨,打碎了王爷书房里的谷纹玉剑首,老奴正教训她呢。”
“你胡说,那分明就是碧珠打破的,不过因为你是她的干娘,便死活都要维护她。”朝英梗着脖子同她争论,丁点儿也不肯相让。
李嬷嬷心中本就有亏,这会儿被道出真相,直恨得牙根痒痒,偷偷用眼睛剜她,可再抬头时又褪去满脸的盛气凌人,嘴上不停抱屈:“姜姑娘瞧瞧,她最是嘴硬,不管老奴如何训斥也不肯认错。”
“嬷嬷何必为她生气,这丫头犯了大错,又满嘴没一句实话,合该死八百回了,只是发卖岂不是便宜了她,依我看,直接打死算是了事。”姜涟低头看了看朝英,面无表情的又道:“至于王爷那儿,我晚会儿见到他,替嬷嬷知会一声便是。”
李嬷嬷细想她的话,明白自己被抬到了进退两难的位置,若应下她的话,届时真出了纰漏,将她干女儿找出来,必然落得同样被打死的下场,若是不应,又显得她心虚。本想着在王爷那儿回了话,稀里糊涂的将朝英那丫头打发出去就是,没承想半途遇到拦路虎,如果真把事情捅到王爷跟前,说不准最后是何结果。
她讪笑着,暗道眼前这位平日里不吭不哈的主儿,竟如此刁悍,不由低下头道:“何至于此,物件哪里有人重要。”
“事情都已经查清,要打要杀还不是任嬷嬷处置,怎么又说不必?”姜涟佯装诧异地盯着她,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朝英适才还极力忍着泪,闻言大哭起来,哽咽道:“奴婢不敢撒谎,求姑娘救命,令王爷明察,可以寻人来仔细问问,那日到底是谁去清扫的书房。”
“王爷恐怕没有功夫查这档子小事。”姜涟笑着摇头。
“哪里需要劳烦王爷。”李嬷嬷惊出一身冷汗,经风一吹有种刀划皮肉的痛感,可事到临头,还得赔着笑许诺:“王府里人多事杂,必然是老奴有所疏漏了,待回去老奴定会仔细探查,无论是谁,都当狠狠处置了她,到时候好给王爷和姑娘交差。”
“也不必同我交代,到时候告知了王爷就是。”姜涟朝银月使了使眼色,叫她扶朝英起来,亲手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亲昵道:“瞧瞧这哭天抹泪儿,可怜见儿的,放心吧,嬷嬷是个知轻重的,定不叫你受了冤枉。”
她话中有话,句句都在敲打李嬷嬷。
李嬷嬷听着刺耳,却又不得不跟着附和,满腔怨恨压在心下,暮气沉沉的脸再也绷不住地痉挛起来,她佝偻着腰,最后斜了朝英一眼,耷拉着脸请礼离开。
“谢姑娘救命。”朝英不顾湿滑的碎石地,提裙就要再跪下,却又被姜涟拦住,她摆摆手,轻笑道:“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事儿,值不当得什么,这样冷的天,快回去吧。”
话罢,也不再给朝英多言的机会,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转头随银月往门口去。
朝英眼看她们愈行愈远,抬袖用力抹去脸上泪水,举手投足之间全然不见适才的怯懦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