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顿·海克一时清醒,一时昏迷。莉丝把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可以听到砰砰心跳,却摸不到他的脉搏。
“听见我说话吗?”她大声朝他喊。
海克发出梦游般的呓语。他腹部有一个边沿发黑的洞,莉丝使劲挤压塞在那里的毛巾,海克本当疼痛难忍,此时却毫无反应。
波霞坐在客厅角落,双手抱膝,低着头。莉丝从她身边走过。她站在黑暗的厨房里朝院里张望,没有看见胡鲁贝克,也再没见他呼唤自己的名字。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声仍在她心中回荡。莉丝觉得受到了玷污。哦,她绝望地想,别缠着我,求求你。
莉丝在窗前站立了许多。她转身对妹妹说:“波霞。”
波霞望着她,随即摇了摇头:“不。”
“穿上这个,”莉丝递给她那件茄克衫。
“不,莉丝,我不去。”
“你去找人。”
“我不想出门。”
“你得去总监公署,就在——”
“车困在泥里了。”
“开那辆警车去。”
波霞紧张地说:“不。他还在里面。”
“你去。”
“不去。别说了。”
“出车道后往左。顺着雪松路开一英里半,就到了北街,再向右,开大约六英里。总监公署在马路右边。雪松路上一定积了水。进城以前要开慢一点。”
“不!”波霞满脸泪痕。
莉丝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上沾了受伤者的血。她抓着波霞的肩膀说:“我送你到车里,你开车去找总监。”
波霞瞥了一眼毛衣上的殷红色血迹。她失声嚷道:“你把他的——”
“波霞。”
“你把他的血弄到我身上了!不!”
莉丝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黑中透蓝的手枪,对着满脸惊讶的妹妹:“别罗嗦了。到车里去,马上出发!走!”
她抓着波霞的衣领,把她拖到雨地里。
姐妹俩相抱着肩,步履艰难地朝警车挪去。地下满是泥泞,她们足足花了五分钟才走到自己的Acura车跟前。车库周围浑浊的积水已有四英尺深。快漫至车道的坡顶,警车很快也会被淹没。
“我看不清,”波霞低声说。
莉丝把她留在车道边沿,独自朝警车走去。雨势依然很猛,但天空什么地方似乎发出很微弱的光亮——尽管还不到黎明时分。
伸手拉车门时她回头朝妹妹瞥了一眼。那是什么?她越过妹妹肩头望去。十几步之外,像是聚起了一团乌云,在朦胧的雨帘中,那乌云的颜色越来越深,跃动着慢慢朝她们游来。
那乌云终于显出清楚的形状:迈克·胡鲁贝克步履蹒跚地朝她们走来,向前伸着一只手,另一条胳膊耷拉着,显然是受伤了。受伤的手上握着枪,在他粗大的手掌里,手枪显得十分短小。
他直愣愣地盯着波霞。
“莉丝……莉丝……”
年轻女人一转头,吓得惊叫起来,仰面倒进泥地里。
莉丝僵住了。哦,上帝,他把波霞当成了我。
胡鲁贝克朝波霞伸手去。“夏娃……”
莉丝举起手枪,双手握枪,扣动扳机,一下,两下,也许还扣了好几下。她那样使劲,那锋利的扳机差点割破了她的手指。子弹飞向夜空,从胡鲁贝克身边几寸处擦过。
他嚎叫一声,捂住耳朵,逃进树林。莉丝跑到妹妹身旁。
波霞吓得全身瘫软,垂着头。莉丝把枪塞进她手里。她两手捧枪,望着莉丝走到警车前,抓住警察的肩膀,用力把他拖出来,颇不恭敬地扔在泥泞里,又伸手到车里,发动了汽车。她从波霞手里一把拿过那支手枪,波霞一步步朝后退。莉丝攥住妹妹的胳膊,把她推进车里的前座上。波霞缩着身子,好象那一滩血迹会灼伤她的大腿。她哭泣着,全身发颤。莉丝啪地关上车门。“走。”
“我……会辗过他的腿……把他弄开!”波霞指着车下的警察,他的双腿正伸在后轮前方。
“走!”莉丝边喊边从车窗伸进手去,打亮前灯,把变速杆推至前进的位置。警车慢慢越过警察的身体,开上车道。波霞加大了油门。汽车向前冲去,扬起一片泥水和碎石。
莉丝被警车溅起的泥泞迷了眼,她仰脸让雨水冲洗面颊和眼睛。等到视线恢复,她看到迈克·胡鲁贝克又朝她奔来,小心地淌着泥水,已经来到院子中央。
莉丝在身旁摸了一把,枪不在了。刚才摔了一跤,手枪从破衣袋滑了出去。她跪到地上,在泥泞里摸索,可找不到手枪。“在哪儿?”她喊道。“哪儿去了?”胡鲁贝克离她只有三十英尺,正在穿过车库旁齐腰深的积水。她再也不能耽搁,便跑进住宅,砰地带上了大门。
莉丝锁上门,从木案桌上拿起一把长厨刀。她转身面对门。
可是他已经走了。
莉丝悄悄走到窗前,仔细查看后院。看不见他的踪影。她退到后边,担心他会突然出现。
你在哪儿?在哪儿?
他的失踪和他的出现同样可怕。
她从厨房急急走进客厅,跪下来查看川顿·海克的伤势。他仍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均匀起来。莉丝站起来,环视四周。外边传来砸破玻璃的声音。胡鲁贝克正绕着住宅寻找。一个人影从客厅的一扇窗子上一闪而过。过一会他的身影出现在一处窗帘上,又消失了。沉默了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忽然间有人在前门上狠踢了一脚。她屏住呼吸。又踢了一脚。一片木板发出破裂声。他再踢,木门挺住了。莉丝看见胡鲁贝克闪过了门旁的窄窗。
莉丝的头随着他前进的方向慢慢转动。她听见胡鲁贝克拧开了工具室的门,又把它关上了。
沉寂。
屋子另一端的客房那里传来拳头捶打在厚玻璃窗上的声音。玻璃碎了,但再没听到别的响声。她猜想窗子太高,窗棂也太结实,胡鲁贝克爬不上去。
又是一阵沉寂。
后来他又嚎叫着用手捶打墙室,剥下杉木护墙板。
莉丝检查各个房间,眼光落到地下室门上。上帝呀,她忽然想到——欧文的枪。他收藏的各类武器都在楼下的地下室里。她可以去取一把猎枪。
莉丝刚朝地下室迈了一步,就听到外边传来“嗵”的撞击声。接着又响了好几声——猛烈的撞击像是撼动了整幢住宅的地基。木头被劈开了。胡鲁贝克大喝一声踹破了地下室通到外边的门。门上的大锁只抵挡了三十秒钟就被踢落。他的脚步踏在地下室的水泥地上。过了一会儿传来楼梯的嘎吱声——楼梯正通向莉丝站立的地方。
啊,耶稣!
屋里通往地下室的门栓上了,但插锁是铜的,不粗,只是好看,没有防贼。莉丝想找一件家什来顶住门。就在门把手被拧动的时候,她挪过一把沉重的橡木椅斜顶住门。
门把手猛地一转,莉丝往后一跳,担心胡鲁贝克仍可以端开门跑进来。但他没有,摆弄了一阵门把手,他顺那段楼梯走了回去。屋里又静下来,随后又传来古怪的笑声和他的脚步声。莉丝听不清他在嘀咕些什么。五分钟后,这些声音都消失了。他还在那儿吗?他是不是会放火烧房子?他究竟在干什么?
楼下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外边也一片沉寂,只有唰唰的雨声。迈克·胡鲁贝克又消失了。莉丝·艾奇林一手握刀,一手牵着海克的狗,走进暖房,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候着。
暴雨像碎石一样砸在暖房的屋顶上,波霞已经走了二十分钟。去总监公署只有八英里的路程,可路不好走,她也许要花一个小时才赶得到。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再瞧没听见胡鲁贝克的声音,莉丝也就没那么紧张了。她甚至想,他是不是已经逃走了。
她开始为欧文担心。她不愿设想最坏的可能。不,他不会出事。雨下得这么大,他也许正躲在什么地方避雨,等风雨平息一些再回家,她望着黑沉沉的天,祈祷天亮——和她通常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时祈祷的内容正好相反。
莉丝嗅着一朵玫瑰,再等二十分钟。或者十九分钟。或者十五分钟。救援的人就会赶到,迈克·胡鲁贝克一定是在森林里迷路了。他一定是摔断了腿。
莉丝挠着警犬的耳朵。“没关系,你的主人很快就会好的,”见警犬歪着头,她对它说。莉丝搂着它的肩膀。可怜的家伙,警犬和她一样紧张——它的耳朵发颤,脖颈僵直。莉丝朝后一仰,观看着它多皱褶的皮肤和带着厌倦神情的眼神。它扬起鼻子,鼻孔扇动着。莉丝笑了。“你也喜欢玫瑰花,小伙子?”
它站起来,肩部肌肉绷紧了。
它的喉头发出深沉的咆哮。
“哦,天哪,”莉丝喊道:“糟!”
警犬用力嗅着空气,它的腿蠢蠢欲动,头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垂下。它开始在地板上来回走动。莉丝跳起来握住厨刀,查看着蒙上水气的暖房窗玻璃。他在哪儿?
在哪儿?
“安静点,”莉丝对警犬道,它却仍在走动,嗅空气,显示越来越激动的样子。莉丝手心直冒冷汗,她擦擦汗,握紧厨刀。
“安静点!他走了!他已经不在这儿了。别乱叫!”她绕着圈寻找只有警犬能觉察到的那个敌人。警犬沉闷的呜咽变成吠声,又像报丧失女巫的尖啸,震动着暖房的每块窗玻璃。
“啊,求求你!”她说。“别叫了!”
警犬不叫了。
它默默地转了个身,直接朝遮阳棚的前门跑去——莉丝想起,她正在察看遮阳棚前门时海克来了。
后来她就忘了检查那道门。
那道门被撞开,警犬被拦腰撞倒,撞得蒙住了。迈克·胡鲁贝克走进暖房,站在水泥地中央,满身泥污的高大身躯往下滴着水。他转着头观望暖房里的兽形滴水嘴、各种花木、管子喷出的水雾——从容得像是观光团的一名成员。胡鲁贝克手里捏着一把沾着泥的手枪。看见莉丝,他惊异地低声叫出她的名字。他嘴角绽出一种微笑——既不是讽刺,又不是得意,也不是出于疯人的幽默感。这微笑却透出死者脸上才见得到的那种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