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哇!”
迈克·胡鲁贝克拐过弯道朝前开了一英里后,忽然发出笑声。他记起了煞车踏板的位置,轻轻一踩,把车速降到每小时十英里。
“瞧!”他朝前倾身,脸快贴到挡风窗上,眼望着天。无数飞舞的雨水珠反射着红、白、蓝的缤纷色彩。
“啊,上帝,这是什么意思?”他激动得皮肤潮红,脸上绽开笑容。迈克把车停到路边。他下车走进雨里,像受到神明指点似的迳直朝停车场走去。他停在那圣物的下边,两手交握在胸前,虔敬地仰望天空。他把手伸进背包,发现还剩下两个头骨。他挑了其中的一个,放在广告牌脚下。
附近传来一个声音:“你好,迈克。”
年轻人一点也不吃惊。“你好,迪克医生。”
那瘦人坐在一辆白车的前盖上,那里一字儿并排停着五十辆汽车。他个头真小,身上也淋湿了,迈克想。他记起自己杀死的那头野獾。这些小东西——野獾,和这个人。
迪克·科勒医生走过来,迈克瞥了他一眼,目光却又被吸引到头顶上那旋转着的霓虹广告。
迈克不注意广告的中部,只盯视着顶端和底端的两行字,蓝色的,像政府军军服的颜色。顶端是“福特”。底端是“林肯”。(都是汽车牌名。)
“你就是在这里杀死了他,对吗,迈克?在剧院里。”
这简直是奇迹。啊,万能的上帝……
“福特……林肯……福特剧院……是的,先生,是我杀了他。一八六五年四月十四日晚十点半,我溜进了总统包厢。我走到他背后,对准他脑袋开了一枪。当时总统没死,一直支撑到第二天。”
“你喊了一声,‘暴君罪有应得’。”
“从那以后,他们一直在追我。”迈克望着他的医生。他不是伪装的,是真的迪克医生,迈克想。我醒了,你还在睡。他又仰头观看那广告牌。
“我要帮你的忙。”
迈克嘿嘿一笑。
“跟我回医院去吧。”
“我不干傻事,迪克医生。我刚从医院跑出来,凭什么要回去呢?”
“因为回去更安全。有人在追你,他们想害你。”
迈克反驳说:“这是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对你说的话。”
“是,你说得对。”医生笑了。
迈克从兜里掏出手枪,迪克医生朝下瞥了一眼,立即又望着他的病人。“迈克,我给你帮过不少忙。我给你在农场找到了工作。你喜欢在那儿干活,对吧?你喜欢在乳牛旁边干活,我知道。”
枪在手里握热了,感觉挺舒服,也挺时髦,他想。“我在想,这件事太怪了,这会不会是我用过的那把枪。”
“杀林肯的那把枪?”
“就是那把枪。你喜欢血的气味吗,迪克医生?灵魂什么时候升天?灵魂会在地上留一阵吗?”
他为什么越走越近?迈克想。离得越近,他越容易看透我的心思。
“我不知道。”
迈克举枪嗅着金属的气味。
“你杀了林肯,是吗,迈克?”
“当然。我有这个愿望和能力。”
“我给你治病时怎么从没有听你说过?”
迈克焦躁得心里发慌。“因为……”
“为什么?”
一种恐惧感袭上了迈克的心头,他喘着粗气说:“太可怕了。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他是那样一位伟人。看看我干了什么!我心里难受!别他妈的问了。”
“什么事情那么可怕?”迪克·科勒轻声问。“有什么事不敢对我说呢?”
“好多事。太多了。”
“讲出一件来吧。”
“不。”
“随便讲其中的一件事,迈克。”
“不。”
“迈克,讲。”这个瘦子医生的眼神变得严峻起来。他命令道:“快,讲!”
“月亮,”迈克脱口说了出来。“月……”
“月亮怎么啦?”
“月亮升起时红得像血。月亮是一张血毯。夏娃包在血毯里。”
“谁是夏娃?”
“好哇,你这坏蛋。别想套我的话。”迈克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环视四周。
“哪儿来的血?”
“月亮上来的。哈,我开玩笑呢。”
“迈克,血是哪儿来的?哪儿?”
他压低声音说:“从……从头上。”
“谁的头上,迈克?”迪克医生提高了嗓门:“说,谁的头?”
迈克正要说话,忽又冷笑起来。“别跟我玩这套了,混蛋。他的头。他的他的。林肯的头。第十六届美国总统的头。”
“你是想说,有人头上受了伤,是吗,迈克?谁?除了林肯,还有谁受伤了?”
“没有!”
“想一想,迈克。回忆一下。你会讲给我听的。”
“不!”迈克捂住耳朵。“不,不!”
“血是从哪儿来的?到处都是血!”迪克医生低声说着,倾身向前。“那么多血,盖住了月亮,一层又一层。”
迈克嚷道:“那么多血。”
“还有谁?还有谁被杀了,迈克?”
“我告诉你,你就会给中央情报局发电报!”
“就咱俩知道,迈克。我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
“我……”
“迈克,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了?”迪克医生抓住他的胳膊。“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我走进屋,妈在卧室里,还穿着那件睡衣。很时髦。她手里握着枪,躺在床上。看见我,她坐了起来。她用枪指着她自己的金发。血一下子窜得老高,落在她头上,像一顶帽子,也流到了毯子上。后来他弯下腰,尴尬地握住她抖动的手。这是多年来母子之间第一次身体接触。
随后,好像按了一个电钮似的,记忆都消失了。迈克俯视着离自己仅有一步远的迪克医生。
医生闭了一会眼睛,叹了口气。“好吧,迈克。”他沉默了—会,说:“咱们一道回医院好吗?我有一辆BMW汽车。我们说过要一起开车兜风的,你说过BMW车挺不错。”
“那是纳粹的车,”迈克说。
“咱们走吧。”
“哦,不行,迪克医生。我要去看莉丝。嗯,那边出了事。我今晚上有事要办。”
“去干什么?”
“她是背叛的夏娃,”他满有把握地说。
迪克医生的脸松缓下来。迈克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开朗起来,只有眼睛还阴沉着。
“瞧那边,”医生不经意地说,“瞧那一排汽车。都是林肯车。”
“很有意思,迪克医生,”迈克表示赞同,他的眼睛没看汽车,却紧盯着医生的脸。“可是,更有意思的是,你为什么老把手藏在背后呢,你这混蛋?”
“上帝,不!”迈克一把从医生纤细的手里夺过注射器,医生挥动左拳打在迈克宽厚的胸膛上,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这是什么?亮晶晶的,挺漂亮。是给我送来的礼物?哼,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你一个人跑来从背后给我一针,再把我交给密探。这样谁都不知道我的去向,谁都不知道迪克医生的秘密,等你编好了谎言再向外宣布,对吧?想从背后扎我一针,再把我塞进运尸袋,是吗,混蛋?”
“哦,别这么干!”
迈克倾身向前,把尖端呈斜面的锋利针头举到医生眼睛的高度。针头越移越近,医生拚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求求你,别!”
针头直指医生,朝他的胸腔移去。
“别!”
随后,迈克运用多年来通过观察学到的技术,将针头深深插入医生的皮肉,推入了针剂。
迪克·科勒医生发出了一声呜咽,不像是疼痛的呻吟,更像是恼恨的哀叹——像是一个人临死前看见自己曾经喜爱的人背叛了自己。
欧文·奇森以七十英里的时速前进,上坡时仪表板上的指针己经接近红色警告区,引擎发出痛苦的啸音。汽车驶过一处住房开发区,又经过了一个福特汽车营销店,门前的红蓝两色霓虹广告像灯塔似的在夜空中闪动。
在岭上镇边上的山丘中,二三六号公路变得弯曲起来。这些山丘在地质结构上是印第安舍身崖髙耸的岩山的一部分。舍身崖离此地有两小时汽车路程,罗伯特·吉列斯皮就惨死在那里。
欧文减速拐过公路的弯道,又加速到五十英里,冲过与一一五号公路交叉处的红色信号灯。公路升上一条山坡的顶端,他瞥见右边脚下三十英尺处的深色河水。他减速转过一道急弯,然后松开煞车踏板,沿着通往岭上镇市中心的一条长长的下坡路加速驶去。
那辆米色客货车像是从它隐藏的树丛中缓缓地飘了出来。但欧文看见汽车后轮飞转,把泥水甩向车后,说明它正在疾驰。撞车之前欧文还以为能侥幸脱险,因为两车差一点就能擦身而过。但那辆车正撞到切洛基车的腰部,巨大的震力狠扭了一下欧文的脖子,他疼得扭歪了脸,眼前直冒金星。
米色客货车停在悬崖旁,切洛基车却越过了悬崖的边沿,在那里跷跷板似的晃荡了似乎很久很久,欧文·艾奇森有充裕的时间看到迈克·胡鲁贝克的脸。两人相隔只有六英尺之遥。他开怀大笑,敲打着方向盘,大声喊叫,像是要对欧文说什么。欧文瞪眼望着他,却猜不出他说的话。这时,那切洛基车往前一栽,开始朝下边的河水里翻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