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终于来临时,莉丝正在暖房里往最高一排窗子上贴胶带。
她从梯子上爬下来,想马上离开这里,但迎风的北窗还没有贴完。
再待十分钟,她想。
爬上梯子时她想起科勒曾劝她离开。她不觉得紧迫。他似乎并不特别为她担忧。另外,如果胡鲁贝克朝这里跑来,岭上镇的警察总监一定会给她打电话。
她的眼睛投向外面的湖和森林。再往远去,透过风雨,隐约可见一大片田野、树木、山岩,一直伸延到乌云翻滚的天际。这是一道极好的抵御迈克·胡鲁贝克的屏障,根本用不着担心他会到岭上镇来。这一片原野也能保护她的丈夫。这两个人在那广亵的天地里怎么可能相遇呢?
现在欧文在哪儿呢?
她心里希望他快些回来。也许她和波霞还没动身去旅店,他就回来了。无所作为,又恼又恨地归来——因为他失去一次当英雄的机会。
也因为他失去了一次赎罪的机会。
哦,莉丝一开始就明白。她知道欧文今晚的行动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目的。关系到他自己觉得对妻子欠下的一笔说不清的债。也许他就是我的债,莉丝想。因为欧文去年的大半年中都和另一个女人混在一起。
欧文是在一次法学研讨会上遇到她的。她是个委托财产和地产律师,三十七岁,离了婚,有两个孩子。他用这些事实来证明自己这场外遇的道德性:他爱的不是一个嚼口香糖的小妞儿。
她是耶鲁大学毕业的。
“你以为我会在乎她的文凭吗?”莉丝喊道。
她收到一张大西洋城一家旅馆的信用卡付款收据,上面注明的时间欧文本该在俄亥俄州出差。第一次看到这张收据,莉丝大为震惊。她从未感受过被丈夫背叛的滋味,她想不到通奸不仅是非法的肉欲发泄,还包含感情的叛责。她不知这两者哪个更刺伤了自己。莉丝痛楚地想到他和那女人在一起的情景:他们手挽着手在惊涛拍岸的泽西海滩情意绵绵地漫步,他们俩坐在一张椅子上,欧文向她倾诉衷肠。
这就是他那个脾气暴躁,沉默寡言的欧文!
这些细节当然多半都是莉丝的想象。欧文吸取教训,只说出那女人的学历,别的什么都没说。此后好几个星期,莉丝痛苦得发狂,她感到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崩溃。
她和他闹起来的时候,外遇已经结束了,他说。欧文说,那女人要欧文离开莉丝,跟她结婚。他没答应,他们就不欢而散了。
经历了欧文坦白后几周里生活的异变,经历了整夜整夜的沉默,经历了举行葬礼的日子,经历了一个难以忍受的感恩节,他们终于决定考虑离婚,各奔前程。一这段时间里,莉丝总算认识到,欧文的外遇是有缘由的。但他和一个女律师私通,确实有些意外。他不善于和女强人相处。他说过,在莉丝之前他爱过一个越南女孩,是战争时期,在西贡。他很机智地没有吐露多少细节,但他用“敏感、娴静”来描绘那个越南女孩。莉丝猜测,这意味着那女孩很顺从,满足,不大会说英语。
莉丝想,丈夫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但她总觉得欧文与那女孩的关系中有什么阴暗的成分。他不肯细说,她就只好猜测。也许他误伤了那女孩,出于善心跟她好:也许她父亲是被欧文打死的一名越共,欧文在补救自己的过失中爱上了她。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欧文强悍的个性对莉丝的确有某种吸引力。她仍记得他们头次见面的情景。当时她三十五岁,有一次出席岭上镇的市镇会议。欧文代表一家建筑公司,站在讲台上面对市民们愤怒的责问从容不迫地应战,毫不退缩。她为他的冷静和雄辩所倾倒。后来她找机会与他在停车场相遇,提出跟他交换电话号码。“也许什么时候我会需要找一个好律师。”
一周以后他邀请她吃晚饭,她立刻接受了。
后来他们结婚了。在共同生活的六年里,莉丝常怀疑他们是否能长久相处下去,但她万想不到外遇会成为结束这场婚姻的理由。起初她想马上和他离婚,自己重新过日子。然而莉丝不是那种好记仇的女人,事情过去几周之后,欧文显得极为悔恨。自从他们结婚之后,她头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占上风的感觉。
另外还有一个现实原因:这段时间里母亲患了癌症,后来病故,两个女儿继承了一份复杂的产业。莉丝对财务毫无兴趣,便越来越倚赖欧文。生意、钱财毕竟是他熟悉的业务,在他着手处理遗产事务时,夫妇俩又接近了。他们的生活宽裕了。莉丝买了那辆四档轮传动汽车。根据姐妹俩与母亲的商议,莉丝和欧文搬进了岭上镇住宅,拥有了梦境般的暖房;波霞则拥有了那套公寓楼房。欧文买了名牌礼服和昂贵的猎枪。他去佛罗里达远海钓鱼,到加拿大狩猎。他又出差,常在外面过夜,但莉丝相信他的担保。她想,欧文显然喜欢过富裕的生活,而存款、证券、财产全都在莉丝的名下。
所以今晚得悉胡鲁贝克逃跑的消息后,欧文带着枪站在面前时,莉丝知道她的丈夫将要使用唯一可行的手段来赎罪,弥补被他自己的过失损害了的夫妻感情。
起风了,该走了吧。
“波霞,咱们走吧。”
“我这儿还没完呐,”她在楼上说。
“别干了。”
过了一会,波霞下来了。
莉丝递给她一件黄色雨衣,同时穿上了自己的雨衣。她们走出门去,雨下得更大了。莉丝回头望着暖房,妹妹问一声:“那是什么?”
莉丝转过身来:“我的天!”
她们面前的地上满是浑浊的泥水,积水足有一英尺深,把车道淹了一大截,一直灌进了车库。
他们筑的堤决口了——是欧文向莉丝担保说垒得又高又结实的沙包堆被冲垮了。上涨的湖水倒灌入车库后边的那条小河。流水打着漩涡冲进院子里。
“咱们怎么办?”波霞焦急地问。水流很急,但却没多大响声。
“咱们什么都不能办,”莉丝说。决口有二十四英尺长,两个人堵不住这么宽的口子。更糟的是,车库处在低洼处。但如果湖水不再上涨,住宅和大部分车道还是安全的。
莉丝说:“算了,咱们走吧。”
她们淌着水走进车库,爬进那辆Acura汽车。莉丝把钥匙插上,望了波霞一眼,转动钥匙。引擎发动了,发出均匀的响声。莉丝谨慎地将车倒出车库,迎着积水朝车道的上坡开去。
正要开出围着车库的那一圈黑色积水时,汽车忽然抖动起来,前轮——传动轮在砾石车道上刨着,一直刨进下边的泥里,轮子打滑,如同静止在冰辙上,无法前进了。
迪克·科勒驾着他的BMW拐过二三六公路上的弯道,冒雨驶离岭上镇。
他顺着下坡路朝正东开去。就在那儿,太好了!他把车开到停车场的后边,停了车,关掉引擎。他打开背包,掏出装着胡鲁贝克的材料的文件夹——今晚他曾读过一部分。
这份磨旧了的材料是六十五岁的安妮·穆乐医生写的。她是翠覆山精神病院的一名医生。翠覆山医院是本州南部有名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迈克·胡鲁贝克接受安妮·穆乐医生的治疗仅有短短五个月,然而她对迈克病因的分析及迈克在她治疗下的好转情况都很令人鼓舞。科勒深感遗憾的是,没人知道安妮医生对胡鲁贝克的治疗会取得多大的成功。
像科勒一样,安妮·穆乐医生也是同时在好几家医院工作。她在一家小诊所治疗严重精神分裂病人时,偶然遇到迈克·胡鲁贝克。胡鲁贝克的智力和奇特的幻觉使她产生很大兴趣,她努力说服收费昂贵的翠覆山医院把胡鲁贝克当作“公益类病人”收留下来。医院主管人更乐意接受比胡鲁贝克更“正常”的病人(也就是有能力支付医疗费的病人),所以开始拒绝了安妮的要求,但最后又让步了,主要是考虑到安妮医生的名气和医术。也抵御不住她的软硬兼施。
科勒医生再次阅读安妮在胡鲁贝克人院第一周里写下的笔记:
病人有敌意,疑心重。怕挨打。(说,“你要是打我的头,你就别想活。”)没有明显的视觉幻象,有幻听迹象……动作失控,需要采取强制手段感情平淡,有时异常(看到美国历史书时哭泣;问及其外祖母时病人回答“他妈的死了”)……认知功能正常,但有时思维杂乱无序……
迈克·胡鲁贝克住过的许多医院肯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一片阴郁的印象,但翠覆山医院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则很可能是愉快的。州立精神病院里很多男女病人头顶上都留有脑神经束叶切断手术的疤痕。他们经常被施行电惊厥或是胰岛素休克疗法。然而翠覆山医院却不同。那里医护士员与病员的比例比州立医庭高得多,图书馆里有大量书籍,病房阳光明媚,窗子上没钉铁条,户外活动场所像花园一样,休息室里有各种娱乐设施。偶尔也使用脑电休克法,但主要医疗手段是用药。
然而,跟医治所有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为胡鲁贝克找到对症的药物和剂量。翠覆山的一个青年医生不经意地问迈克以前吃过什么药,病人竟像医学院的好学生一样流利地回答说:“哦,应当用锂化药物。一般说来,氯普马嗪是我的禁忌药。我的病是精神分裂症——别弄错了——但是我的一个主要症状是‘躁狂抑郁’,也叫‘两极抑郁’。所以我用的药一般都是锂化物。”
满心佩服的年轻医生给他开了锂化物,但吃药之后胡鲁贝克变得狂躁起来。他把病房的电视机从窗子里扔了出去,自己跳窗逃跑,在大门口被三个护理员制服了。
出了这件事之后,安妮·穆乐医生亲自主持医治胡鲁贝克。她让迈克服用大量的氟呱丁苯,目的是使他尽快稳定下来。胡鲁贝克立即好转了。随后安妮医生开始对他进行细微调整,既注意药效,又设法避免副作用,诸如体重增加、口干、嘴唇抽搐、恶心。
安妮最后找到了科勒自己也认为对胡鲁贝克最适用的药剂:高剂量的盐酸氯普马嗪。安妮每星期二和星期五为胡鲁贝克作心理治疗。和先前的许多医生迥然不同的是,安妮认真听他说的一切。
“你说过好几次,你担心‘前头’。你是不是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呢,迈克?”
“我从来没说过,”他忿忿地回答。
“你是指走廊里有东西横在你面前吗?是不是有谁让你心烦呢?”
“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有人总在造我的谣言。政府是后台,那些臭当官的。我不想说这些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指‘头’,比如什么人的头,脑袋?”
他眨眨眼低声说:“别说这个。”
“如果不是头,那么,是脸吗?谁的脸?”
“别他妈说这些了!你得用坦白剂才能套出我的口供。你肯定已经用过了。坦白剂又叫做东莨若硷。”他不说话了,脸上挂着假笑。
她的心理治疗并没使用多么复杂的手法。像科勒样,安妮·穆乐从不说服迈克放弃他的幻觉。她认真地分析他的妄想,设法了解病人的内心。胡鲁贝克则像被捕的间谍一样守口如瓶。
然而四个月之后,胡鲁贝克的妄想和反抗情绪忽然消失了。安妮开始疑惑起来:她已经了解迈克是个爱用心计的人。他成天显得乐呵呵。安妮从护理员们那里得知,迈克从洗衣房里偷了衣服。她猜想他装出好脾气来是为了掩盖偷窃行为。
安妮还没来得及跟他谈这件事,他就开始把偷来的东西送给她。先是一双不配对的袜子。他像初恋的少年一样羞怯地把袜子递给她。她把袜子送回洗衣房,告诉迈克再不要偷东西。迈克神色严肃地说,他目前“还不能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作出许诺”。
这是关系到重大原则的问题,他说。
下一个星期安妮又收到五件汗衫,几双袜子。“我把这些衣服送给你,”他耳语着说,然后匆勿离去,像是要赶火车似的。接连几个星期,他一直在向她送礼。安妮更关心的不是迈克的偷窃行为,而是这行为的深层含义。
有一天的凌晨三点,安妮躺在床上忽然醒悟。她坐起来,呆住了。
她想起白天时迈克曾经压低嗓门眼望别处对她说:“原因是,我要给你衣服。别告诉任何人。这非常危险。你不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险。”
衣服。给你衣服。我要“依附”于你。安妮从床上蹦起来,开车到办公室,写下一篇长报告,开头的引言流露着一个精神病医生抑制不住的喜悦:
昨天有突破性进展。病人以富有情感的方式表达出与医生建立感情联系的愿望。
随着治疗的进展,迈克·胡鲁贝克的妄想症状进一步减轻。他不偷东西了。他更愿意与人交往,性情更开朗,给他服用的药量也减少了。他喜欢参加笔体治疗活动;原先害怕外出,现在却参加了一次还盼下一次。他开始帮助图书馆和花园管理员干活。安妮·穆乐记载说,迈克甚至好几次驾驶她的那辆汽车。
科勒医生抬头朝铺着沙砾的停车场前方望去,西边亮起一道闪电。他继续读胡鲁贝克材料的最后部分,笔记不是安妮·穆乐的了。他可以清楚地想像到笔记中描述的情景:
医生进房间时,迈克躺在床上看一本历史书。医生坐在床边笑着问他看的什么书。迈克马上紧张起来。妄想症状又露头了。
“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我是凯雷因医生……迈克,我恐怕得告诉你,安妮医生病了。”
“病了?安妮医生病啦?”
“恐怕她不能来见你了。”
迈克不知该说什么。“明天呢?”他问,他不知道来的这个人对他的医生和朋友安妮做了些什么。
“她再也不来医院了。”
“她扔下我走了?”
“事实上,迈克她不是扔下了你,而是离开了我们所有的人。昨天晚上她去世了。你懂‘去世’的意思吗?”
“我懂,就是说,有个混蛋朝她头上开了一枪,”他恶狠狠地低语说。“凶手是你吧?”
“她的心脏病犯了。”
迈克眨着眼,最后苦笑起来。“她扔下我走了。”他点着头,好像终于听到等待了很久的坏消息似的。
“你的新大夫是斯坦利·威廉,”来人安慰去说。“他是个优秀的精神病医生。是哈佛大学毕业的,极能干。他会——”
医生躲过迈克扔过来的椅子,椅子砸到墙上发出开枪一样的巨响。迈克窜进走道。他十秒钟就砸开了厚厚的橡木门,闯进大厅,在整所医院里寻找他的安妮医生。一个护理员想拦住他,被他掰断了手臂。他们最后只好用一张网罩住他,像对付野兽一样把他抓了起来。自从翠覆山医院成立以来还是第一次使用这种十九世纪的野蛮方法。
替他说话的安妮医生已经死了,所以一周以后迈克·胡鲁贝克连同他仅有的财产——一把牙刷、几件衣服、几本美国历史书——都被送到一家州立精神病院。
胡鲁贝克本来又会开始精神病院里老一套单调的日子,但他在那家医院的候诊室里等了两个小时之后变得焦急起来。他独自走出医院大门,一去不复返。
迪克·科勒医生注意到,他失踪的那天正好是十四个月以前。下一个关于胡鲁贝克的文件是一份逮捕报告,那歪歪斜斜的文字是印第安舍身崖的一名警察在五月一日下午填写的。
科勒医生把文件夹放到一边,拿起他在莉丝·艾奇森家里作的笔记。他抬眼望着挡风玻璃窗上大滴的雨点,心里纳闷自己不知还要等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