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口又一口的魔鬼咖啡之间,时间仿佛停住了。其他吃完午饭的客人拿出烟斗,慢吞吞、和和气气地闲聊起来,或者掷起骰子玩;也有些人,庄重地伸长了腿斜靠着,什么都不干。岛上的时间好像永远是停滞不前,似乎每个人都在早上十点起床。呵,迟起真是种感官的享受,那令人愉快的懒洋洋,心里的无牵无挂,一段美妙睡眠的享受!
“你决定搬到奥兰莎那儿和她一块儿住了吗?”哲学家问。
绿面条加上厚厚的波洛那肉酱不太适合尤瑞黛的胃口,不过咖啡很好。她垂下了眼睑。
“我甚至还没见过她,她是个异教徒——像你一样?”
“你是说她和我一样神志清明?是的,非常清楚——而且迷人。我真觉得你该搬去,我想你会更舒服。艾玛·艾玛像一个隐士,她的生活就是研究。我相信,她喜欢你作伴,因为你也是美国人。但是学者通常都善于自处,当然你还是可以常常来看她,也许这样对她更方便。她有波文娜……”
提到波文娜,使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波文娜!”她突然脱口而出。
“她怎么了?”
“波文娜是个好女孩。”她很平淡地说,不希望惹来闲话给她带来麻烦,“谈谈奥兰莎吧!安德瑞夫王子不是她的父亲吗?”
“是的。她的母亲是史米拉地方的希腊人,已经去世了。她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和她父亲来到此地,安德瑞夫眼看着阿山诺波利斯爱上她。她非常有吸引力——俄国和希腊的混血儿,你知道的——乌黑的头发等等,还有才华;脑筋不错,不像她父亲。我们以前叫她公主,她长大以后就抛弃了那个头衔。他们以前有很多穿着制服的仆人,她也放弃掉了,她从小就有自己的主张。我不怪阿山诺波利斯爱上她,外形完美,头脑聪明,又愉快,又明理,还充满女人味。真是大自然一项成功的实验——非常稀有,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坦诚的偶像崇拜者——你会经常发现她口没遮拦,但是你会喜欢她。”
“她和伯爵夫人处得好吗?”
“是的,她们是朋友。她宴会经常有她,她现在是寡妇了,一切都是好久以前的事。”
“你说她崇拜偶像?”
“是的。她说相信星星,使天堂充满男神和女神,像猎户星座啦,月桂女神啦等等,这些都令她快乐。她觉得整个宇宙都有生命,她感觉得到,并深信不疑,和她争论也没用。”
有个人大步走向台子,她认出是格鲁丘。高大的运动员身材,即使单凭他像摇摆的孔雀一样的轻快步伐,也使他很容易在其他客人中被辨认出来。温和,友善,轻松,看起来自得其乐,充满自信,是自己命运的主人,灵魂的首领。浑身发散着男性的活力,宽大的肩膀,毛茸茸的胸部,短短粗粗的胡髭,还有特殊的慢步子,一副精力过剩的神情,仿佛孔雀在异性面前展现他的羽毛一样。
尤瑞黛并没看见格鲁丘进来,她太专注于和劳思的谈话了。格鲁丘用完午餐,一再想吸引她的目光,但没有成功。这实在是个屈辱的经验。他想走上前“嗨”一声,或者友善地拍拍她的肩膀。从葬礼那天起,他就没再见过她了。现在芭芭拉·梅瑞克就在这里,这位从他的家乡美国来的女孩,如果他没记错,是俄亥俄州人,年轻,寂寞,正当适婚年龄,很动人。所有的女孩都很动人,可是芭芭拉——他在心底叫她芭芭拉——具有特别意义。她是岛上唯一的美国年轻女郎,而他是唯一的美国男人,她还是个遭受灾难的小姐。用他自己的语言和想法来说,就是一位在水深火热中的小姐。她运气不好,没关系。他记得保罗,不怎么样的一个男人,不是吗?保罗戴着眼镜,拿着枪的手一直发抖。而芭芭拉的外形和谈吐就像大学生,对他来说,程度太高了一点,但她总归是女人吧?
问题的关键是,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美国女孩了。
他决定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的谈话,等到午餐以后,那时候他才有机会和她好好地交谈,也许他还能约她出来呢。是的,那种发型,那种错不了的步态,和那种很会照顾自己、独立爽朗的样子,他一眼就看出是他熟悉的美国人。他好想家,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旧梦又回到他心头,一个遗忘已久的梦想,实现生命野心的旧梦,当他还是孩子时候的梦想,想象自己高大英俊,穿着白色工作服,拥有一家加油站,友善,独立,对每一个人微笑,一面浏览着公路旁的广大空地,能够找出引擎的毛病,并给妇女驾驶提出忠告,听有车开进来时的悦耳叮当声,给他的事业带来滚滚财源。他曾在一间夜校选修汽车修理和服务的课程。然后战争来临了,他被征召入伍。他担任教练机驾驶员,仍旧处理机器问题,然后发生飞机迫降问题和后来的一切。一个遗忘了好久、好久的梦啊!
“哈啰!”格鲁丘说。
尤瑞黛柔声回了一声“哈啰”,并没有他所期待的,由于同是美国人而有的热情。她不喜欢他,她记得他是第一个要保罗放下枪的人,用的就是她所熟知的夸张语气。他参与了出卖她和保罗的计划,当他们破坏飞机的时候,就是他担任诱骗他们的人。当然,劳思应负全责,是他下的命令,但是她并不因此而杯葛劳思。引起她反感的其实是这位年轻人的粗鲁,他那不经思考的男性骄傲,以为女孩子都很轻贱,以及认为她们都会喜欢他这种壮汉的轻率假定。尤其因为他是美国人,要了解他一点也不困难,可是她宁愿不要这种女性征服者的男性来代表美国。艾玛·艾玛是个学者,艾玛·艾玛会思想;她相信他不会。她真怀疑他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也许他堕落了,迷失在酒和女人堆里?
“真高兴见到你,我听见他们叫你尤瑞黛。”他跨坐在一张椅子上,眼睛盯着她,单纯,直爽,有一点亲切。
“是的。”
“女孩叫那个名字好气派,你的真名不是那样的。”
“芭芭拉梅瑞克。”
“好,芭芭拉。”
“叫我尤瑞黛,或是梅瑞克小姐。”
“为什么?怎么回事?你不是生气或怎么样了吧?”
“没有。为什么生气?”
“好吧,尤瑞黛。我想我已经好久没见到过美国女郎了,我们该做好朋友的,不是吗?你在这儿看见美国同胞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
“我想也许你很高兴找到一位能和你用好英语交谈的人。”
“别你想你想的了,”尤瑞黛孟浪地说,“好吧,格鲁丘。我叫你格鲁丘,你叫我尤瑞黛。这该可以了吧?”
“当然,当然。这样很好。我可以带你四处看看。我认识每一个人。对不对?劳思。”
“你是哪里人?”
“奥克拉荷马州,奥克拉荷马市,一个大城。你去过没有?”
“没有。”
“一个伟大的城市,一个人在那里可以过得很好。有好多人从德州搬来,因为气候一变,河流都干涸了。”
“你想念美国吗?”
“是的。有什么办法呢?被埋没在这个小岛上,没有报纸,没有收音机……好啦,我适应过来了。现在我喜欢这里,我唯一的怀念就是棒球季节。”
尤瑞黛眼睛一亮:“哦,是的。你知道吗?在离开圣菲力浦的前一天,我从收音机里听到密瓦基勇士队领先了三场比赛,安吉罗·李兹得了感冒……”
“李兹是谁?”
“咦,你干什么去了?不,我想你不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投手。他在第九局让两人上垒,他们只好把他请下场。”
“真不幸。”
“他也许会再回去投球,我们却在这说废话。真是罪过。”
提到棒球,尤瑞黛对这个人的敌意突然消失,使她觉得很友善。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以为呢?”
“我猜不到,该不会是在当棒球教练吧?”
“不,我在发电厂工作。”
劳思一直很有兴味地听着,他说:“十分出色的机械师,他做得很好。”
格鲁丘直起身子,等他说下去,劳思没有再说话。“当然。我干的还不错。”
劳思笑了:“他刚来的时候,他见了谁都想打架,我们所有的人都很荣幸地被他骂过杂种。然后我们发现他很有修理机器的天才,他替我们修好了电影放映机。”
“你怎么没取个希腊名字呢?”尤瑞黛问。
“人家告诉我,格鲁丘已经很有希腊味道了。”
“日光马达怎么样了?”
“它产生的力量是三又二分之一马力。我想如果我们能使温度升高到一千二百度的话,透过黑色的放射体,我们就真正能有一些成果了,阿提模斯博士正在研究。那时候我们就得建一个更有力的压缩机,附带安全断流器。”
尤瑞黛听了这些,觉得很舒服,也很骄傲,这个美国人毕竟没有玷污她的国家。格鲁丘转向她说:
“效能不错噢。没有水力发电那么便宜,但很有效。我相信我们采取的途径很正确,我们已经起步了。只要找到了正确途径,我们总可以改进的,我很愿意带你去参观。”
“在哪儿呢?”
“在水坝上,就在发电厂里,当然我们是用小型马达来实验。对了,你可愿和我一块吃晚餐?”
“也许,过几天吧!我正要搬家。”
“搬到哪里去?”
“奥兰莎请我和她一块儿住。”
“嘿,你渐渐有身份了。”
“怎么说呢?”
“她就从来没邀请过我呀,那么你要移到高阶层去啰。当然啦,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过可别对我摆架子哟!”
尤瑞黛对劳思说:“我以为——艾玛·艾玛告诉我你要缓和一下科学的进步,你们却在这里发明日光马达。”
“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我并不反对科学进步。我只是想比别人运用得更高明。像电力,神志正常的人怎么会反对呢?我们为水力发电引进了整套机器,而日光马达不一样,它是一种新的基本能源。事实上,我对这件事很热心。我所相信的是,我们在利用日光能方面会成功。一旦成功了,我们就引进了一个新世界。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电力是人类的一大无条件的福祉,一点也不会增加战争的爆炸力。有了日光马达,我们就可实际生产电力,储存起来当成一种能源。”
“那可真了不起,是不是?”尤瑞黛感到很有兴趣地说,“当我们能利用太阳那巨大的原子能时,‘旧世界’——照你的说法——的科学家已经研究好几十年了,那将是一种廉价,几乎不必什么花费就有取之不竭的能源了。”
格鲁丘说:“价廉又用之不尽,这就对了。利用太阳热能的一大敌人就是放射线,我想我们已经碰到难题了,我们已经发现合适的高温合金。”
“我认为你该回去睡个午觉,”劳思说,“在这种天气里,你该好好照顾你自己。”
“我不睡午觉,”尤瑞黛回答说,“我不习惯午睡。”
“在岛上的每个人都午睡的,小睡片刻对你有益,去陪奥兰莎一起住吧,上面凉快多了,山顶不断有海风吹来。”
“我想我会去,什么时候呢?”
“随你高兴哪一天。”
格鲁丘说:“我很乐意为你服务,我会来帮你搬东西。”
“实在没什么东西,甚至连个手提箱都没有。”
他们站起来,劳思坚持付账,可是裘安娜不肯。她送他们到门口,特别请尤瑞黛再度光临。
“你常来这儿吗?”尤瑞黛问劳思,“我听说你家里有个很好的厨子。”
“噢,尤金妮渐渐老了,她爱管我。”劳思愉快地说,“而且我有时候也想换换口味。”
泰瑞莎修女在门外静静等着,当他们走出来的时候,她甜蜜蜜地对劳思说:
“你有空的时候来修院一趟好吗?克莉门有话跟你说。哈啰,尤瑞黛,你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她真是一副无邪甜蜜和虔诚的图画。她的几个英文字,发音很清楚,听来很迷人。她英文的了解能力比表达能力好。
“我会来的,今天是我出来的第三天而已。”
劳思说他要去看克莉门,他向尤瑞黛道别,尤瑞黛衷心感谢他这顿午餐。
“请随时到我家坐坐。”他说。
尤瑞黛对老哲学家肯花那么多时间陪她,感到非常感激,她看他离开广场,长长的白袍罩在他魁梧的身上,一大把白花花的头发覆盖着思想丰富的脑袋。与他面对面谈话所引起的兴奋还没有完全消失,他新颖的思想还在她胸中激荡。
格鲁丘说他愿意陪她回家,但是她说用不着,距离很近。何况,泰瑞莎修女似乎要陪她。
格鲁丘有点泄气,只好告别:“一定来找我哦,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这次会面虽不能算是十分令人满意,可也并没有完全丧失掉希望。尤瑞黛看他跨着大步消失在广场对面,觉得他真好玩。
她和泰瑞莎修女一块儿转回家,她们进入窄窄的、阴凉的巷子。
“你身体好了,我希望?”年轻修女说。
“完全好了,谢谢。”
“上帝保佑你!请你务必要来修院一趟,社区另一面的美景很美。”
“我要搬去和奥兰莎一块儿住。”
“哦,奥兰莎!”她年轻的声音忘情地说。她的胸部微微起伏,脸上明显地泛红,然后她抿了抿嘴唇,脸上又恢复清新、纯洁的神采。
“我听说她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女性,”尤瑞黛说,“在岛上每个人都那么好。”
“是的,非常漂亮,也很不虔诚。你会在那儿住很久吗?”
“我不知道,她请我去。”
“我真羡慕你。你见过王子,也就是她父亲了?”
“是的。安德瑞夫·索马瓦未屈王子。”尤瑞黛咯咯笑了起来,她喜欢念那个名字。
“你笑什么?”
“那个名字好滑稽,你不会懂的,有些事不适合讲给你听。”
泰瑞莎惊讶地把嘴唇撅成一个圆,天真的她不自觉地说:“这么高大的王子,就像故事书里的一样。一个真正的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曾孙。在教堂里,他要比别人高出一个头来。他也唱诗,可是荒腔走板,可是他还是唱。他从来不跟着风琴,而是他领头唱。我们有一架小小的风琴,有时候我弹,有时候马格莉塔弹。而马格莉塔,跟着他,反过来去配合他。我才不呢,我会弹得更大声,和他对抗,想要他跟上我。但是没有用。他一定要带头,王子永远要带头。好雄壮的声音!有一次仪式完了以后,他和我讲话,他问我为什么不跟随他。他说我们必须用充满活力、雄壮威武的声音来赞美上帝。我英文说得正确不正确?”
“非常正确。”
“是的,雄壮、威武,就像他的人一样。当唐那提罗神父结束他的祈祷以前,正在呼求圣父圣子的时候,他就说‘阿门’。他不让唐那提罗神父说出‘圣灵’两个字,唐那提罗神父只好跟着说‘阿门’。”
“当他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怎么回答?”
“唉,我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我会脸红。他那么高!他说我们崇拜上帝时,不管是唱诗或是祈祷,我们一定要更热心一点,更有精神一点——要有更多的——你们那个字怎么念?——热诚。一个好难念的字。”
“在美国我们说带劲儿,这样比较好说。”
“你说,带劲儿?就像打拳一样?”
“是的,对上帝祈祷要更带劲……难道唐那提罗神父不敢跟他说话,叫他别打断他的祈祷吗?”
“他告诉过他。王子说他很抱歉,可是他忍不住。他总是脱口说出阿门,由心底说出来的。下一个礼拜,他还是老样子。他说上帝不喜欢懒人。”
“你们修女觉得他怎么样?”
“我们崇拜他。马格莉塔说她爱他,当然是指精神方面。我也爱他,也是指精神方面而言。那你以后会常见到他啰!”
“我想是吧。”
她们已来到了艾玛·艾玛的小屋。泰瑞莎说她不能在外逗留,她是来替克莉门带句话给劳思,她已经在外面逗留太久了,院长姆姆会不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