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接受奥兰莎的邀请吗?”唐那提罗神父坐在尤瑞黛身边问道。
“也许会,我要考虑一下,你们大家都好客气。”
“只是基督的待客之道。我相信,是天意引导你踏上这个小岛。你不觉得奇怪吗——简直难以解释——美国有一亿九千万人,你却被上帝选中来到这儿?”
“被选中?你太恭维我了。”
“我希望你在岛上过得愉快。我还希望你常来看看卡士提利欧尼伯爵夫人。她来自一个很古老、很虔诚的家族。我相信,你会发现她是个诚恳、好相处的朋友。”
“我相信我会的。”尤瑞黛答道,她没抓住他谈话的主旨。
“我不是说安德瑞夫王子的坏话,他是基督教会的有力支柱。不过,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你该太接近的人物。我并不是要左右你的看法,而是……”
这时菲利蒙进来了,和可洛儿手牵着手。他们都在笑,少女的眼睛也含着笑意。年轻的里格和优妮丝、伯爵夫人和劳思坐在另一个角落里。
“你们笑什么?”艾玛·艾玛问道。
“哦,只是闲聊。”菲利蒙答道。
“还要咖啡吗?”服务周到的女主人问。
“不了,谢谢。”
“那么来吧,可洛儿,坐在尤瑞黛旁边。”
菲利蒙年轻、无忧无虑的脸上留着两撇整齐的胡髭,他带少女走向尤瑞黛,意大利神父的话正好被打断了。可洛儿坐在沙发中间,菲利蒙站在尤瑞黛前。
“你一定要来看看博物馆,我在那边工作,你知道。”
“听说你是雕刻家。”
“想要做。”菲利蒙的语气诚挚而自然,轻快又活泼,“目前正在雕刻一条建筑用的饰带。”
“你真该看看他在文协馆方场所雕刻的阿山诺波利斯雕像,就在博物馆隔壁。”神父加了一句。
“如果你肯赏光,我很高兴陪你去。只希望你不要太挑剔,用太高的标准来批判我们。伟人是我们永远赶不上的,我们面前的水准太高了,使我们觉得自己好卑微、好渺小。看看那尊爱神像!现在没有人雕得出来。我们没有对形体和精神的那种感觉,因为我们没有古人那种眼光,这要发自内心才行。”
“你工作一定很快乐。”
“是的,能有机会轻轻松松地工作。没有人规定我做什么,或者什么时候要完成一尊雕像。劳思说,只要我高兴,我可以雕个五年或十年。这种心情妙极了。我非常感激。但是,当然这是产生伟大艺术品的唯一方法。如果我雕出的东西能有那尊爱神像一半的魔力,能有那种心灵和感官的美,我真愿意花十年的光阴。”
“你不必赚钱谋生吗?”
“我是靠国家资助,用公家的钱。”
“好极了。”
“那么,我有荣幸请你去吧?也许是明天,或者后天,随便你要那天都行。如果你搬去奥兰莎那儿,只要叫可洛儿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我会很乐意的。事实上我觉得好困惑,甚至非常感动,太平洋中居然有一座博物馆和一座文协馆。你们在这儿想干什么?”
“你会知道,”菲利蒙快活地说,“实现人类梦想吧,也许。找机会过一种舒服、简单的日子。听说这是旧世界中最困难的事。我是这里生的,简单的生活,保持自我的机会——这大概就是劳思的打算吧!你去问他。”
菲利蒙转到另一个圈子去了,他们那边谈得正起劲,优妮丝那又低又快的声音隐约可闻。
“你们在讨论什么?”
“你先告诉我们你听到的闲话。”伯爵夫人把长烟筒拿下来说。
“什么闲话?可洛儿告诉我,欧克色斯又打太太了,她到修道院去,这次还把小孩也带去了。”
“我是听贝伦妮丝说的。”可洛儿说。
“她是不是想要离开他?”劳思用关切的语气说,“这些打老婆的人!他们什么时候才长大?”
“贝伦妮丝告诉我,他出现在学院里,喝得酩酊大醉。学院的人都不喜欢他。贝伦妮丝说,她不得不照顾他。毕竟夫妇吵架的时候,双方的话都可以听听,我们女孩子比较容易对男人的立场采取宽大同情的态度,女人也和男人一样常常犯错。对欧克色斯的例子,我们只好容忍他、迁就他。贝伦妮丝大大训了他一顿。说他若再不改过,学院就不欢迎他了。”
“导火线是什么?”
“够令人生气的,他和家里的泰诺斯女仆欧娜有染。他不顾廉耻地继续下去,欧娜也不在乎。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还当着克莉门的面夸耀这件事,非常自豪。女孩子感到自己对男人有魅力,自然很高兴。他太太苦劝他,他就动手打她,她说欧娜不走,她决不回家。可怜的傻瓜!我想他永远改不好。贝伦妮丝大骂了一顿,他默默地接受了。他需要一个踩到头上的太太,克莉门对他太好、太温柔了。”
劳思笑了:“你们看,可洛儿已经学到不少人生的经验和对付男人的办法。可洛儿,告诉贝伦妮丝叫他去教堂。唐那提罗神父,你最好把他心中的魔鬼吓出来。告诉他,他体内有恶魔。告诉他,他会被诅咒,被永恒的地狱之火焚烧。吓吓他,他心理上还是小孩子。我想你不必用什么特殊的天罚,永恒的烈火,咬人的虫,满地的蜈蚣、蝎子,活炸他的油锅——任何一样都行,尽量说得可怕一点。他是胖子,就说他的肥肉会烧得四处飞溅,把他吓乖,鞭笞他的灵魂。他需要的就是这种宗教,不是别的。”
“我很想为欧克色斯雕一座头像,”菲利蒙说,“秃头,一小簇头发,宽大的肩膀,一张猫头鹰和驴相混合的脸——也许加上驴子的身体——古希腊人就会雕这种像。一定很迷人,可以提醒大家人类灵魂进化的创段。”
劳思说:“如果你精神上的鞭打无效,我就叫王子鞭打他的身体。王子殿下呢?”
“哦,他在雾里散步呢。”伯爵夫人懒洋洋地说。
神父开腔了:“你们大家对这个可怜的家伙太严了一点,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卑下到心里没有一点善根的。上帝慈悲为怀,使每个人都有灵魂。”
“那个半人半猩猩的也有灵魂?”菲利蒙插嘴说。
“是的,就连你说的半人半猩猩也有。他像我你一样,也是上帝的子民。”
“你真宽宏大量,神父。”伯爵夫人宽容地说。
“而且很高贵。”优妮丝说。
话题转到这方面,使神父又惊又喜。大家——也可以说是多数人,如劳思、优妮丝、菲利蒙,只有伯爵夫人例外——都有点反教会的倾向,心灵和思想是异教徒。神父并没有喝醉,不过,在喝了几杯“基督之泪”后,精神很轻松。这时他的面孔泛着快乐、满足的光彩。
“虽然他是个脆弱的弟兄,行为甚至可以算是卑劣了,我仍然要说他是上帝的子民。我们必须承认,大家心中都有罪恶的成分。即使在泰诺斯岛上,魔鬼还是和我们在一起。”
“罪恶的问题仍在我们心中。”劳思插嘴说。
“好吧,说人类的罪恶心仍与我们同在。你计划,劳思——不是吗?——岛上会充满秩序、美、理性与和平,一个古典的完美社会。是不是这样?”
劳思的黑眼睛闪了一下,表示抗议:“我没有那样的计划。我不想逃避什么,更不想逃避人性。我们只是一群可怜的凡人,在我们所能了解的范围内,力求过一种简单、快乐、有创造的生活。我知道会有困难,你把两女一男或两男一女放在小岛上,人性的问题马上就发生了,更不要说有那么多男男女女的社会啦!你见过‘旧世界’那些崭新漂亮的医院——有纪律,有条理,干干净净。你以为那种地方是人类理性和秩序的极致。我告诉你,那是骗人的,里面实际上汹涌着爱、恨、忌妒和野心。放一个漂亮的护士小姐进去,看看有什么结果。再看朴素的科学吧,客观,有冷静的分析性,不带情感——你不知道科学进展中高度的职业竞争的忌妒。事实上,你能在人类社会中计划一切——生产、分配、粮食、人口——但是你不能计划人性。你承认自己不大喜欢亚里士多提玛神父吧,也许?”
“这不是私人的问题,我是反对他的原则,他和异教妥协的态度。这是相当严重的原则冲突,牵涉教会。我晚上曾经扪心自问,我承认自己有点讨厌他那种满足的笑声,他对岛上万物的自得态度。”
“你不喜欢他。”
“我没有不喜欢他,我个人没有。”
艾玛·艾玛默默坐着,注视着这一段谈话和流露的情感,很有意思地发现原来神父也具有凡人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