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走过洛阳,这一路上,该一直朝着北走。
洛阳肃王府的小王爷福安,也已拨马调头回返洛阳了,而玉柱子还是无法说服穷跟不舍的卓玉莲,看样子,她是跟定了玉柱子。
在玉柱子想来,卓玉莲这种“吃了秤锤铁了心”的死心眼.如果真的硬拉开脸,加以喝叱,甚至给她两巴掌,骂她一声不要脸,说不准她会一头碰死在自己面前。这么俏丽的姑娘,又那么直心乖巧,真要死去,连上天都不会原谅自己,当然自己也必抱恨终生了。
可是玉柱子的想法,与卓玉莲的想法,就有所不同,在她想来,自己单独与玉柱子相处数日,家乡人所有认识的,也都看见了,如今三个哥哥留在洛阳吃粮当差,他们算是找到了“铁”饭碗,没有一个陪自己回家乡赤眉镇去,而今突然之间,自己变得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跑回家乡,即使人家不问,也挡不住闲言闲语,蜚长流短,难道还要自己一个一个的加以解释不成。
卓玉莲这是“有家归不得”的想法,男人家是想不到这些的,所以他才决定跟着玉柱子,就算做他的下女,总比折回家乡要好得多。
两个人各想各的,马却是同一个方向——往北京城的方向而去。
往北,天气变得更为酷寒,有时候大白天,也会叫人直流青鼻涕,两只脚丫子麻木的像是同腿分了家一般。
这天天将黑的时候,玉柱子与卓玉莲二人,已到了孟津,而孟津城的“第一客栈”,对玉柱子来说,算是熟客上门。
玉柱子当先拉着马,走进“第一客栈”的高大拱门,跟着,卓玉莲也走了进去。灰蒙蒙的天色,屋子里已点上灯火了,却是因为玉柱子的马特别引人注目,所以那两个侍候马匹戴瓜皮帽的人,早已迎了上来,两个人那种殷勤劲,就差没有对玉柱子跪下。
当然,财神爷上门,谁还会拒绝接纳的?
也许,除了一个人,他可能拒绝,那就是“河上翁”万寿才,但天底下也只有他一个老怪物,视金银如粪土。
当天夜里,玉柱子与卓玉莲二人,又去到通往黄河的那条河湾,跳板仍在,但那艘小船与“河上翁”万寿才,却已不知去向,向附近人打听,才知道“河上翁”万寿才,已在前天放船驶入黄河去了。据说这“河上翁”万寿才,每逢过年过节,都是放船入黄河,好像有意逃避什么似的,一等节过完,他才又返回孟津来。
玉柱子当然无法等“河上翁”回来,只好怅然若有所失的,于第二天一大早,起身与卓玉莲,离开了孟津。
过年,对玉柱子是陌生的,过去的年节,都是在高山崖穴中,与黑大叔共渡,当然是平淡而无味。如今,虽然仍不觉如何,但一路上看到家家户户过年的热闹劲儿,不能不使他有所怀念,怀念当年小时候在王府中的热闹气氛。
于是,年初一的当天,玉柱子与卓玉莲二人,也找了一家客店,好好的庆祝了一番,当天,他们没有再往前赶,说在客店中,烤火谈心,却也另有一番情调。
本来,玉柱子的猴子,早已认同卓玉莲,有时候它还会乘坐在卓玉莲的马上。
但是,当二人烤着火,吃着点心的时候,而那只猴子却躲得远远的,可能这是猴子怕火的本性,但玉柱子却以为,猴子很识相,不愿打扰他与卓玉莲的谈心。
所谓“人贵知心”,当一个人对某一人,达到心意相通的时候,就会无话而不谈,而玉柱子对卓玉莲,就已达到这种境界。因为卓玉莲的坦率,使玉柱子觉得,卓玉莲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红粉知己呢。她与娇妻莲妹,是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女性,他们一个是一杯香茶,面对玉人,心会神领话一堆,但却无意闭口的特殊情调,两个人似乎有一辈子说不完的话似的,说穿了还不是一个“情投”,另一个“意合”。
年初四的早上,二人在离开饭店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没有一点放晴的迹象,当二人走过石门,再往北,渐渐的有了下雪的情形,但也只是偶尔洒那么几粒雪花在二人的身上。
玉柱子并未放在心上,而卓玉莲更没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只一味的跟在玉柱子的马后,缓缓前驰。
也不过一个多时辰,雪花已开始在西北风的吹送下,一团团的往二人身上袭来。
雪花是柔柔的,像鹅毛,所以就算堆了二人满身,也不觉得有什么,坐在马上,只要抖一抖披风,雪花也就随之落下;然而,通往京中的这条官道,却渐渐被雪花所掩埋,于是,玉柱子就不能不考虑找个适当的地方,避避风雪了。
在这荒凉的官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要找个躲避风雪的地方,又谈何容易?一眼望去,除了半尺多高的麦苗田地以外,就是有小山坡处的几株老松树,而麦田与老松树,却已披上了一层白色的外衣。
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十几只老乌鸦,一下子全投入山坡边的老松林里,也就在这时候,玉柱子回头问:“卓姑娘冷不冷?”
卓玉莲心想:“这不是废话,顶着鹅毛大雪赶路,还能暖和得了的?”然而她表面上还是逞强的笑道:“我一点也不冷呀。”
玉柱子笑笑,心中也在想:脸都冻得发青,还说不冷。
于是,玉柱子立刻又道:“咱们最好快马加鞭,在官道还未被封住以前,能赶到市集上住下,等这一阵大雪过后,咱们再赶路。”
卓玉莲没有开口,因为西北风会灌进喉咙,使人噎气,所以她只对玉柱子点点头。
于是,双马连环,洒开铁蹄,往北冲去。
就在二人怒马狂奔中,突然前面一条小河,横在二人面前,连接官道的桥,并不太宽,这时候正有一个披着一件绿色大衣头戴斗笠的女子,一手拄着一根拐杖,也正在桥上走过,看着她一歪一歪的走路,显然是个瘸子。
荒凉的草野,能够在这大风雪天里,遇到这么一个人,那是十分难得的事。
“借问一声,前面可有市集吗?”玉柱子勒住马,欠身问这个陌生人。
猛抬头,斗笠下面露出了一张极为俏丽的脸庞,只是大冷的天,看上去有些寒寒的样子,显然她是个女子。
“快马加鞭,两三个时辰可以赶到高阳。”
声音清脆,铿锵有力,却是个三十以上的女人。
“请问这附近可有住户或能暂避风雪的地方?”
卓玉莲显然承受不了严寒,才这么问了一句。
只见那个女的,轻摇着头,不疾不徐的说:“二位如果暂避这场风雪,也只有贫尼的小庵,尚可一避。”
玉柱子一听,原来面前这位三十出头的美绝女子,是个尼姑,心想:我这个大男人去住在尼姑庵里,不知方便不方便?
玉柱子正在犹豫,却听卓玉莲说:“就请师父行个方便,容我们二人暂避一下风雪,好不好?”
“出家人原是为天下苍生祈福,哪有不答应的?二位施主请随我来。”一面走过木桥,岔过小路,直往附近一处竹林中走去。
玉柱子与卓玉莲二人,下马随尼姑走入过大片的竹林中,这才看到一问不算大的尼姑庵。
玉柱子抬头看,两扇木门上框,挂了一块木牌,三个大金字,写着“大静庵”三个字。
门没有上锁,只见那尼姑只一伸手,就把两扇木门推开,马匹只能拴在竹林中,为了替宝马御寒,玉柱子把两张毛毯,分别盖在马背上,这才随尼姑走入庵中。
进门是一个小院子,原本种了些花草,如今除菊花、腊梅盛开之外,其余的已为大雪所掩。
进入庵堂,玉柱子与卓玉莲二人,这才确定,这个尼姑庵只有这么一位女尼。
三个人就着一个火盆,围着烧火,尼姑把拐杖往身边一靠,把她那只脚,往炭火边一放,两手往袖一叉,这才一面看着火上煨的烧水壶,一面笑问道:“二位这么大的雪天,又是在过年期间,有什么要事,非要冒险赶路。”
玉柱子笑笑,一边也把湿的风衣,往火边凑着烤,随口回道:“回京里去嘛,出门时候好好的,可是走到半道上,却又变成大雪天。”
卓玉莲望着尼姑的双足,问道:“看师父的行动不便,敢情是伤了筋还是伤到了骨?”
尼姑望望自己的左足后跟,惨然一笑,说:“往事何堪再提。”
卓玉莲笑道:“师父你有所不知,我身边带有专治跌打伤药,只要不太严重,我就有把握医治。”
深长的一声浩叹,尼姑说:“后脚跟筋已被挑断,华陀再世,也难以医治,女施主的善心,贫尼心领了。”
“挑断?”玉柱子双眉一皱,望着尼姑。
尼姑望望院子,雪下的更大了,而火盆上的水壶烧的水,也开了。
于是,她起身到后面,取出三只木碗,满满的倒了三碗开水,一面把开水送给玉柱子二人,随口又道:“看样子你们要在我这庵里吃顿斋饭了。”
玉柱子双手捧着木碗,说:“又要偏劳师父了。”
尼姑取了一个小铜锅,说着火盆放好,又把水也倒上,这才又道:“也没有什么,年前山里有人来这庵里拜拜,送了一些挂面,咱们就在这铜锅里,每人煮上一大碗,再放些豆腐白菜,一顿饭就算解决了。”
玉柱子与卓玉莲二人一看,还真是既方便,又简单,也不用跑前跑后的穷张罗。
于是,玉柱子笑道:“师父这种淡泊生活,倒是另一种人生的享受。”
望望玉柱子怀中的宝剑,尼姑看了一看,缓缓的说:“十几年前,贫尼也是手不离剑的随着主人,纵横在江湖上,当时的那种雄心,那种豪情,何异山岳之雄峙,江河之涛声,而今那些壮志,却变成了青灯一盏,与暮鼓晨锤而已。”
“听师父之言,也是用剑名家了?”卓玉莲一面喝着热茶,随口又问。
无奈的一笑,尼姑说:“天下有名剑,却难有几个名家,如果真要指出几个用剑老手,除了中原五道以外,就算是长白山插天峰上的卜二小姐了。”
玉柱子几乎把手中的木碗失手落地,他喃喃自语的说:“卜二小姐!卜二小姐!”
玉柱子心中在狂跳,会是她吗?
于是,她强压住心中激动,“欲擒故纵”的问:“听你的口气,这卜二小姐只怕年岁不大吧?小小年纪,已列入用剑高手之列,还真令人难以想象。”
尼姑摇摇头,笑道:“论年龄也不小了,再过个三两年,也将四十的中年人了。”
玉柱子急又问:“师父可知道这位前辈的大名?”
尼姑哈哈一笑。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从小侍候她,差不多有十来年,在我们二十四婢中,论武功,讲机智,就属我最优,所以也最受她器重。”
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人生的际遇,真是难以令人意料,就拿卜二小姐来说吧。她应该属于红颜薄命的人,只是她如今尚活着罢了……可是她那种日子,我看也不怎么好过的。”
“师父还没告诉我们,这卜二小姐的芳名呢?”
“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知道的,因为论年纪,你们显然要小的太多了,”尼姑把挂面,开始往开水锅里放。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碰了面,也好在她面前请教。”
摇摇头,尼姑凄然的说:“她已经十年没有下过插天峰了,你们永远也不会遇上她的。”
卓玉莲有些迷惘的问:“听师父这么一说,这位前辈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嘛。”
“打击?岂只是打击!简直就是残忍的魔难。”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围炉取暖,应是很有情趣的一件事。但却因尼姑的这么一段闲话,使情趣一变而为伤感。
只听尼姑缓缓的又道:“二小姐可算是天生丽质,美若天仙,她应该有良好的归宿,应该受众人的庞爱,却因情势所逼,而放弃了幸福的姻缘,如今只落得夜夜孤眠,日日空虚。你要问她,究竟是错?是对?她恐怕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在这世上,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玉柱子站起来,一手扶着门框,就着一块小玻璃,望着小院里的雪景。
雪似乎是更大了,他希望雪暂时再下大一点,他要打听这尼姑口中的那位二小姐,是不是埋藏在他心中几已生锈的那个丽贵人,从尼姑的口中,他已知道她们的关系,这事情不能急,得慢慢来。
两块豆腐,一把白菜,全都下到锅里,锅盖又盖了起来,而尼姑的口,却又开了。
只听她说:“想当年我们二十四姐妹,豪气干云的,闯荡在中原九州,黑白两道,几乎都掌握在我们的手中,真可惜功亏一篑,而我……”
说着,她转动脚后跟,黯然的看了一眼,道:“一个以轻功独步武林的人,其结果却被人挑断脚筋,等于是夺走了她的生命一般,只有以青灯木鱼为伴,了此一生了。”
挂面下好了,尼姑每人盛了一碗,三个人就着火盆,一面烤火,一边吃着挂面。
玉柱子不时拿眼睛瞟向尼姑,他看得出,如果在十几年前,这个尼姑必然相当美丽,不论她的眼神、脸型、口鼻,都是极为适中,加以皮肤白皙,她应该是个美人,却不幸进入空门,岂不是天妒红颜?
玉柱子试探性的边吃边问,道:“曾听人说,十多年前,汴梁府城的王府井街,发生一桩惨案,相传是一位王爷的贵人所扮演那次惨案的持刀者,而那位丽贵人,也是一位貌若天仙的美人儿。如今听师父也谈起你那位原是你侍候的小姐,也是一位美人儿,在下实在弄不清楚,所渭‘红颜薄命’,是否就是‘咎由自取’,还是环境所逼?就我所知,天下有许多女人,自以为美貌超人一一等,就以其这种美的天赋,日中无人,甚至视她四周的男人如烘土而不值她一顾,终将造成人们的忌恨,而这种具有美丽的女人,当遗憾缠身的时候,她们才醒悟过来,原来她们也是‘女人’。”
放下碗筷,玉柱子缓缓站起身来,又道:“上天创造美丽的女人,那是上天对她的一种特殊眷顾,她应该加以珍惜,善自把上天的这种杰作,完美无缺的表现出来。如果她披着一身美丽的外表,而又两手血腥的违背上天的心意,上天自然会以各种方法,毁灭他所创造的杰作,而一般人痛惜上天杰作的丧失,才无可奈何的说是‘自古红颜多薄命’。”
一边收起铜锅,尼姑惊疑的望着玉柱子,缓缓而有力的说:“施主看来年纪不大,却这么精辟的洞察人生,想必也碰到什么不幸的大事了吧!”
玉柱子一栗,急忙摇手道:“我幸福得很,上有高堂,下有妻小,如今正赶着回京探亲,何来不幸?”
尼姑一听,自觉在大年期间,有些失言,哈哈一笑,说:“是贫尼失言,还望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的,倒是以师父的年纪看来,十多年前汴梁城的那桩惨案,应该听说过了吧。”玉柱子望着纷飞的大雪,脸朝小院,淡淡的问。
“其实,这里面的情节,我不但清楚,而且我也参与其中。事情过去了,我也不愿再提起,只是你们年纪还小,我倒奉劝你们一句话:千万不要做一个被人利用的人。”
玉柱子手心沁汗,心口狂跳,但他却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冲动,如今这才刚刚上了正道,摸着了边,就算往京里去打探,也不如眼前令人来得兴奋。
“如果我猜得不错,如今隐居在长白山插天峰上的美艳妇人.一定就是汴梁血案的丽贵人了。”玉柱子话刚说完,猛的一个大旋身,双目如炬,直视着正在加添炭薪的尼姑。
腰仍然弯着,但头却扭转到极限的望着玉柱子高大的身体,妙目紧结在眼眶里,半晌才又说:“施主怎么知道那女人是丽贵人?”
突听卓玉莲笑道:“这事连我都知道她叫丽贵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其实卓玉莲根本不知道,她怕玉柱子露出马脚,而这段往事,王柱子也曾告诉过她一个大概,是以她这才插上那么“恰到好处”的一句。
尼姑脸色一缓,说:“事情已过了十多年,还望施主们口上留德,不要张扬出去。”
玉柱子一听,心想:这不就等于承认了吗?难道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追问下去?而面前的尼姑,自承曾参与其事,她会不会就是在黄河岸边,投掷长剑,刺死奶娘的人?
心念间,立即含笑又问:“刚才听师傅讲,也曾参与那件惨案,而师父却脚筋被挑,步履艰难,这是怎么回事?还请师父给在下释疑。”
王柱子话一落,尼姑似已觉出面前这个年轻人,怎么会对这件事,特别感到兴趣,不觉也起了戒心。
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来,一面笑说:“是贫尼诵经的时候了,两位尽可在此烤火取暖,贫尼不陪了。”
一面缓缓向案前走去。
玉柱子望望卓玉莲,而卓玉莲也微点一下头。
就见那尼姑已跪在蒲团上,垂首低诵,而不再搭理火盆边的玉柱子与卓玉莲。
时间不停的溜走,而空间却是沉闷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尼姑才由蒲团上站了起来,她似是不再理会玉柱子二人,只稍稍推开门,望了外面一下:“风小雪停,二位似乎可以上路了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玉柱子心中在想。
冷然一笑,玉柱子道:“我这个人,甚是好奇,当我听的故事,没有完整的结局时候,我连睡觉吃饭,都觉着乏味。”
尼姑似已发觉这年轻人的话中,含有无穷的杀机,但她好像有所悸的,说:“天底下有许多事情,最好是一知半解,如果知道的太多了,或一味的追根究底,那会伤身体的,施主以为然否?”
“有些人甘愿冒生命之危,而去探幽谷登高峰,为的只是好奇,而我就是这种人。”
“一个人纵然奇事一身,最后丢了小命,还不是得不偿失?”
一面缓缓的又道:“其实汴梁血案,已事过境迁,偶尔茶余饭后称提一下,又何必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来讨论?”
冷冷一笑,玉柱子正色的直逼尼姑,沉声说:“师父,你说的好轻松,王府三十五口,可以说是鸡犬不留,这还不算是大事?”
“与你何干?”
“与人人有关!”
“难道朝中仍没有放弃追查此案?”突然,尼姑双目精芒暴射,冷然说道:“原来你们二人也是六扇门的人,这就难怪了。”
她话声一落,突然举拐斜劈而下,铁拐挟着雷霆之势,发出呼啸之声,着实惊人。
玉柱子想不到这瘸腿尼姑,竞如此了得,而且是说打就打,其攻击中的架式,根本就看不出她是一个一只脚后筋被挑断的人,只见小小的一个庙堂中,拐影连闪,此起彼落。
本来卓玉莲还赖在火盆边没有起来,这时一看到这尼姑的拐影中,也几乎把她圈在其中,那种凌厉的攻势,卓玉莲心里有数,她绝非这尼姑的对手,既然不是对手,干脆躲在门边看热闹。
就在尼姑一抡猛攻之下,玉柱子并未拔出“龙泉”,只以“幻幻步”招式,就旋转在尼姑的身前身侧不到五尺的地方,偶尔也以剑鞘加以撩拨。
一面,玉柱子沉声问:“你还没有说出来,你是如何参与那件血案的?”
“你想知道吗?那得问问我手中的铁拐。”
哂然一笑,玉柱子说:“一个身有残疾的出家人,仍然熄不灭你那灵台之怒火,岂不是挂羊头卖狗肉,还出个什么家?”
“出家只是静渡余年,我的生命,却还是握在我们小姐手上,天下有任何对我家小姐不利的事,我都会毫不保留的与之拼斗。”尼姑手中铁拐一抡紧似一抡。
玉柱子冷然一咧嘴巴,狠声说:“看样子不把你身上放放血,你还以为天就那么盘子一般小。”一面“呛”的一声,“龙泉”出鞘,晶莹如宝石的光束一般,在雪光的反映与盆火的交互辉映下,放射出一丝射人的光芒。
尼姑似是用剑名家,相当识货,一见这年轻人剑上的光华暴伸,心中不由一惊,但在她心中闪电的掠过一个企图:就是决心夺过这把看上去必是真正的“宝剑。”
要知这尼姑正是当年进入中原的“天下第一堡”二十四婢之首的春分,轻功奇佳,如今虽然左脚筋被卜大小姐所挑断,但在这十多年的苦练之下,在拐杖的辅助中,仍然不输一个正常之人。当年汴梁城王府井大街桢王府的血案,她并未直接参与,但在血案发生后,丽贵人率二婢,在此庵中躲避一时,直到风声渐小,她们才远回关外。
这庵中的尼姑春分,本来她也将随卜丽芳回转关外,只为自己不良于行,而此处又是她生长的地方,所以才决心在此出家为尼。
且说春分有了夺剑的念头,立刻施展轻功,弹腿盘旋于玉柱子四周,森森剑芒,一时间使她不敢贸然伸手去夺。
就在她专心一致的准备随时下手的时候,玉柱子大喝一声,只见“龙泉”光华暴展,有如一变流星般,一闪而劈向春分的面门。
在顺其自然的反应中,春分顺理成章的举拐一挡,只听“咔”的一声,立即成了顺理而不成章的局面。
只见铁拐已断,“龙泉”的余晖,却也划过了尼姑春分的前胸,一袭尼姑棉装,裂开一条尺长的血口,正汩汩往外冒血。
门外突然刮起一阵强劲无比的狂风,连院门都被吹开,但也只有这么一股,令人不觉惊奇。
望着喘大气而断拐着地,跌坐在地上的尼姑,玉柱子踏前一步,冷然的说:“我玉柱子打从今天起,一个一个把你们都拎出来开膛破肚,让你们知道,灭人满门的报应是什么?”
原本微微合上双目的尼姑春分,在玉柱子的话刚落,就像突然又有了生机一般,暴睁双目,一手持拐,另一手指着玉柱子,张口结舌断章取义的结着舌问“你……你……就是……玉柱……子?”
哈哈一笑,玉柱子有些志得意满的说:“可惜你觉悟得太晚了。”
尼姑春分好像在与死神挣扎一般,满脸痛苦表情,只为前胸开了一个大洞,话也挤不出来了,但她仍然以祈求的眼神,竭尽所能的,说:“你……你……不能杀……,因为…她是……她是……”
尼姑春分话未说完,即带着她那后半句话,走入另一个虚幻的世界。
但因为她极不愿把后半句话带走,因为那并非属于虚幻世界中应有的话,也因为她尚未说完,就被强拉入另一个世界,所以她有些不甘心,而不甘心的最大表示,就是她双眼睁得极大,口也没有合拢。
卓玉莲见玉柱子挥刀杀人的这种样子,还真是大吃一惊,这哪会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简直就是个杀人魔王。
卓玉莲找了一个床单,把地上的尼姑春分,缓缓的遮盖起来。
而玉柱子却已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这时候在他的脑际,正充满了复仇的怒火,而只有一个并非直接参与的人被杀,心中实在感到有些欲罢不能,如果仇人都列队眼前,他将毫不犹豫的杀他个片甲不留。
也因此,玉柱子对于尼姑春分临死的几句话,未加以深思与注意,她是什么?除了灭门大仇人之外,她还会是什么?
心中如此想着,玉柱子已跨上马鞍。
也就在这时候,卓玉莲低头也走出尼姑庵,只见她细心的轻轻合上庵门,沉长的一声浩叹,这才无言的跨上马鞍,跟在玉柱子身后驰去。
一场原本不该发生的搏斗,随着风雪的暂停而中止,表面上似很明显的有了胜负之分,但实际上,天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负家。
渴望着报仇,与渴望着杀人,二者之间的相隔,其薄如纸,只是,复仇者自恃有满肚皮的杀人理由而已。
玉柱子在马上,有着一份快意,因为他轻易的掌握了仇人的行踪,而那个行踪,却是不变的,固定的,只需他策马赶到,立刻手到擒来。
“卓家大妹子,如今我玉柱子算是‘加薪起火’,开始升起燎原的复仇怒火,我这是在上刀山,下油锅,而你却是犯不着跟我去下阿鼻地狱,我劝你是尽早折回洛阳,找你那三个兄长,他们应该可以为你安排个好地方住下,你说对不对?”
“我说不对,你都没有想想,新媳妇都上了轿了,还怎么能吵着换新衣裳的?”
卓玉莲说着,就在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就见她的坐骑,洒开四蹄,狂奔而去。
玉柱子轻摇摇头,也随后追去。
卓玉莲何赏未想到去找三个兄长,但是找去又怎么样?说是自愿回头,还是说被人家给赶回来了?
当两匹狂奔的怒马,暂缓下来的时候,玉柱子主动的伸手去拉住卓玉莲那冻得像冰一般的嫩手,他只是双目如电的望着卓玉莲微红的脸,没有说话,而卓玉莲就低头承受着一股“无名”的暖流,潮水一般的涌向心头,然后再心中一阵波澜,搅得她有点发昏。
于是,她想开口,但口干舌燥,又说不出话来,心里面真想翻到玉柱子的马上,干脆就坐到他的怀里。
“我们不必再往京里去了。”玉柱子慢慢松开卓玉莲的手,边说。
“为什么?”卓玉莲是一种自然的反问,因为她要知道玉柱子的目的是什么,才不得不问那么一句。
“事情早作了断,也可以活得自在一些,否则,我心口好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
“如今关外必然是遍地大风雪,我以为咱们等些时候,再往关外,不就顺当些吗?”
“不!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是到了该是谁的谁去拿的时候了,我不愿再多等一天。”玉柱子遥遥的望向北方,缓而有力的又道:“咱们直接出关,先赶到辽宁,那儿往东就是长白山的。”
“好嘛,先赶到辽宁再说,不过以我看,就是到了辽宁,要想爬上插天峰,也必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卓玉莲有些无奈的说。
天有些慢慢黑下来了,但这时不过才过午不久,显然,下一场大雪又要降临了。
当地上雪还未化,而玉柱子与卓玉莲二人正要策马疾驰的时候,老天连一点招呼都不打,鹅毛般的大雪,就开始落下来了。
看样子,这场雪要比刚才的那场雪,来的还要大,玉柱子稍一思索,立刻对卓玉莲道:“快!咱们到前面路边的那个草棚躲一躲。”
说着,当先纵马驰去。
而卓玉莲自是紧追在后。
草棚还真够大的,虽说没有门,甚至连用草架成的墙也只有两面,但却至少可以容下七八人躺着睡觉的,而且还有几块木块铺在架子上,木板上还放了厚厚一层麦秸子。
把马也牵在草棚里,玉柱子把厚毛毯取下来,往木板上一送,卓玉莲立刻爬上那个架子上,猴子却偎在木板下的草堆里,看看两马在啃干草。
玉柱子松下两匹马背的鞍具,也送上木板架上,这才纵身钻入厚毛毯里。
一开始,二人只是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一面望着越下越大的雪在发愁。
玉柱子伸手在鞍袋中,掏了一把栗子,掷给木架下的猴子,随手取下水壶,递给卓玉莲。
“我不渴,你自己喝吧。”
玉柱子喝了一口水,凉凉的,似是也清醒了一些,缓缓说:“不知道这场大雪,什么时候才能停?”
就一般情侣而言,热往往是双方依偎的媒介,天气热加上双方心热,自然的就相偎相依。
然而玉柱子与卓玉莲二人,却是因天冷而偎在一起,大冷的雪天,窝在四处通风的瓜棚里,怎么说,也要把两个“钻石心肠”的人捻和在一块的。
于是,卓玉莲像是掉进了“锅炉”间里一般,就差没有往外冒汗。
而玉柱子也像抱了一个“小火炉”一般的暖和,而好个软塌塌的“小火炉”,玉柱子心里明白,绝不会烫到他的。
玉柱子抱着卓家大妹子,表面上哀声叹气,怨天忧人的大雪下个不停,但心眼里,开始在祈祷着,下个十天半月吧。
其实,论玉柱子的年龄,除非他是个呆子甚或是个坐怀不乱之人,否则,那堪这种“天赐良机”的施惑?于是,他低下头去吻了一下垂目“似”睡的卓玉莲。
轻“嗯”了一声,卓莲的头,往玉柱子的怀里钻。
这证明卓玉莲的闭目,并非是小睡,相反的,在卓玉莲的心中,却正在“咚咚咚”的不停的敲着“心鼓”。
玉柱子心里明白,因为在他巨灵般的大巴掌,感应到这卓家大妹的心在狂跳,心中暗想:这哪会睡得着?就算他在高山崖穴时候练功,也不过如此。
也真是“天赐良宵”,这一夜大雪就没有停过,不过拥抱在瓜棚木架上的玉柱子与卓家大妹子二人,却一点也没有冻着,因为,只要从二人那种容光焕发的劲头上看,也就一目了然了。
一夜大风雪,荒野中一片银白色,往东看,天际好像有放晴的迹象,因为云层薄,云泛红,加上西北风转了向,也小了许多,看样子这场大雪算是已经过去了。
上好马鞍,二人翻身上马。
玉柱子凝凝的看着卓玉莲,好像要在她的脸上找些什么似的。
而卓玉莲款款斜眸一笑,轻声说:“你好坏!”立即纵马冲出去。
玉柱子急叫:“卓大妹子小心,路被大雪掩埋,不可骑得太快。”
终于,这场大雪过去了,而玉柱子与卓玉莲之间的一场“风暴”也过去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在玉柱子来说,这哪像是怀着“深仇大恨”的心,去面向强敌讨债算账?倒像是一对蜜月旅行的新婚夫妇。
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二人才骑马离开潘阳,赶往通北。
沿路上,二人已不再遇上大风雪,但却酷冷难耐,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大概就是如此吧!
从通化城外,往东直看,层峦起伏,山峰一个比一个高,却都是披着一层皑皑的白雪,如果不打听清楚,谁知道那个峰头叫插天峰?
玉柱子就在通化城外一家客栈暂住下来,一到了这时候,他反而沉得住大气,当他望向远方山峰的时候,似乎隐隐的觉得,那个丽贵人,正手持长剑,向他挑战一般,于是,他再一次的抛下了儿女私情。
一个持剑的武士,他是属于“大我”的人,因此,当玉柱子在这家客栈中的时候,就一再的告诉卓玉莲,如果一旦他要攀高峰,翻绝岭的时候,他是不会允许卓玉莲跟他一起去的。
卓玉莲又有什么好说的?她也明白,自己这点武功,如果跟了去,不但帮不上忙,说不定还是个累赘,这种事可不能硬逞能,因此,她也并未再说什么。
高山难不倒玉柱子,因为他自小就在深山中长大的,只是长白山的积雪,才真正挡住了玉柱子的去路,使他不得不停留在通往插天峰下的一处小镇上。
这个小镇,只是零星的不到二十户人家,全镇也只有一家杂货店与一家客店:杂货店是应付这儿住户的日常用物,但那家客店,却是为山上打猎攀峰采参的人们所设。
玉柱子因为一过年,就赶到这家客店,所以他算是第一个年后住店的人,只是他身边跟的卓玉莲,倒叫人有些想不通,因为,从来没有女人上山打猎或采参的。
不过这家客店,似乎是一对老夫妇所经营,连个招牌字号都没有挂出来,如果你要打听这儿有没有客店住,小镇上的人会告诉你,去韩家老店,而玉柱子就是住在这韩家老店。
玉柱子因住在韩老爹的客店中,差不多也有十来天了,眼看正月将尽,却仍然没有上山的可能,整天偎在一堆火旁,与卓玉莲聊些不着边际的话,有时也会听韩老爹说些有关高山的故事。
“二位在我店里了不少日子了,怎么的,打算什么时候上山呀?”韩老爹把个旱烟袋装着烟丝,人也坐到火堆旁,翘着山羊胡子笑问。
“山路应该开封了吧,不是一连出了两天太阳吗?”
玉柱子撩弄着火堆,随口说。
“山路可不比平地,小伙子,你没听人说过吗?平地化雪一滩泥,山路化雪如玻璃,走在上面,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到万丈深渊,连想找个尸体,都无法找到。”一面嘴巴叨着烟嘴,向火苗上凑火。
玉柱子当然知道这回事,他是高山上长大的人,那会不知道?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心中盘算的又是一回事。
“韩掌柜的!”玉柱子丢下手的树枝,人却望着卓玉莲,面色有些戚苦的样子。
“小伙子,你请吩咐,可是需要什么?”
韩掌柜嘴里抽出烟嘴,没有再放进去,他在等着面前这个壮实的年轻人说些什么。
“我想明后天,就动身上山。”
卓玉莲大吃一惊,急忙说:“不,你不能就那么冒险前往,昨天咋们还看到高峰上雪崩的可怕样子。”
一面伸手按住玉柱子的膝盖,又道:“你的事我不会拦,我也拦不了,可是我不能就在这种危险的时候,放你上山,我……我实在是不放心呀!”
“小伙子,你老婆说的对,多等上几天再上山,不是更安全些吗?”
他微微一顿,又道“我老韩弄不清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上插天峰?难道你知道那儿有宝藏,怕被别人捷足先登?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不论是上山采参或猎熊,总得到二月底三月初,才有人往上摸呢。”
“听说这插天峰上,还有人住,掌柜的可曾听说过?”玉柱子试着问这么一句。
就见韩老爹目露精芒,不停的在玉柱子身上寻觅。
而单以目光寻觅,是找不出答案的。
于是,韩老爹也试探的问:“小伙子,你可是想到插天峰找人去?”
玉柱子似乎领略到江湖险恶,见面只说三分实话的含义,于是,他淡淡一笑,说:“我会去找人?找谁?我,只是听人说好像那个峰上住有人罢了。”
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他笑,卓玉莲也只好跟着笑……
于是,韩掌柜收起了锐利的目芒,老眼一眯,这才说:“插天峰上住有人,我是好像听说过,不过,小伙子最好不要往那个峰上走。”
玉柱子急问:“为什么?”
韩老爹把吸过的旱烟袋,向腰里一插,双手就着火堆上的火苗,烤着火,透着一脸的机警。
而玉柱子却从韩老爹的双手,不难看出,这韩老爹必然是武林中人,只见韩老爹那双青筋暴露的手背,就可以想得到。
一阵小小的沉默,韩老爹才又说:“小伙子,你可曾想到,如果插天峰上住有人,你还能采个什么参,又能打到什么珍禽异兽?早就叫峰上住的人,捷足先登了。”
于是,玉柱子笑了,笑里含了一股令人凄迷的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