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诡异得紧啊。
不是所有的夜都是这样的黑。月还是在的,但是就像是被缠住了一层保鲜膜一样,一点儿光都泻不出,流不出。
这夜啊,简直是一种被陷害了似的黑。
这种黑,只有一种用途,就是让火车上的人照镜子——或者说,照窗户。在夏锦落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车窗照出来的人像比镜子照出来的要漂亮得多,这种漂亮是基于不真实的。它自动修复了不均匀的肤色,眼睛下微微浮肿的黑眼圈,额角的痘痘的痕迹,以及鼻翼两旁的紫红色。夏锦落盯着窗户上自己的映影,很难不自恋啊。
江日照一醒来首先看到的就是夏锦落在窗户上的映影,她在窗户上看到江日照醒了,转过来对他笑了一下。
也没有所谓惊艳什么的,只是让他自然而然地回想起白天的夏锦落。她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脏兮兮的玻璃窗,眼睛向下斜看着,用手抠着窗户周围的黑色的橡胶皮。车厢里的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对他们很有兴趣,他以把一大堆劣质果冻撒在夏锦落腿上作为开场,在夏锦落发出细微的呻吟以表抗议的时候,向他们发出一系列问题:
“你们在哪个单位啊……啊,你们在哪个中学啊?去B市上学啊!”
夏锦落细声细气地回答。夏锦落有时把眼珠微微移向江日照,然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江日照总能迅速察觉夏锦落的微笑,扭过头看她,两人目光相触碰之后,总是夏锦落把目光移开,她把目光移向饶舌的对座,作出专心聆听的样子,眼神是他不熟悉的无忧无虑和充满向往。
江日照温柔地问夏锦落:“饿醒的?”
她把头发捋到耳边,摇摇头。这时江日照才发现她的头发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头发是披散下来的,显得脸尖了许多。
江日照又说:“我是饿醒的。你有东西吃吗?”夏锦落说:“有的,不过在行李架上,要不我给你拿?”江日照看看车厢,大多数人都睡着了。看到一个竖起的东西,那是一个脑袋,还有亮晶晶的牙齿。慢慢的,越来越多类似的东西竖起来,看起来还是很可怕的。他摇摇头:“不要了不要了,大家都在睡觉,吵醒了别人不好。”
夏锦落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江日照自嘲地笑笑说:“你为什么没有问我,我为什么会来呢?”
夏锦落总不好说:因为我为我自己的事烦得要死,没空管别人的事。于是就虚伪地说:“你不想说,我又怎么好强求?”
江日照深受感动,他抖动着嘴唇几乎无法言语。他踟躇了一会儿,说:“要不是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也不会来的。”
这个瞬间发生在夜晚,夜晚黑暗的中央,小偷最喜欢破门而入的时刻。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对江日照说:“晚上到看电视的房间睡吧!”江日照点点头,看电视的房间就是主卧室,妈妈睡觉的地方。床上有两个大红色的枕头,很硬,而且枕上去就会听到枕头发出的噪音。江日照总是带着自己的枕头和妈妈睡,一是因为舒服,更是因为他一看到并排的两个大红枕头,就觉得是新婚夫妇的床,而他不想和妈妈当夫妇。
那天晚上,江日照直接把作业带到“看电视的房间”,在妈妈简陋的梳妆台上写作业。妈妈把江日照的枕头拿到床上,拍了又拍,还从床上爬了起来拿针线包把破洞的地方缝了一缝。
9点50分左右,妈妈躺在床上,对着不远处江日照的背影喊道:“江日照!睡觉吧!”江日照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成绩也不好,没有必要什么作业都自己写,又暗自考虑了一下早上早点到校,找组长要一本作业抄一下的具体事宜。在江日照考虑的当儿,妈妈一声不停地朝他喊道:“过来和我睡觉嘛!过来和我睡觉嘛!”
江日照觉得妈妈的叫声不妥,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想到该说什么,就上床睡觉了。在妈妈旁边按照老姿势躺下,可以感到妈妈在他的身后露出微笑。
在夜晚的中央,那一瞬间忽然发生了,江日照在睡觉的时候——也许他根本没有睡觉,只是闭着眼睛,却没有闭着脑子——忽然烦躁起来,觉得有蚊子在叮自己的脚踝,他翻身认真打量着脚踝才发现那不是蚊子,而是妈妈角质了的大脚趾。
他烦闷地倒在枕头上,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一把小刀分割成几千块。刀是折叠式的扁平生锈小刀。切开的一块块脑子形状就像夫妻肺片一样,向江日照叫嚣着:“起来,到你自己的房间去睡!”“躺着吧,要不然你就睡不着了。”
江日照是那一类能睡就要尽可能睡的人,但是他却坐起身来呆坐着——就像他以前经常做的那样——但是他却再也无法获得平静。他只好摇醒妈妈,对她说了那句他刚才没有想起来的话:
“你怎么这么恶心呢?”
江日照对夏锦落说:“你说我跟我妈说了这样的话,以后我们还怎么样共同生活下去。别说生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她。老实说,今天中午我压根就没有回家,饭也没吃,饿到现在。今天下午我也是家都没回,后来想起来你们今天要走,本来只是送送行的,结果……”
夏锦落不想让江日照难堪,因为他毕竟是她喜欢的男生。就抢在他前面说:“你的钱包怪好玩的,在哪里买的?”
她说完,江日照才发现自己一直无意识地用大拇指用力摩擦着这个大钱包,手指都摩出了血丝。他说:“是我妈的……我从她那儿抢来的。”
那是一个橘红色的大钱包,大概是皮质的,但已经半旧了,上面还别了一朵玫红色的玫瑰花胸针,是江日照送给妈妈的母亲节礼物,三块钱——别在胸前似乎太丢人了。
夏锦落说:“啊,幸亏不是你的。”
说完,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