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琬琰满目不可置信,尖厉地叫了一声:“蓊桃!”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但贵女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气愤夏琬琰胆大妄为,而是蓊桃居然背主。
哪有丫鬟抢着出来替主子认罪的?!
在她们心里,作为命比草贱的下等人,哪怕严刑逼供,都应该紧守牙关到死才对。
蓊桃竹筒倒豆道:“都是姑娘逼我的!她嫉恨能被选中的姑娘们,想取而代之,便让我伺机下毒!您不信,可以问问公孙博士,我们是不是一连三天都在琢磨台附近打转。还可以去查查,姑娘是不是一整个夏假私下里都在练习《月魄纸铃》!”
竟不是雾杳胡编乱造,而是夏琬琰蓄意下毒!
沈沁面对着地上她请罪时脱下的钗环,难堪至极。
罪倒是没白请。只是换了个犯事者,且罪名更为严重百倍!
贵女们惊作鼠窜,一窝蜂地涌去了净室,脚步声、低哭声、谩骂声交织中,江天气得手都在抖,“荒唐!荒唐!”
“峣峣阙怎么会教出你这种弟子来!”
须弥的金瞳悄悄笑得狡黠。
看吧,什么琲朝闺秀挤破头都想进的女子学堂,也不过是藏污纳垢的腌臜地罢了。
但随即,她眸光又一冷。
可惜了,没把雾杳赶出去。
若在夏琬琰与雾杳中,二者只能择其一。
须弥肯定还是更希望雾杳消失的。
蓊桃扑到呆愣的夏琬琰身前,哽咽着摇头,“姑娘,不要怪我,瞒不住的。瞒不住的啊……”
瞒不住,三个字令夏琬琰如遭雷击。
她的神情如从高高的枝头坠落的花儿般褪色、颓靡,最后灰败。
只阴冷地、深深地从头到脚望了雾杳一眼。
许明姌秀眉微蹙,侧身挡住了夏琬琰的视线。
雾杳却是没在乎夏琬琰。
她在意的是反常的蓊桃。
雾杳前后一通忙活。
可。
毒下也下了,这批被跳傩舞的斋生依旧没躲过一劫。
和前世的情形一模一样。
什么都没改变。
蓊桃坦白之爽快,简直蹊跷!
显得……夏琬琰如弃子一般!
反正蓊桃她们也达成了下毒目的。
而且,细想起来,小公主明明是在专门开辟出来的小厨房里,怎么就得知了雾杳在琢磨台,还顺利地找到暖阁里来了?
这桩下毒案……恐怕绝不仅仅起因于“嫉恨”二字!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檀心震神骇地望望夏琬琰,又望望雾杳。
雾杳回神,轻声道:“回去再说。”
虽说蓊桃已然招供,但该有的手续还是免不了。
江天命人取来了两样东西。
与醍醐磬相同,这两样东西都是峣峣阙的十大风物之一。
一是瑿珀蚕。
在天下三分之前,有个曾为山河共主的王朝,名为仙朝。
仙朝皇室既拜三清又笃信佛法,史载其宗室多出奇人异士,通晓过去未来者、百毒不侵者、可轻身入云者……类似雾杳这种五识敏锐的更是比比皆是。
瑿珀蚕便是诸多带有奇幻色彩的传闻之一。
传闻,瑿珀蚕是仙朝皇室之物,用来试毒的。
正常时,黑中透红,色如瑿珀;但吃下的毒物不同,会呈现不同颜色。
其结出的蚕茧,就是对应的解药原料。
峣峣阙的瑿珀蚕虽没那么神乎其神,用来试毒却绝对足够了。
只是喂了点贵女们碗中剩余的祛寒茶,第二天便奄奄一息,没撑过晌午就死了。
可叹前世苍术死得惨烈。
赤翅蜂的局做的并不多么高明缜密,幕后之人只是占了先机,早早清理了蛛丝马迹,便将一干世家玩弄于鼓掌中。
除了瑿珀蚕,还有一样叫鹤毳柬。
开国太祖沈恪曾豢有一鹤,与启明军一道,陪她南征北战,屡立奇功。
天下太平后,此鹤被留于峣峣阙中,每逢休沐日、冬夏假,便会驮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小书箧来往于京中,替博士们给各处府邸送去批改过的作业。
偶尔书柬会沾上鹤羽,时人便戏称其为鹤毳柬。
太祖驾鹤西去后,沈氏女帝们的宝座愈坐愈不稳,峣峣阙沦为男性士大夫与沈氏女争权的牺牲品。
失去了当初建立的初衷。
博士与斋生不再是传道者与弟子的关系,而是等级森严的上下级。贵女为上,师为下。
鹤毳柬也逐渐带上了批判意味。最后,演变为山长与司业专属的、特殊场合才会用上的书柬。
见柬者,既代表着被逐出峣峣阙。
翌日。
博士们的书斋所在地,每年开学日祭三牲、献傩舞的地方,“九霞粲晓”。
尸冷的瑿珀蚕被封入证物匣时。
一张刻着鹤羽暗纹的书柬前,江天手中举着印鉴,看向堂下跪着的夏琬琰,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是你指使蓊桃下的毒,从头到尾,这件事中就只有你二人参与,是吗?”
“是。”明明是正值韶华的鲜妍娇花、却仿佛一夜间枯槁了般的夏琬琰道。
最后,司业印鉴还是落下。
鹤毳柬从九霞粲晓,再经街衢巷陌,被无数人目送着递入了昌平侯府。
夏琬琰正式被峣峣阙除名。
不过,这些雾杳并未亲眼目睹。
都是嘴巴闲不住的骆绮岫强行塞了她一耳朵。
喝下祛寒茶的当夜,贵女们便发起了高热。
于是,今天的九霞粲晓里,既没苦主到场,又没传唤作为揭发者的雾杳。
甚至,连现任山长都没露面。
定谳得潦草。
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
昌平侯、老昌平侯,没有一个过问此事,试图为夏琬琰翻一翻案的,九霞粲晓里只来了侯府那位惯会胡搅蛮缠、以刻薄褊躁出名的老太君夏魏氏。
据说夏琬琰的父兄们是公务繁忙,无暇抽身。
夏魏氏一路咒骂,一路用拐杖将夏琬琰鼻青脸肿地打出峣峣阙的景象,雾杳倒是瞧着了。
而且还因围观者挤了个水泄不通,闪避不及,被不知从哪儿涌出惊人力气的夏琬琰扑了上来。
“为什么?”
夏琬琰眸光冰冷骇人,搅动着被拐杖砸得血腻腻的唇舌问道。
为什么雾杳那么了解她手中的毒?
为什么雾杳仿佛预知了一切般,守株待兔着她动手?
为什么她就这么输得一败涂地了?!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几个月前的雾杳是个任人践踏的窝囊废,一转眼,就变成了见血封喉的利刃!
夏琬琰癫狂的模样吓得四周的斋生们腿一软,唿喇喇倒地,你叠我我盖你,仿佛一大片纂纂的枣花。
此起彼伏的呼痛嘤咛声中,雾杳敛眸,一动未动,声音轻如花落,“那天你不该牵连到小公主的。”
轰地一下,夏琬琰好似浑身血液都涌上了脑顶。
那天?哪天?!开学的那天?!
仅仅是因为蓊桃以赤翅蜂击中须弥的手肘,让须弥哭了一场。
雾杳便要让她付出如此代价?!
“呵……”夏琬琰惝恍一笑,心中只剩下了滑稽。
……疯子!
雾杳就是个疯子!
“姑娘!”从转角处出来的白檀惊呼道。
不过是奉命将冰肌膏送去须弥公主那儿,离开了短短一会儿,再回来,就见夏琬琰如山魈般目光睒闪、指骨突起地攫住了雾杳,白檀赶忙飞身上前,推开了夏琬琰。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悔过!还要伤人!”夏琬琰一个趔趄,还没倒地,就被老太君夏魏氏稳稳揪住了头发,“侯府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个丢人的馕糠货!”
老太君声如洪钟,气势无可阻挡。
白檀吓得带着雾杳连连后退,一气儿退出了人堆,退到了清静的角落里,才劫后余生般白着脸问道:“姑娘,没事吧?”
“没事,一点儿都没被伤着。”雾杳活动了下身体,轻松道。
她眨眨眼,“哦对了,冰肌膏送到了吗?”
许是因为撞见了峣峣阙内的阴私,须弥今天的举止大方了很多。
看斋生们的眼光,颇有种“你们也不过是披着绫罗绸缎的一群魑魅魍魉嘛”的感觉。
于是,借由司业之口,迂回传达了她想要冰肌膏的意思。
雾杳自是没什么不肯的。
左右那东西本就是打算给须弥的。
“送到了。”白檀心有戚戚地老实答道。
原本,伺候雾杳的这一年里,白檀觉得她是个空有容貌的怂包。
不抓紧机会好好读书,也不在乎夏琬琰与沈沁对她的明里暗里的欺辱,像个没断奶的孩子般,只知“姐姐、姐姐”地黏着许明姌。
可如今……白檀倒还宁愿她是个一如既往的怂包!
而不是神神叨叨地弄些雨伞食盒,说笑间就令一位侯府贵女失去了斋生身份!
白檀斟词酌句了会儿,小心翼翼问道:“姑娘,刚刚夏姑娘那么抓着你,你不害怕吗?”
“害怕?”雾杳一脸茫然,“为什么会怕?”
雾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檀心里咂舌,既有些怕接着问,却又禁不住地想问,“你不恨她平时那么对你吗?”
雾杳思索了片刻,明明夏琬琰淡出她视线才顷刻功夫,她脑子里竟已不剩什么相关的深刻记忆了,仿佛夏琬琰从一开始,就只是从她生命里路过的、无足轻重的一缕流云。
她像被夫子点名答题般,乖乖地、平铺直叙地答道:“我对她没什么感觉。”
想了想,又补道:“而且,其实她会长成那种性子,根源还是出在她父兄和老太君的身上。”
白檀悚然。
所有人都知道,年幼时丧母的夏琬琰如今的结局是源于侯爷的不作为和老太君的磋磨。
可谁又能真正地对夏琬琰毫无厌恶?
是人,就会有感情。
就连皇室耗费千金万金、众多人力物力培养出来的杀手们,也不例外。
雾杳这样的,还能算是人吗?
联想到雾杳刚才看夏琬琰的眼神,白檀登时一个哆嗦。
白檀很难形容那种沉静的目光。
就仿佛,夏琬琰既不是活物,也不是死物,而是被剥离了生死的第三种存在般……
白檀掐了掐自己掌心,强行夺回了冷静,“姑娘,方才回来的路上,我接到了司业大人的传唤,说是让您去她山楹斋一趟呢。”
雾杳微愣,“找我做什么?”
难不成,还要表彰一下她路见不平,揭发下毒案真相?
事实与雾杳猜的与十万八千里远。
山楹斋中,不止江天,还有舞课夫子公孙澜在。
“学谕们风邪入体、卧病在床的事儿你知道吧。”江天先是嫌弃地用鼻孔看了雾杳会儿,才壮士断臂般悲壮地下定决心道,“公孙博士夸你舞跳得不错,《月魄纸铃》的替补者,算你一个了。”
“啊?”雾杳张大嘴巴。
谁跳舞?
跳什么?
“……姑娘?”白檀轻摇了她几下。
好半晌,雾杳才如游魂回体般,耳中惺然一响。
不不不不不不!
开什么玩笑!?
这是要她跳舞!?这是要她的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