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毒?!”
贵女们俏脸煞白。
江天捂住胸口,差点就要抠喉咙,但转念一想,她居然信了雾杳说的话?
于是倍感恼火,惊堂木似的把桌子敲得震天响,“你又胡诌八扯些什么呢!”
“这位姑娘,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苍术神情一凛,双手擎着青釉执壶,向江天跪了下去,“请大人明鉴,苍术不过一介草民,何来胆量下毒?又何来理由下毒?壶中汤药您尽管着人检查,苍术敢以性命担保,除了杜大人吩咐抓的药材外,绝没添一丝一毫的东西!”
不等雾杳开口,沈沁先替雾杳认了罪,急匆匆一礼道:“请司业大人恕罪,您也知道,雾杳儿时伤了脑袋,行为异于常人是时有的事。”
她忙着燃灯会,无暇顾及抱素斋不过才三天,雾杳这就又开始惹乱子了!
贵女们缓了脸色。
或讪讪地把拔腿欲冲去天地炉找太医的侍女喊回来,或边责怪地看着雾杳边咕哝着:“有病就少出来走动,癔症可不能拖着不治。”
许明姌本来是想从苍术口中问出点祛寒茶的副作用,顺势不许雾杳喝。
不料雾杳动作太快了。讨茶、抢茶、摔茶,一气呵成。
见此刻骑虎难下,她不由轻轻扯了扯雾杳的手,“杳杳,你没头没尾的说什么呢?快向司业大人认个错。”
雾杳略惊讶地回眸睇了许明姌一眼。
姐姐向来是二话不说支持她的。
眼下却叫她服软。
要服软,就得默认“她脑子有病”的说法。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不过,雾杳无暇思考太多,她双眸明煜煜地盯着江天,“我有证据。”
江天眉头一挑,“证据?什么证据?”
雾杳理直气壮道:“证据就是我的味觉。我尝出来的,这药茶里就是有毒。”
众人实在忍不住地大翻白眼。
夏琬琰本是屁股都离开了座位,闻言,慢悠悠地坐回去,看戏般摇起了秋扇。
“荒谬!”江天气得将先前擦脸的巾帕抟成了紧实的一团,兜头掷向雾杳,“你当真以为你有病,我便奈何不了你么!”
雾杳一歪头,轻松躲过了巾帕。
但正在她身旁弯腰请罪的沈沁就倒霉了,被砸了个正着。
沈沁:“……”天黑了。
屋中一静。
江天尴尬的清咳声中,粲星澹月一拥而上,洇着黄色茶渍的巾帕被揭下,露出沈沁一双几欲将雾杳啖肉嗜血的丹凤眼。
雾杳可没有招惹沈沁的打算。
她心里咯噔一下,手一指座上江天,大呼冤枉道:“不能怪我!是司业大人出的手!”
“杳杳,不可无礼。”许明姌小声道,将雾杳的手指头压了下去。
贵女们嘴角一翘又一平,纷纷装没看见。
“说正事呢!别顾左右而言他!”江天老脸一红,底气虚了些,“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四五六来,我就请许大人来问。若是还答不上来,就跟着许大人家去吧!”
“峣峣阙容不得信口雌黄、散布恐慌之人!”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雾杳逐出峣峣阙?众贵女们诧然。
那雾杳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做人了!在家庙青灯古佛都算是她最好的下场!
许明姌骤然色变。
须弥哭得红通通的眼睛一亮,企盼地望向江天。
夏琬琰脸上的嗤笑更是连扇子都掩不住了。
不用上学?那雾杳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可惜,只怕在被灰溜溜赶回家的当天晚上,许晓泊就能一根麻绳把她勒死。
雾杳不无遗憾地在心中叹息,面上浮现出些许难过,众人还当她是晓得这桩事情的严重性,要求饶了。
哪知她却看向跪着的苍术,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苍术姑娘,你能背出祛寒茶的详细方子吗?”
众脸茫然。
难不成她还真把自己当太医了?要验毒呢?
苍术现在满心都是对雾杳的猜忌与防备。
她跪得笔直,眸色清正,斟酌片刻道:“这是自然。祛寒茶的方子我煮过不下百遍,今天带来的药材,从烧、斫、研、揉、煎,都是我和师父一同经手的,在下水之前,我还复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哪怕真是出了问题,那也一定不出在药汤上。”
雾杳点点头,又道:“敢问这祛寒茶的方子,可是苏叶三钱,生姜三钱,甘草二钱,茯苓三钱,半夏三钱,橘皮二钱,干姜三钱,砂仁二钱,山云枕一钱,君子节一钱?”[1]
众人好奇望向苍术。
苍术先是听得皱眉,随后眉间渐渐被不可置信替代。
这方子是她和师父不久前才改良过的!其中,山云枕和君子节是水月国独有的药材,哪怕翻了药渣,不是精通医理之人,绝认不出来!
江天沉甸甸的目光压在头顶,苍术强压下心惊,“是,毫厘不差。”
瞬间,屋中气氛如被雾杳掼在地上的那只药碗般,哗啦一下,碎得乱七八糟。
众女再也坐不住了,哜哜嘈嘈道:“难道她真有一副辨草识药的神舌?”“那她说的有毒……?!”
江天感觉自己脏腑似乎隐隐作痛起来,但她强装镇定地继续诘问雾杳,“你刚才出去过一趟,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茶水间里看到药渣后蒙对的?”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众女更是心惶惶。
谁蒙还能把分量蒙得这么准啊?当雾杳是蓬莱温氏么?能一眼就看出药方!
雾杳还真是作弊看药渣看出来的。
不过,退一步说,就算没有药渣,闻一闻,也能闻出来。
再退一步,哪怕不闻,舔一口也能尝出来。
刚刚她用嘴唇沾了沾江天的药碗,就是做样子给众人看的,以便铺垫现在这段话的可信度。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毒?”
蓦地,一道尖刻的声音响起。
纷乱中,众人挪眼。
是今天始终窝在角落里、如阴影般灰浅浅不起眼的夏琬琰。
她终于坐不住了。
夏琬琰的嗓音很稳,眸光却微微地飐闪着,泄露了紧张,“你倒是说说看,这毒是什么味道。”
雾杳缓缓掀起眼尾,平静回视。
她道:“没什么味道。”
夏琬琰的毒实在厉害。
是真正意义上的无色无味。
这样的毒,虽然效用不强烈,但如果用的时机、用的人对了,甚至是可以影响朝政的。
却偏偏用在了一群没有功名的弱女子身上。
奇哉怪哉。
夏琬琰仿佛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话,肺腑深处溢出一声谑笑,“那你——”
“但,”但雾杳可以编啊,酸的苦的咸的辣的,能引得太医来检查药汤就行。
正这般想着,忽地,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盘夏琬琰送她的酸荔枝,随口编道:“但这毒有一股荔枝香气,所以我尝出来了。”
“荔枝香?”众人的心绪被雾杳的言语搅得波澜起伏,一时因有毒而惶恐,一时因雾杳的话不可信而松气,简直要疯了。
江天抚着怦怦的胸口,如释重负道:“胡说!我根本没从药汤里尝出什么荔枝香!”
“我也没有。”沈沁直起腰,环视众人询问道,“大家尝出了荔枝香吗?”
见众人一一答否,她目光如箭矢般霍地钉住雾杳,“雾杳,我本念在你是雾山长之后,又是自小罹难,流离在外多年,才在你恩荫入学后,对你屡有惯纵。想着你虽年少不知事,却总有长大的一天。可你竟变本加厉,顽劣狂诞,还敢编造下毒之事来哗众取宠!”
沈沁刚直起的身子,复又朝着江天深深一拜,随后,竟是跪下了。
她脱簪除珥,神情痛心疾首,“雾杳之过,也是斋长之过,还请司业大人责罚。”
见沈沁动真格的,抱素斋的其他人也不敢独善其身,除了许明姌,整整齐齐跪了一地,“雾杳之过,也是抱素斋之过,还请司业大人责罚。”
夏琬琰混在其中,神色没有愧怍忧惧,倒是格外得意坦然。
雾杳很是无语。
她话都还没说完呢,这些人急着跪什么?
不就是行礼嘛?她也会。
雾杳恭谨一礼,其礼仪之规范,哪怕娄嬷嬷拿尺子来量,也量不出谬误,“我天生五识灵敏,别人尝得出的,我尝之百倍;别人尝不出的,我也能尝得清清楚楚。”
“此毒我曾在……”她想说边关,随即咽了下去,“我曾在流落江湖时见识过一次,虽不是什么猛毒,但服之者不出半日,便会有风寒症状。”
“司业大人不信我不打紧,但事关重大,这药汤里究竟有毒与否,您请人一查便知。”
风寒?!江天脸色一绿,急得差点咬断了舌头,“你他娘的怎么不早说?!”
这一屋子不仅是跳傩舞的人选,还有好些是要代表峣峣阙参加切磋的呢!
众人听雾杳说得信誓旦旦,连症状、毒发时间都历历细举出来。
当下,好几个侍女已经奔出暖阁,包括沈沁的侍女。
还有些忧心病重的,直接在侍女的搀扶下去净室催吐了。
江天硬撑着才没有露怯。
她怕烫,是最后喝的祛寒茶,在雾杳破门而入前,不过喝了一两口罢了。
“这,这是怎么了?”
人们从身边逆流而过,抬着新炭回来的白檀一头雾水地问道。
苍术面色难看,“可是,怎么会呢?煮药的时候,明明只有我……”
忽地,她看向了默不作声的蓊桃。
“是啊,药汤没有问题,那么——”在白檀惊愕的目光中,雾杳踱到一动不动的夏琬琰身边,“夏姑娘,你说,还能是什么出问题了呢?”
“那只有是茶具被涂了毒了。”仿佛被一连串的变故惊得才回神般的许明姌道。
江天脸上如乌云压境,磨着后槽牙道:“夏琬琰,我记得刚才苍术带着药茶回来时,是你的侍女拿着一托盘茶碗。”
苍术一点即醒,“启禀大人,也是她说茶碗久置不用,主动帮我洗的。”
夏琬琰的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可她不能认!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认!茶碗上残留的毒不多,太医不一定能查得出来!
况且,雾杳根本就是在胡咧咧!这毒根本是无色无味的!
无色无味的东西,又怎么能算作证据?她不能自乱阵脚!
可雾杳又是怎么知道这毒的存在呢?!那人明明向她保证过,不会有人知道的!
夏琬琰惊惧、心虚、惶惑,百感交杂,一时间冷汗淋漓,掌心都在阵阵发麻。
她膝行到江天座下,揪着江天官服下摆,言辞恳切道:“冤枉啊!琬琰做这些能有什么好处?又哪儿来的毒药呢?而且,而且琬琰也喝了祛寒茶啊!”
江天漠然道:“你的侍女自然不会把有毒的茶碗给你。”
至于好处?若是夏琬琰,江天还真觉得她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来。
只是毒药的来历确是存疑。
这种功效的毒药闻所未闻,价值恐怕不菲,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途径就能弄到手的。
夏琬琰虽是侯府千金,却是个与雾杳无二的混不吝。
没有能弄到这种毒药的人手。
夏琬琰能想到的,雾杳也想到了。
现在怕就怕,即便是太医来了,也查不出个子午寅卯。
无法将夏琬琰定罪。
唉,迟则生变。
若没有与小公主纠缠的那一遭,还能将蓊桃逮个正着……
不过,若是重来一趟,雾杳也不会改变选择。
毕竟,还是那句,兄弟的老婆就是她的老……咳,不对。
须弥的安危,在她这儿仅次于许明姌的安危之下。
江天先前宽待夏琬琰,是看在昌平侯府的面子上,可如今跳傩舞的人选都中了招,夏琬琰简直是把江天的脖子当皮筋跳着玩儿!
她冷冷拂开夏琬琰抓住她衣服的手,“是非经过,一查便知,你无需多言。”
她已派了跫然堂守门的婆子去通知人来。
等太医、博士、各世家的人集齐,对药茶和残碗进行检验,结果自有分晓。
雾杳黯然心叹。
也就是说,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也不知,最后到底能不能将夏琬琰扳倒?
若能,她顶多就是个无意间揭发了夏琬琰的无辜路人。
可若是不能……
她就成了故意诬陷的阴险小人。
今后可就真与昌平侯府势同水火了。
胜负未分。
然而,始终作壁上观的、冷静得没有一丝破绽的蓊桃却在此时跳了出来。
就当雾杳以为她要做出什么一力担责的护主行为时,她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俯首认罪,“都是姑娘逼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1]原药方出自《四圣心源·卷七·杂病解下·伤风根原》:“紫苏姜苓汤 苏叶三钱生姜三钱甘草二钱茯苓三钱半夏三钱橘皮二钱干姜三钱砂仁二钱煎大半杯,热服,覆衣。”
文中的山云枕和君子节是杜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