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位先太子的事迹十分诡幻奇谲。
十年前,琲朝、水月国、殥国三足鼎立,互相牵制。
琲朝与水月国的接壤之地为胧明关,与殥国则是一江之隔。
此江凶险。
滟滪成堆,暗流汹涌,再固若金汤的船只,到了这里也只有饮恨沉底的份儿。
兼之形状狭仄如梃,民间有个古老的传说,认为这是九重天上的老仙路过时,不经意用拐杖在人间点了点,留下的这么一道幽堑,日久年深后,蓄了雨水乃致。
故而此江有个奇怪的称呼,“仙人杖”。
先皇淳宁女帝有意与殥国交好,曾亲自前往仙人杖,拟定盟约。
八岁的沈渊就是这时候被他不着调的老娘一同捎上,随后不明不白地被毒死了。
琲、殥反目成仇,鏖战多月。
也不知怎的,琲朝有如神助般一举突破数百年来凶险难渡的仙人杖,夷平了殥国。
可骇人听闻的是。
前世,沈渊明明已经气绝,甚至被封入了棺椁,还在两国交战中不慎被撞落,随棺直直跌进怒浪滔天、仿佛能绞碎一切的仙人杖里。
却在十余年后,摇身一变成了水月国的须弥公主的义兄!
据说,须弥公主是碰巧在河边捡到了中毒后奄奄一息的沈渊。
许是棺椁坚韧,沈渊虽因撞击失去了记忆,身上却并没什么致命外伤。且因为一双眼睛比较特别,是浅淡的琥珀色,被公主错认成水月国的云湄一族,之后一直养在身边。
成为了公主的义兄兼侍卫。
沈渊是雾杳重生的这一年,护送公主和亲时进京的。
公主遇害自戕后,随行的水月国的媵婢护卫们却没撤干净。
其中也包括了沈渊。
他在京里做了四年的锻剑师。
然后某一天,就跟脑子忽然开光了般,恢复了记忆。
也顺便恢复了贵胄身份。
只是,熙和女帝业已践祚,沈渊自然不能再是“太子殿下”,于是被授景王之衔。
既然人又活了,先皇的赐婚就得履行。所以,雾杳才会那么风急火急地去求助扶光。
这么一想,好像一切的源头就是这位倒霉鬼前未婚夫呢……
扶光怀中,生怕将他吵醒、从而浑身僵硬得不敢挪动分毫的雾杳困惑地皱了皱鼻子。
这一连串的事件中,巧合就跟下饺子似的。
而且,这会儿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一下,每当她聊起相关传闻时,不论是扶光还是许明姌,似乎都会有意无意地引开话题……
当年的事多有蹊跷。
只怕,她一旦插手沈渊的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雾杳偏偏要插手!
再说了,她就不信,须弥公主差点受辱的事背后没有策划之人。
她既已管了一桩,就不怕再多一桩。
这幕后之人不动则已,若是敢轻举妄动,乃至对她在乎的人下手的话。
她定要与他不死不休!
扶光一觉黑甜,眉间都是舒展的,却苦了雾杳,对着夜明珠大眼瞪小眼地熬了整宿。
好不容易掐算着时间等来了黎明,却还得放松身体装睡。
未几,合着眼的雾杳鼻尖上果然传来几下蜻蜓点水的触感。温热的莓果香从脖侧蛇游而过,差点教她痒得一个激灵。
“醒醒,我该走了。”
可算是能送走他了!
看着眼前人神清气爽得跟吸了精气似的,雾杳心里一阵怨念,面上却揉了揉眼,惺忪道:“唔,好。”
扶光慢腾腾地松了怀抱,替雾杳整理起微乱的鬓发和襟袖。
雾杳心里咯噔一下,躲了开去,装作没事人般道:“对了,你这回路过黔州吗?”
眼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提前救沈渊回京。
这却也好办,雾杳知道他如今所处的具体位置——黔州,济世堂。
济世堂里住着一位有“扁鹊再世”之称的杏林圣手,温无象。
前世,直到雾杳死,沈渊体内的奇毒也始终未解。
蓬莱温氏世代行医。
公主久闻温无象又是其中一等一的奇才,于是就在进京途中,顺道把沈渊留那儿了。
不过,紧接着又是一桩巧宗。
医者难自医,温无象先天患有心疾,在着手为沈渊治毒没多久后,就独自倒在了采药的山中。
尸身都臭得浑身溃烂了,才被过路的樵夫发现。
倘若,温无象不是死于心疾……
那么,让身为天子心腹的扶光去撞破这阴谋,就是最合适的。
前世,沈渊的身份是熙和女帝大张旗鼓地公开敲定的。
既然她上一回没有选择派人暗杀沈渊,想来这回亦不会。哪怕扶光见到沈渊后,怀疑他的身份,沈渊也不会有危险。
琉璃蓝的微光中,少年颊边的肌肤被映照得如玉脂珀屑般晶沁,有种一触即碎的虚幻感。
对于雾杳下意识的避让,扶光一怔,滞涩道:“黔州……怎么了?”
雾杳权作未见,“温无绪来信说,你托她寻的冰缣石找到了,让你派人去取。我想着,既然你要南下,不如顺路过去一次,也省得他日踵谢了。”
温无绪是温无象的独女。
温无象医人一绝,与人交际却是一废。稍一碰上点性子奔放的大姑娘小寡妇,被戏言几句,就闹个大红脸支支吾吾,一副恨不得立时闭门谢客的模样。
他女儿被逼得从小就长袖善舞,极擅迎来送往。
温无绪在几年前随父于胧明关为驻军治疗瘴疠、与雾杳二人结识后,也没断了联络。
不止逢年过节,一有点儿什么花开花落,譬如某某时鲜物上市了啊、某某花色的绸缎在江南盛行起来了啊,都要给雾杳去信一封,并附上些礼馈。
前世,温无绪的确是找到了扶光需要的冰缣石。
不过,此时的信还在路上,而且不是给雾杳,是直接写给扶光的。
雾杳的说法纰漏太大,不久就会被戳破。
但扶光急需冰缣石铸剑,只有温无绪的消息才能确保他一定会去济世堂走一趟。
雾杳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什么好主意,只得出此下策了。
只要温无象还活着,解沈渊的沉疴之毒就不在话下。
届时,雾杳再找机会“碰巧”发现沈渊的身份,助他重登高位,退婚说不定就有眉目了。
“还有,”扶光点点头,不等他开口,雾杳又道:“阿忱,你与须弥公主已有婚约,不适合再孤身约见别的女子了。”
“以后,我们便不要再私下会面了吧。”
这是今世重逢后,她第一次唤他的表字。
两日未睡,雾杳的神经被扯着般突突地疼。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两句话说得飞快,好像再晚一些,就再也说不出口似的。
自己应该只是因为前世的事在害怕扶光吧……她心想。
话落,周遭的空气一瞬凝结。
雾杳感到脖颈重逾百均,头也不敢抬,眼帘也不敢抬。
但最终,还是克服了畏惧,视线一点点逡巡向上。
扶光的指骨捏得泛白。
下颌紧绷,嘴唇抿成一线……再往上,一双眼却像是盛着一盏摔碎前的琉璃灯火般,不停有水光似的莹亮在摇漾、飘忽。
不可置信。
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霎时,雾杳胸口一窒。
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揝起,从空中狠狠掼了下来,拼命想伸出手抓住什么。
却什么都抓不住。
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扶光再次颔首,咬牙吐出一字道:“好。”
雾杳心中五味陈杂,默默垂下头,捧起手中东西递了出去。
等来的却是教人吃痛的一撞。
扶光凶戾地将夜明珠往她怀里一推,仿佛气都要喘不匀了,“纵然我有婚约在身,难道你便要与我撇清关系了么?这点东西都要推拒?”
雾杳很想应是。
真要叫她来说,她今日都不愿见扶光!宁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可雾杳到底没有实话实说的勇气。
“谢谢你,阿忱。等瘖谷的禁闭结束,我会差人还你的。”她见扶光气得狠了,便揣宝贝似的揣牢了夜明珠,一板一眼道。
可奇怪的是,扶光似乎更气了。
睫影落在脸上,细颤颤寒翳翳的,仿佛寒冬腊月里,雪粒拍打暮窗时划过的道道流影。
走的时候,都没顾得上与雾杳道别。
雾杳自知失言,但同以往的无数次一般,她想不通自己是失言在哪儿了。
不过,想不通便不想了。
还有堆如小山的麻烦等着她去苦恼呢。
首先,由于她挑起的比三朝,夏琬琰被害得失颜,作为斋长的沈沁被害得失职,可想而知,秋期开学后,会是怎样鸡飞狗跳的日子。
骆华岑等一众博士更是不会轻拿轻放,势必要将她请过去“谈心”,再杀一儆百,以防别的斋生效仿。
其次,她不仅要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能天衣无缝地卖沈渊一个人情,还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躲得即将入学峣峣阙的须弥公主远远的呢。
上京城里,至今没有人知道雾杳与扶光是旧识!哪怕许明姌、许晓泊亦然。
虽说雾杳问心无愧。
但在生死存亡之际,她与扶光的确有过逾矩行为。倘若能捂好这个秘密,避免公主心生芥蒂,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远离公主,同时,最最重要的,远离扶光。
不去打扰这小两口,以及找机会帮姐姐退婚,这就是雾杳现下的头等人生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