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一线月光瞬息即逝,短暂如梦幻泡影。
沉重的机关门再次被阖上。
一道喑哑的、酥麻的吐息钻入耳中。
霎时,如离弦之箭般从地上窜起的雾杳卸了浑身警惕,脚下一个躘踵,就要向墙沿栽去。
声音被瘖谷吞没,但她读懂了。
「是我。」
她再熟悉不过的吐息温度。
雾杳欲抬手抵墙、支撑身体,却陷入了一团软乎乎的甜味里。
如做坏了的窝丝糖般,入口即化却又万分粘牙的甜味。
酸甜馥郁的莓果香,些微的夜露的清澄之气,还有……那股天生的春雪初霁般的好闻味道。
几股甜息扭织在一起,黏稠稠的,像要紧紧缠住谁的唇齿似的。
刚放松下来的雾杳慄然一惊,脊背上炸起一串鸡皮疙瘩。
一枚小小的满月在瘖谷中升起,琉璃蓝的颜色,如数九寒天结成的冰泡泡。
雾杳僵着脖子回头,朦胧胧的“月光”中,果然映出那一张仙露明珠般的脸。
扶光一手拈着夜明珠,一手轻轻托了托她的腰肢,小扇子般的睫毛忽闪忽闪,近得像要在人心间挠痒痒,笑吟吟道:“发什么愣?没想到我会来?”
他的嘴唇虽是无声翕张,但刻意放缓了速度,想让人装不懂都不行。
雾杳大脑一片空白。
她没想到,这辈子会这么早见到扶光。
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
雾杳迟眉钝眼地看了看扶光,又看了看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
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词。
他们一个与公主有婚约,另一个与公主即将成为同窗却毫不避嫌。
两人夜半幽会……
奸、夫、淫、妇?!
雾杳像油锅里的豌豆般,蹭地从扶光怀中跳了出来,转移话题道:“你怎么进来的?娄嬷嬷不是说,开门的时候清心铃会响吗?”
为了佐证自己的疑惑似的,她像大白鹅啄食般将脖子左抻右歪,拼命地瞪着身后紧闭的机关门。
“唔……”扶光垂了垂睫,那双继承自云湄族的、笼着淡烟疏雨的嫩柳般的眼珠中闪过一丝心虚,“我把清心铃卸下来了。”
卸??
雾杳咋舌,“全部?”
“嗯。”扶光心虚更甚,这一声应得极轻,喉间震动仅是微微一颤。
他急急补了句,“不过你放心,走的时候我会装回去的,不会弄坏雾山长的东西。”
瘖谷的图纸,由雾雨与几年前已驾鹤仙去的机关大师蕉鹿梦共同构拟。
入口处没有锁。整座门是一个巨大的乾坤盘,共九圈,每一圈都以六爻八卦之法镶入了密麻麻的石铃,一旦触碰,就会泠泠作响。
乾坤门的解法,日日不同。娄嬷嬷手中有雾雨留下的“银潢印”,在日光或月光下一照,就能知道九层的开门秘钥。
如果没有银潢印,就只能自行推衍星轨,演算秘钥结果。
不过,据说这乾坤门之前还有个袖珍版雏形。但即使是雏形,被蕉鹿梦放在国子监、太学、峣峣阙等联合举办的斗艺会上,也还是难倒了一众士子才女。
最后是倾三学之力,耗费一天一夜,才完整解开。
扶光能像推开一道普普通通的木板般,游刃有余地解开乾坤门,雾杳是不意外的。
他向来智多近妖。
只是,连九圈秘钥共有多少种解法组合都不知道的她,没料到门上的警铃原来还能卸下来……
雾杳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同前世一般,与扶光侃天说地,问问他公主如今如何,他怎么晚上要约见她,又怎么来了窣云山。
可她一张嘴,那日雪天,许明姌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就不停在眼前盘旋。耳朵里本就明显的心跳声,愈发炸轰轰的,一道接一道,殷雷似的劈得她只想抱头鼠窜。
扶光敏锐地眉间一蹙,伸手扣住雾杳的手腕,“怎么了?”
嫩如酥酪的皮肤上,少年指腹的薄茧在若有似无地摩挲。
与前世上元节时的触感……一模一样!
雾杳头皮一麻,电光石火间,还以为被看穿了还魂的秘密,下意识就要反抗。
好在扶光只是一触即离。
“没生病啊……”把过脉后,他俯下身,又是轻轻扒开雾杳的下眼睑,又是命她张嘴吐舌,“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吓坏了?你饿不饿?渴不渴?我带了你爱吃的糖肉馒头。”
一个热烘烘的油纸包被放入雾杳手心里,仿佛刚出炉般,暄软得可以媲美小姑娘家手臂内侧那一层绵乎乎的肉。
不用说,一定是扶光又浪费了内力,一路捂在怀里的。
“本来想给你带烤乳鸽的,怕气味在瘖谷里散不去,反倒害你挨罚。”扶光还带了水囊,简单倒了点水净手后,娴熟地在雾杳掌心上打开油纸包,撕了一小朵馒头递到她嘴边,“这几日我有点事,得南下一趟,你且忍一忍,我会想办法把你从这儿弄出来。”
扶光的话,雾杳是从不怀疑的,说能救她出去,就一定能。
只是……
糖肉馒头的馅儿是流沙状的红糖,白绵绵的馒头沾着红酥酥的晶莹,漂亮得像点在香腮边等待被抹匀的一缕胭脂。
雾杳干瞪眼了会儿,既觉得就着扶光的手吃东西太过亲昵,又怕不张嘴惹他疑心。
进退维谷极了。
他们相识十几年,一同在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再亲昵的举动也有过。情急的时候,当着面儿脱换衣服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顶着扶光的眼神,雾杳比上琢磨台还要紧张,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心一横,啊呜一口把嘴边馒头吞了下去。
随后仿佛饿疯了般,攫住所有馒头狼吞虎咽起来,想杜绝再次被喂食的可能。
“慢点,慢点。”扶光忙不迭地又要给雾杳喂水,雾杳哪儿想到还可以有这么一出,差点又给噎着、呛着。
反而越闹越狼狈。
扶光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她现在提出要和他一刀两断……不,不行,她不能赌。万一,扶光盛怒之下把她关起来永不见天日……
雾杳混乱地思考着,不懂为什么事情没有照她预想中的那样发展。
幼年时,雾杳曾问过扶光的理想。
扶光天赋异禀,彼时已能百步穿杨,但他的回答不是戍卫边关、拯救苍生之类的远大抱负,而是想要有一个家。
他说,以后若是有了妻子,定一心一意对她,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雾杳明白,他是不想再见有人重蹈他母亲的覆辙。
他母亲玉醴是英国公的外室。
琲朝的邻居不止水月国,还有一个十年前被灭的殥国。千年之前,这三国本是一家。
玉醴是胧明关外、即如今水月国国境中的云湄一族,族人大多瞳色奇异,天生神力,擅武擅射。
天下三分后,部分云湄族流徙于琲朝境中。
与曾出过无数宰执骁将的千年大族扶氏不同,容色殊绝的云湄族多沦为权贵的掌中玩物。
玉醴亦然。哪怕她并不愿成为英国公的外室,哪怕她逃到边关之远,却连到死,都没能躲过受人媟亵的宿命。
五岁那年,雾杳被鸨母卖给了一名喜好幼女的富商。
她砸破富商脑袋,夺路而逃时不经意撞见的,正是玉醴横陈野外、寸丝不挂的尸体。
尸体旁是三名响马,和浑身鲜血、瘦骨嶙峋的扶光。
尚是稚子的扶光拼尽全力,也不过用玉醴的木钗扎穿其中一名响马的喉咙。
雾杳帮了扶光一把。
然而玉醴回不来了。
雾杳知道,虽然扶光痛恨那些响马,痛恨乱世,但也痛恨只将玉醴视作物件的英国公。
所以,他也绝不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已经有了未过门的妻子……
胡思乱想之际,油纸包空空如也。雾杳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蓦地,却是脚下一悬。
不知何时,扶光已打湿巾帕,替她擦了嘴角、指尖,收拾了油纸,一边将夜明珠塞给她,一边单手抱起她,席地而坐。
雾杳呆呆地看着她掌间。
黑暗中,小小的琉璃蓝的月,微弱而努力地发光。
扶光靠在墙上,像从前逃命时护紧怀中长剑般,抱稳了怀中的她,阖上眼道:“睡吧,有我在。要是害怕了,就摇醒我。”
拂在脸侧的气息温柔到了极点。
如春末一缕即将弥散的温黁软腻的风,连吹散枝头的花蕾都不忍。
忽然,雾杳就有些呼吸困难,一股巨大的难过攫住了心头。
边关多雨、多瘴疠,也多沼泽。有一回他们误入了一个平浅却荒旷的沼泽,扶光就是这样,自己寻找出路,将她抱着让她睡觉的。
可……他们终究和当年不一样了。
甜息四面八方地包裹着雾杳,她抬臂,准备挣脱扶光的怀抱,却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味。
血腥味。
雾杳脑袋瓜不行,目力、听力、嗅觉却是一绝。
这血腥味不是偶尔被溅到身上的一两滴,而是至少浇在皮肤上停留了好几天的那种。
雾杳动作一滞,再抬眸时,扶光竟是已然呼吸匀停,睡着了。
她心头一沉。
他这是几夜没合过眼了?被熙和女帝派去做些什么了?
前世,扶光从不主动说这些,雾杳即便察觉到了,亦从来不问。
雾杳铆劲再三,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推开扶光,被自己的心软气得简直抓耳挠腮。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得想个办法,渐渐地疏远扶光。
雾杳用足两世的智力,苦思冥想起来。
然而,昨天为了赶路一夜未眠,脑袋愈来愈重,一啄一啄,就要堕入梦乡。
恍惚间,比三朝的场景、与许明姌依依惜别的场景、扶光喂她糖肉馒头的场景,乱糟糟闹聒聒地交织回闪。
声音庞杂如潮,忽地,却有两个字鲜明地迸了出来。
“……南下。”
雾杳猛地一睁眼。
等等,南下?
她忽然想起。
重活一世,自己其实还有个任务!
——先太子沈渊!
姐姐不想嫁人。
但,如果能提前救沈渊回京,是不是算一种示好?甚至恩情?
届时,哪怕不把婚事抢回来,求一求沈渊,是不是可以让他主动把与雾家的婚约,不动干戈地解除?
南下……
沈渊如今正是身处黔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