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琉璃月

背后,一线月光瞬息即逝,短暂如梦幻泡影。

沉重的机关门再次被阖上。

一道喑哑的、酥麻的吐息钻入耳中。

霎时,如离弦之箭般从地上窜起的雾杳卸了浑身警惕,脚下一个躘踵,就要向墙沿栽去。

声音被瘖谷吞没,但她读懂了。

「是我。」

她再熟悉不过的吐息温度。

雾杳欲抬手抵墙、支撑身体,却陷入了一团软乎乎的甜味里。

如做坏了的窝丝糖般,入口即化却又万分粘牙的甜味。

酸甜馥郁的莓果香,些微的夜露的清澄之气,还有……那股天生的春雪初霁般的好闻味道。

几股甜息扭织在一起,黏稠稠的,像要紧紧缠住谁的唇齿似的。

刚放松下来的雾杳慄然一惊,脊背上炸起一串鸡皮疙瘩。

一枚小小的满月在瘖谷中升起,琉璃蓝的颜色,如数九寒天结成的冰泡泡。

雾杳僵着脖子回头,朦胧胧的“月光”中,果然映出那一张仙露明珠般的脸。

扶光一手拈着夜明珠,一手轻轻托了托她的腰肢,小扇子般的睫毛忽闪忽闪,近得像要在人心间挠痒痒,笑吟吟道:“发什么愣?没想到我会来?”

他的嘴唇虽是无声翕张,但刻意放缓了速度,想让人装不懂都不行。

雾杳大脑一片空白。

她没想到,这辈子会这么早见到扶光。

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

雾杳迟眉钝眼地看了看扶光,又看了看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

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词。

他们一个与公主有婚约,另一个与公主即将成为同窗却毫不避嫌。

两人夜半幽会……

奸、夫、淫、妇?!

雾杳像油锅里的豌豆般,蹭地从扶光怀中跳了出来,转移话题道:“你怎么进来的?娄嬷嬷不是说,开门的时候清心铃会响吗?”

为了佐证自己的疑惑似的,她像大白鹅啄食般将脖子左抻右歪,拼命地瞪着身后紧闭的机关门。

“唔……”扶光垂了垂睫,那双继承自云湄族的、笼着淡烟疏雨的嫩柳般的眼珠中闪过一丝心虚,“我把清心铃卸下来了。”

卸??

雾杳咋舌,“全部?”

“嗯。”扶光心虚更甚,这一声应得极轻,喉间震动仅是微微一颤。

他急急补了句,“不过你放心,走的时候我会装回去的,不会弄坏雾山长的东西。”

瘖谷的图纸,由雾雨与几年前已驾鹤仙去的机关大师蕉鹿梦共同构拟。

入口处没有锁。整座门是一个巨大的乾坤盘,共九圈,每一圈都以六爻八卦之法镶入了密麻麻的石铃,一旦触碰,就会泠泠作响。

乾坤门的解法,日日不同。娄嬷嬷手中有雾雨留下的“银潢印”,在日光或月光下一照,就能知道九层的开门秘钥。

如果没有银潢印,就只能自行推衍星轨,演算秘钥结果。

不过,据说这乾坤门之前还有个袖珍版雏形。但即使是雏形,被蕉鹿梦放在国子监、太学、峣峣阙等联合举办的斗艺会上,也还是难倒了一众士子才女。

最后是倾三学之力,耗费一天一夜,才完整解开。

扶光能像推开一道普普通通的木板般,游刃有余地解开乾坤门,雾杳是不意外的。

他向来智多近妖。

只是,连九圈秘钥共有多少种解法组合都不知道的她,没料到门上的警铃原来还能卸下来……

雾杳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同前世一般,与扶光侃天说地,问问他公主如今如何,他怎么晚上要约见她,又怎么来了窣云山。

可她一张嘴,那日雪天,许明姌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就不停在眼前盘旋。耳朵里本就明显的心跳声,愈发炸轰轰的,一道接一道,殷雷似的劈得她只想抱头鼠窜。

扶光敏锐地眉间一蹙,伸手扣住雾杳的手腕,“怎么了?”

嫩如酥酪的皮肤上,少年指腹的薄茧在若有似无地摩挲。

与前世上元节时的触感……一模一样!

雾杳头皮一麻,电光石火间,还以为被看穿了还魂的秘密,下意识就要反抗。

好在扶光只是一触即离。

“没生病啊……”把过脉后,他俯下身,又是轻轻扒开雾杳的下眼睑,又是命她张嘴吐舌,“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吓坏了?你饿不饿?渴不渴?我带了你爱吃的糖肉馒头。”

一个热烘烘的油纸包被放入雾杳手心里,仿佛刚出炉般,暄软得可以媲美小姑娘家手臂内侧那一层绵乎乎的肉。

不用说,一定是扶光又浪费了内力,一路捂在怀里的。

“本来想给你带烤乳鸽的,怕气味在瘖谷里散不去,反倒害你挨罚。”扶光还带了水囊,简单倒了点水净手后,娴熟地在雾杳掌心上打开油纸包,撕了一小朵馒头递到她嘴边,“这几日我有点事,得南下一趟,你且忍一忍,我会想办法把你从这儿弄出来。”

扶光的话,雾杳是从不怀疑的,说能救她出去,就一定能。

只是……

糖肉馒头的馅儿是流沙状的红糖,白绵绵的馒头沾着红酥酥的晶莹,漂亮得像点在香腮边等待被抹匀的一缕胭脂。

雾杳干瞪眼了会儿,既觉得就着扶光的手吃东西太过亲昵,又怕不张嘴惹他疑心。

进退维谷极了。

他们相识十几年,一同在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再亲昵的举动也有过。情急的时候,当着面儿脱换衣服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顶着扶光的眼神,雾杳比上琢磨台还要紧张,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心一横,啊呜一口把嘴边馒头吞了下去。

随后仿佛饿疯了般,攫住所有馒头狼吞虎咽起来,想杜绝再次被喂食的可能。

“慢点,慢点。”扶光忙不迭地又要给雾杳喂水,雾杳哪儿想到还可以有这么一出,差点又给噎着、呛着。

反而越闹越狼狈。

扶光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她现在提出要和他一刀两断……不,不行,她不能赌。万一,扶光盛怒之下把她关起来永不见天日……

雾杳混乱地思考着,不懂为什么事情没有照她预想中的那样发展。

幼年时,雾杳曾问过扶光的理想。

扶光天赋异禀,彼时已能百步穿杨,但他的回答不是戍卫边关、拯救苍生之类的远大抱负,而是想要有一个家。

他说,以后若是有了妻子,定一心一意对她,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雾杳明白,他是不想再见有人重蹈他母亲的覆辙。

他母亲玉醴是英国公的外室。

琲朝的邻居不止水月国,还有一个十年前被灭的殥国。千年之前,这三国本是一家。

玉醴是胧明关外、即如今水月国国境中的云湄一族,族人大多瞳色奇异,天生神力,擅武擅射。

天下三分后,部分云湄族流徙于琲朝境中。

与曾出过无数宰执骁将的千年大族扶氏不同,容色殊绝的云湄族多沦为权贵的掌中玩物。

玉醴亦然。哪怕她并不愿成为英国公的外室,哪怕她逃到边关之远,却连到死,都没能躲过受人媟亵的宿命。

五岁那年,雾杳被鸨母卖给了一名喜好幼女的富商。

她砸破富商脑袋,夺路而逃时不经意撞见的,正是玉醴横陈野外、寸丝不挂的尸体。

尸体旁是三名响马,和浑身鲜血、瘦骨嶙峋的扶光。

尚是稚子的扶光拼尽全力,也不过用玉醴的木钗扎穿其中一名响马的喉咙。

雾杳帮了扶光一把。

然而玉醴回不来了。

雾杳知道,虽然扶光痛恨那些响马,痛恨乱世,但也痛恨只将玉醴视作物件的英国公。

所以,他也绝不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已经有了未过门的妻子……

胡思乱想之际,油纸包空空如也。雾杳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蓦地,却是脚下一悬。

不知何时,扶光已打湿巾帕,替她擦了嘴角、指尖,收拾了油纸,一边将夜明珠塞给她,一边单手抱起她,席地而坐。

雾杳呆呆地看着她掌间。

黑暗中,小小的琉璃蓝的月,微弱而努力地发光。

扶光靠在墙上,像从前逃命时护紧怀中长剑般,抱稳了怀中的她,阖上眼道:“睡吧,有我在。要是害怕了,就摇醒我。”

拂在脸侧的气息温柔到了极点。

如春末一缕即将弥散的温黁软腻的风,连吹散枝头的花蕾都不忍。

忽然,雾杳就有些呼吸困难,一股巨大的难过攫住了心头。

边关多雨、多瘴疠,也多沼泽。有一回他们误入了一个平浅却荒旷的沼泽,扶光就是这样,自己寻找出路,将她抱着让她睡觉的。

可……他们终究和当年不一样了。

甜息四面八方地包裹着雾杳,她抬臂,准备挣脱扶光的怀抱,却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味。

血腥味。

雾杳脑袋瓜不行,目力、听力、嗅觉却是一绝。

这血腥味不是偶尔被溅到身上的一两滴,而是至少浇在皮肤上停留了好几天的那种。

雾杳动作一滞,再抬眸时,扶光竟是已然呼吸匀停,睡着了。

她心头一沉。

他这是几夜没合过眼了?被熙和女帝派去做些什么了?

前世,扶光从不主动说这些,雾杳即便察觉到了,亦从来不问。

雾杳铆劲再三,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推开扶光,被自己的心软气得简直抓耳挠腮。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得想个办法,渐渐地疏远扶光。

雾杳用足两世的智力,苦思冥想起来。

然而,昨天为了赶路一夜未眠,脑袋愈来愈重,一啄一啄,就要堕入梦乡。

恍惚间,比三朝的场景、与许明姌依依惜别的场景、扶光喂她糖肉馒头的场景,乱糟糟闹聒聒地交织回闪。

声音庞杂如潮,忽地,却有两个字鲜明地迸了出来。

“……南下。”

雾杳猛地一睁眼。

等等,南下?

她忽然想起。

重活一世,自己其实还有个任务!

——先太子沈渊!

姐姐不想嫁人。

但,如果能提前救沈渊回京,是不是算一种示好?甚至恩情?

届时,哪怕不把婚事抢回来,求一求沈渊,是不是可以让他主动把与雾家的婚约,不动干戈地解除?

南下……

沈渊如今正是身处黔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