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珍珠兰

众人前脚刚进蛩然堂,机筹处的玄使们后脚就封锁了峣峣阙。

车马声杂沓,地上到处都是辙印与泥水。

这些个素来高高在上的世胄名家,此刻却像戴枷拖锁的犯人,大气都不敢出地由着玄使们一名名地检查、审问。

再三确认后,才能被放行。

雾杳前世已罹过一遭了,倒是不怎么怕,抱素斋的贵女们却被这一场骤雨浇白了脸色。

面面相觑,尽是惶惑。

不过也难怪。

机筹处是直属熙和女帝的心腹机关,王府说抄就抄,三公九卿说押就押。

其“星官”更是只听命于女帝一人,入宫不下马,面圣不解刀。除非御命,没人能限制他来去自由。

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机筹处前身是负责占星卜卦、预测雨雪的。

自太初开国后,女帝沈恪将昔日随她南征北战的“启明军”充入机筹处,沿袭预测天象之职和职位旧称。

除首领一人为“星官”,其余皆为“玄使”。

不过,如今的星官一位始终空悬。

许明姌曾揣摩过圣意,说十有七八是留给扶光的。

胧明关一役后,扶光便成为了玄使。

只是,照许明姌的说法,资历不够,无法服众。

前世正如其言。

再过一年,也就是扶光十七岁时,正式统领了机筹处。

兵荒马乱地闹到了天黑,雾杳和许明姌终于坐上了雾家的马车。

车内狭仄,许明姌的侍女玩墨与舒卷乘的另一辆,只留下白檀一人。

白檀赶忙点起小熏笼,给雾杳二人泡了两杯酽酽的姜茶。

好在,热水一直闷在暖壶里,姜茶也是雾杳自制的粉状,一冲就能喝。

许明姌将白檀递来的茶杯顺手搁在了小几上。

她替雾杳剥去被雨点打成筛子的外衫,又细细地用棉巾擦了脖颈、发丝上的凉湿,仍要左看右看,“冷吗?还有哪儿是湿的?”

雾杳哭笑不得,现在是盛暑天,哪儿至于淋点雨就发冷的?

不过,她知道自己若是一味地“没事没事”,姐姐定是不放心的,故老老实实地自己揾干身上剩下的几处犄角旮旯,显摆似的前后扭了扭,才道:“现在好啦,姐姐快别忙活了。”

不顾许明姌的劝阻,雾杳同样给她换了衣擦了身。

“你啊你,少献殷勤,我还没和你算账呢!”许明姌恨铁不成钢地拧了把雾杳的小臂,“一天天的鬼点子多,我都快被你吓短命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比三朝对于斋生的意义?你和夏琬琰那种人较什么劲?万幸是遇上了机筹处办事,打断了斗艺,不然,你的名声从此就毁了!”

她面上疾言厉色,指尖却一阵阵后怕得发虚。

雾杳鼻间一酸,猫儿似的一蜷身,软绵绵伏在她膝头,轻道:“对不起,姐姐,以后我不会了。”

这辈子,雾杳只有一个心愿。

让姐姐无忧无虑地活到长命百岁。

黄豆般的雨珠啪啦啦敲打着车盖,凉风声、马蹄声、市井声,声声仓促。

车内,温黁的茶香烘烤着四肢百骸,惬意得令人想眯眼。

“你啊——。”戳雾杳额头的力道,变成了蜻蜓点水式的一触。

许明姌提了提气,却在对上雾杳欲语还休的眼睛,瞬间泄了满腔怒火。

她的小姑娘,何时也有这样哀涩的眼神了?

许明姌感觉心脏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有什么正从她指缝间偷偷溜走。

她慌忙抓住了雾杳的手,“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怎么会。”

雾杳像只小松鼠般鼻尖耸了耸,反在许明姌的袖口上美美地嗅了一口,用脸颊反复蹭着她的膝盖,憨憨顽顽地笑起来。

她手头可是有两大好消息呢!

雾杳摸宝贝似的摸了把许明姌的腿,一来,此时姐姐还没有为了她弄伤腿!

姐姐以后可以继续跳舞!

二来……

扶光救了公主!

白檀成功在阆风清榭附近拦截了须弥公主,本想先将她安顿在一处隐秘的小楼,再禀报峣峣阙山长。

路上却正好遇着了扶光。

白檀的借口是替雾杳去采阆风清榭里独有的变种凤仙花。

这下可好,不偏不倚地将人转交给了扶光。

雾杳感觉自己就如馋熊掉进了蜜浆缸一样,心里甜滋滋醉晕晕的。

须弥公主身份特殊,兼之是扶光未过门的妻子,扶光一定会想发设法断了她自寻短见的念头,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

然后,他们俩小夫妻和和美美,雾杳再也不用担心青梅竹马突然翻脸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

见雾杳兀自傻笑,许明姌心头一松,无计所奈地摇摇头,叹道:“真是长不大。”

“姑娘们,快趁热喝吧。”在白檀的提醒下,两人捧起暖呼呼的姜茶。

茶是雾杳调过配方的,爽辣甘醇,不呛喉,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热入腠理,汗孔舒张,就跟泡了个温泉般舒坦。

白檀低眉收拾着暖壶,不经意道:“这次大姑娘选的干枣可真香。不过好像快用没了,要不要让人再去‘烟云万顷阁’补些?”

雾杳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半天没咽下去。

烟云万顷阁……

“唔,唔好。”她一边含混应着,一边却是留意着马车的动静,在转过了三个弯后,抬手掀开了车帘一角。

随后,一杯茶差点全泼在自己身上。

“当心些!今天的事传到父亲耳边,还不知要怎么罚你呢。还不快收敛收敛心神,想想怎么认个错。”许明姌要帮雾杳换第二件衣衫的手已经伸出来了,还好白檀流星赶月般接住了杯子,滴茶未洒,转而板起面孔训斥道。

“知道了,知道了。”雾杳放下车帘,知错般把脑袋埋在脖颈里,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嘴上胡乱答着,却是连许明姌的半个话音都没听进去。

她刚刚!看到了!烟云万顷阁二楼摆的“月上柳梢”!

——这盆珍珠兰是扶光约她晚上见面的暗号!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雾杳感觉脑花像被浇了一瓢烈油,滋哇滋哇地乱冒泡,根本无法思考。

她焦虑地啃着指甲,扶光怎么突然会约她呢?他不该因为今天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吗?他不用查事情真相?不用安抚公主?

找她做什么呀!!

然而,没等雾杳想好怎么翻越这一座人生大坎,下一道难题就向她迎面掷来了。

“哗嚓!”

灯火通明,雾杳扭头,一个海棠冻石茶盅贴着她脸颊险险飞过,在花厅门槛上砸得七零八碎。

“你还有脸回来!”

怒发冲冠的许晓泊在看到雾杳轻松地躲过茶盅后,更加怒发冲冠。

这里是她家,她为什么不能回?

雾杳嘴巴一鼓就要开口,但掌心被轻轻扯住。

感受到熟悉的触感,她转头看了看微微摇头的许明姌,又看了看许晓泊腰间的药囊,终是夹着尾巴垂下头。

许晓泊吹胡子瞪眼,又道:“你哑巴了?”

雾杳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干脆咚一声,直撅撅一跪,“女儿知错了,请父亲责罚。”

许明姌眉心一跳。

雾杳的膝盖不是磕在潮湿冷硬的地砖上,而是磕在了她的心尖肉上,直教她咬紧了牙关才没喊出声来。

“哟,可不敢受您的跪。”许晓泊皮笑肉不笑,“雾大小姐千金之躯,卓荦之才,行事自有章法,哪儿需要向谁交代?错?不不不,您怎么可能有错,要错,一定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错。”

许晓泊生得俊美,年轻时也有“玉人”之称。今年三十出头,鹤骨松姿,一把美髯仙气飘飘,乍一看,比起朝臣,倒更像是什么脱垢离尘、烧丹炼汞的玄门中人。

发起脾气来,愈发衬得雾杳像个为非作歹的小妖。

这便宜爹唠叨起来就没完,不用她接话,自己就能唠一晚上。

雾杳眉毛一耷拉,嘴巴一瘪,做出个无地自容、苦哈哈听训的模样,随后把两耳一闭,在心里无趣地念起了绕口令。

“你这么喜欢出风头,怎么平时不争点气,在课业上夺得魁首给我涨点脸面啊?非要选在献艺会的时候!还比三朝!你是想得罪全京城的闺秀,好把你爹害死,自己逍遥自在是吧!”

许晓泊说得口干舌燥,却见雾杳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愈发恼火。

看着一边娴娴静静的养女,他不由在心中捶胸顿足地感叹老天无眼,非要把这个祸根送回他身边。

他真是宁愿从没有过这种女儿!

许晓泊气得虎口都在阵阵发麻,他扶着茶桌歇了歇,疲惫至极道:“你以为我想管你?我都是为了你好。若你不姓雾,我乐得任你自生自灭!”

“娄嬷嬷。”雾家的下人们都对今夜此景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地叉手侍立。

一名六十岁左右的老妪应声而出。

雾杳眸光一颤,手臂上汗毛直立。

但一想到明天起就是女学的夏假了,她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抄书罚跪什么的不在话下,顿时将突突跳起的一颗小心肝劝慰着按回了肚子里。

许晓泊冷笑一声,“你大了,翅膀硬了,我治不了你。你自去窣云山上反省两个月,什么时候峣峣阙要开学了,你再回来。”

“父亲!”许明姌惊叫出声。

窣云山……?雾杳呆呆眨了眨眼。

回忆中刺骨的寒冷袭来。

一瞬间,她仿佛成了被镇压在幽冥河底的无主冤魂,被无穷无尽的鬼气冲刷撕扯着。

雾杳猛地瑟缩了一下。

不,她不去!

她死也不想去窣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