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筱云收到“黑猫警长”的警告,好悬没当场吓成尖叫鸡,第一反应就是找领导。
她手指如飞,三下五除二就在聊天框里打出了半篇小作文,然后突然刹了车,目光落在她刚刚敲上去的几个字上“高危,需要立刻采取干预措施”……
这一幕似曾相识,不愧是她,用词都一样。
此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赵筱云这一整天都魂不守舍,除了对付工作,就是追着看网上动向,翻“冰皮年糕”的微博小号。
那是个不与人互动、没人回复的账号,“冰皮年糕”在数据浪潮里自言自语,说的都是“杨雅丽”不曾宣之于口的话。
她讲自己,说自己混得不如在马戏团算数的狗,可能因为她不是毛茸茸的——狗虽然表现不好也挨打,但算对了也有奖。她只是个考试机器,好是正常,“坏了”就得修理。
她讲妈妈,说妈妈是个变异狼人,不用等月圆,不定哪个圆灯泡就能点燃她的狂血。妈妈一“变身”就摔东西打人,乱挠乱咬一通。完事变回人又后悔,就抱着被她打成死狗的女儿大哭,拽着女儿的手抽自己耳光。
她讲爸爸,说他是一台神奇的旧电脑,网络信号永远只有一格,朝他发一百条信息,九十九条发送失败,剩下一条会激怒他,破电脑会变身“霸天虎”。然后他就会在家里横冲直撞,大战嗜血狼人,制造连环车祸……
这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可能正在犯罪,也可能正在寻死——这事现在除了杨雅丽自己,只有赵筱云一个人知道。
等慌不择路的废物老师再次把这件事通报校领导,学校就会再次如临大敌地找警察、找家长,他们会先把杨雅丽像传染病人一样隔离开,一起围着问她“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呀”。家长会再一次大吵大骂着来领人,好像这个“丢人现眼的讨债鬼”长歪了都赖学校,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到那个时候,杨雅丽在干什么,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赵筱云一字一句地删掉了自己的小作文,抓起手机,撒丫子往高二教学楼跑。
学生还在上课,她就踮着脚,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教室外面一通乱转,最后还病急乱投医到“黑猫警长”那。
【云朵棉花糖】:我应该怎么说?怎么问?直接问行吗?我会不会刺激到她?
“黑猫警长”那边不知是忙还是无语,好一会儿才回了她仨字:你问我?
【黑猫警长】:你不是心理老师吗?
赵筱云恨不能大吼一句:“我只是个宝宝!”
那个“黑猫警长”小姐姐说话言简意赅,连个“eoji(注1)”都不用,酷得要死,她要是敢把这句话打过去,对方肯定得以为她脑子有泡,直接拉黑。
下课铃倏地响了,赵筱云激灵一下,猛一抬头,看见楼道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教师有着装要求,赵筱云家境又好,买得起好衣服,她看起来又得体又大方,不说话也不动的时候,真的很像那么回事。
不知怎么的,赵筱云忽然想起读书时候上过的一节课。
台上老师在讲“客体关系理论”,台下赵筱云睡得东倒西歪,突然被同学的议论声吵醒,她迷迷瞪瞪地揉开眼,听见大家在讨论“假如你的孩子摔倒了,吓得哇哇大哭怎么办”?
同学有开玩笑说“打屁股”的、有说“打地给娃报仇”的;温柔派说“赶紧抱起来哄”,理智派说“带去医院看看伤”;教育系的最离谱,说要“趁机教育孩子,如何坚强地面对人生挫折”,强行拔高主题……
然后那个说话像念经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镜,说:“温尼科特会走过去,冷静地扶起孩子,如果孩子还哭,就跟孩子说‘来,告诉我你害怕什么,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注2),然后让孩子继续玩。”
同学们的议论声降下去,赵筱云醒了,她听见老教授继续说:“小孩什么都不懂,都是看着大人的,可惜很多大人也只是大号的儿童,自己都满心恐惧不安,根本没有力量告诉孩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可以解决’。依附着他们的孩子以后会十倍地放大这种恐惧,世界在他们眼里会变得危机四伏——你们将来不急着成家生孩子,要自己先长大才行啊。”
课间活动的学生开始出教室,见了赵筱云就站住问好,一声一声的“赵老师”拉回赵筱云的思绪。
“小赵老师,”刚上完课的班主任看见心理老师,以为班上谁又出了幺蛾子,明显紧张了,三步并两步赶过来,“怎么了?找我们班谁啊?又出什么事了?”
他应该是不想惊动学生,说话声音很小,赵筱云差点没听清,可她却注意到周围几个学生立刻不说笑了,好几双目光投了过来,连教室里都有人探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明白了什么叫“小孩都是看着大人的”。
赵筱云下意识地踩住地面站定,听见自己轻而稳地说:“没事,我周日晚自习家里有点事过不来,跟你们学生说一声改时间。”
说完,她镇定地敲了敲教室后门,朝杨雅丽招招手:“雅丽出来一下,我跟你请假。”
班主任松了口气,方才跟着他紧张的学生立刻好了,追跑打闹着经过。
赵筱云强装若无其事,跟同事闲聊几句,“轻松”地拉起走出教室的女学生:“走,先去我办公室拿你的作业,不能白让你歇一周。”
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女生一直在看着她。
“我每天都在看着她”“我每时每刻都在看着她”。
“坐,”办公室里,赵筱云倒了杯水放在杨雅丽面前,“冰皮年糕。”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话撞在了一起,又同时沉默。
好一会儿,赵筱云说:“没有,上次上报,我感觉对你没什么帮助。网警在找那篇文的作者,因为不确定这件事的性质,还没联系学校,现在你的事只有我知道。”
杨雅丽给了她一个嘲弄的似笑非笑:“我说呢,IP查得还挺快。老师你胆肥了,这都瞒报,万一我也吃把安眠药,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不怕担责任?”
“怕。”赵筱云说,“那我工作肯定就没了,编制也没了,刚上班一年出这种篓子,以后可能相关行业都不能再干,专业废了。就算有地方愿意要我,有这么个心理阴影在,我也很难干下去了。”
杨雅丽不吭声了。
“所以你吃过安眠药吗?”
杨雅丽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大米说过,安眠药吃不死人。”
大米——米糊糊。
赵筱云脸上不动声色,心已经跳到了一百八:“你,大米,还有那些刷花的人,都是在哪认识的?”
“警察都找过你了,你不知道?还问?”
“作者呢?那篇文的作者是谁?”
“我们叫她‘螃蟹’——你不用着急告诉警察,也不用查ip,她不会留言让人查到的,那文是早写好让大米代发的。”
“那她本人……”
杨雅丽看了一眼表,打断她:“应该已经走了,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我们有群规,平时可以互相支持,但是谁如果已经决定好要走,别人不许劝、不许拦、不许评价、不许告密,我们都发过誓,违反的话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得做人。我们只是在帮她完成愿望。”
“她的愿望……”
“你好好看了没有啊?不是第一章就写了,她的愿望是当个作家,写王八蛋!”杨雅丽避开她的视线,不耐烦地望向窗外,“还有,只有大米跟她有过联系,老师你问我没用。动动你那插花的脑子想想,我要是知道得多,不得跟米糊一样把自己吃进医院?还会坐在这等你们问?”
赵筱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理不清头绪,办公室里只听得见挂钟的“滴答”声。
“所以大米吃安眠药,是为了给‘螃蟹’留出离开的时间。”
“作者总要亲眼看见自己的作品打‘已完结’吧。”杨雅丽一耸肩,“你就跟警察说,让他们等大米吧,她睡不着不是一两天,安眠药吃很久了,不会把自己吃出问题的,明后天应该就能回答问题。”
“可那就来不及……”
“那肯定的,”杨雅丽忽然笑了,“她早想好了,她要是不死,谁还会把她当回事?我就不敢死,只敢在胳膊上划两刀,有人管我吗?”
赵筱云:“不是……”
杨雅丽再次打断她:“怎么不告诉学校老师?老师有什么办法,只能转告监护人。那让监护人给你报警啊,不是有妈妈吗?妈妈说了,没这回事,孩子学习压力太大,吃着治神经病的药呢,胡思乱想——十八岁成年了,自诉啊,那你有证据吗?哦,没有。有伤吗?也没有,怕不是自愿的?大米那里不是有资源吗?为什么不用网红团队曝光?废话,哪个傻逼会沾这种事啊,连个锤都没有,到时候惹一身骚,以后再关联上什么黑词条怎么办?”
赵筱云一肚子话,全让那女孩自己说了,一时无言以对。
“你为什么告诉我?”
“突发奇想。”
“啊?”
“我是后来加群的,他们以前群解散了,因为出了‘喇叭男’那事。大米他们说那事没有公开,里面还牵涉好多未成年,影响不好。我就想,我们这种不是像‘□□’一样么,你们干这行的应该都收到过内部文件吧,提醒注意学生安全使用网络什么的……当然,确实只是我异想天开,当时说出来,群里就没什么人响应。我们其实是想用蝴蝶妹妹的粉黑发散的,扒大了再直播个割腕把警察招来,这多热闹?肯定好多人围观。这事是让大米操作的……她知道螃蟹是谁。大米说,这个群里的人没几个混得像人的,推文也推不出去,不靠谱……我只是随便试了试,没想到你还真看了。”
杨雅丽顿了顿,又说:“更没想到,最后三章刚发上去就被锁,警察那么快就找上大米,还得让大米提前进医院受罪——是我不对,我出馊主意了,老师你反应快得不正常。”
赵筱云:“……”
她是个混子,她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压根也没听说过“喇叭男”。
这时,赵筱云的电脑屏幕上闪过几条信息,是黑猫警长补充的。
赵筱云余光瞥见,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你为什么要出这个主意?”
杨雅丽一愣:“什么?”
“‘蜡笔’也是你,对不对?”赵筱云一手心冷汗,她看也不看地抹到自己腿上,“蜡笔在文下的留言是给我看的,你怕我看不懂……”
“你也太自作多情了,老师。”杨雅丽冷冷地打断她,“那些粉粉黑黑们傻了吧唧的,没人带节奏,他们掐都掐不到点上……”
“不,不是,”赵筱云盯着女孩的眼睛,有点语无伦次,“你其实……你是发现我居然真的看了,想知道如果我看懂了,我会怎么做,对不对?你想知道我会不会站出来保护你……你们……”
杨雅丽:“你想多了。”
赵筱云:“……”
好一会儿,杨雅丽又轻飘飘地说:“不过随便,你愿意怎么想我也管不着。老师,不用跟我较劲了,我真的不知道螃蟹的三次元信息。”
赵筱云心说扯淡,黑猫说《当鬼》那篇文里全是三次元信息。
但她实在是已经心神俱疲、黔驴技穷:“那……给我看看你们的群,行吗?”
杨雅丽嗤笑一声,慢吞吞地掏出手机:“置顶的就是——你看也没用,我们都会删记录,有的人还聊完就删群呢——你想看内容得找人复原,再说她真的不在群里透露三次元。”
赵筱云接过来,聊天记录里果然空白一片,她很快找到了“螃蟹”,点进个人资料,发现里面一片空白。
“螃蟹”的头像是一张卡通画,画上有两个女孩,左边人的脸被涂黑了,右边人圆脸戴眼镜、有点雀斑,正冲镜头比剪刀手。
头像的图片有文件名,叫“不存在的小天使”。
赵筱云是社交媒体深度用户,一眼看出这张画是照片改的,截下来发给了“黑猫警长”。
几分钟后,卡通画通过缪妙转到了民警老王手上,老王已经赶到平安二中,很快传回了照片原版:是一张两个少女的合影。
“钱莉认出来的——右边那小眼镜就是钱莉,旁边被涂黑的这个是陈曦。”
但为什么小天使“不存在”?
缪妙问:“钱莉和陈曦最近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她俩闹了什么矛盾?”
搞不好是陈曦失踪的导火索。
老王说:“没有啊,他们老师说俩人挺好的,小女孩见我害怕,一直问怎么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哦对,还有你问的日记,钱莉说没见陈曦在学校写过日记,但她偶尔更新什么……什么空间?网上的玩意,等等我拍给你看。”
老王挂了电话,很快发了几张照片过来,缪妙点开图片看了一眼,血压就蹿上去了。
“20X6年3月17日
我都十一岁了,感觉自己好老了,唉!”
“20X9年5月13日
开幕式大成功……上初中以来没这么好过。”
“20Y0年3月17日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一辈子都不想再去那个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质问谁,吐了。
今天还是我十五岁的生日……虽然我已经活够了。”
“20Y0年5月1日
我抽不出来自己的血,只有呕吐的时候,仿佛还活着。”
“20Y2年1月1日
今天是新的一年了,我一直熬到零点……我今年赚了两声新年快乐。”
……
桩桩件件,整整七年。
缪妙捏着手机的手爆起青筋:“王哥,把她后爸‘请’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