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月不跟你一起回来?”齐母与丈夫面面相觑。
“为什么?”
“你们吵架了?”
“当初下山的时候明明开开心心的。”
“留她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台北很危险的。”
“你立刻下山接她回家。”
夫妻俩围堵在主屋门口,好像打定了主意,若儿子没有苏倚月陪同就不让他进门。
齐霖疲倦地抹抹脸,早就料到回家之后必定又有另一场战争。
“没有用的,她不会答应和我回来。”他径自挤开父母,直直走进客厅里,瘫倒在沙发上。
“换我去好了。”齐父自告奋勇。
“爸!”他立刻阻止。“让她去吧!反正我都安排好了,留给她的生活费还算充裕,住处也是现成的,-单独把脑袋整理清楚也好,谁都别去骚扰她。”
其实他真正的目的在于让她亲自体会一下,缺少学历、无一技之长、又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孩在红尘中讨生活有多么不容易。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吃过亏后,她自然会乖乖听话。
假若齐霖期望她乖乖听话,那他可就错得离谱了。
“提款卡?”倚月摸出他置放在客房抽屉里的塑胶货币。类人猿还算有良心,但任何有骨气的逃兵都不会屑于使用敌人施舍的金钱!她不希罕!
“钟点女仆?”出门之前,她探头瞄望着穿梭在家俱之间的菲律宾女人。找个人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又如何?说穿了不过是在她身旁布个眼钱,她更不希罕!
“这年头只有靠自己最保险。”她发出不屑的轻哼。
哪天人家忽然觉得今儿个整人的兴致不错,说不定连房子也收回去自己住,让她流落街头。
倚月决定自力救济!
她在信箱里摸到一张挨家挨户散发的“诚征启事”,依循传单的指引找向南京东路的“王牌补习班。”
“王牌”正在诚征班导师,虽然她目前毋宁更接近重考生身份,但在村不起补习班学费的情况下,还有什么职务比班导师更能明正言顺地踏入教室大门?
“南京东路四段……四段……”她顺着门牌号码走向目的地。“七楼……好高呀!火警来袭的时候,光爬楼梯就爬得天昏地暗。”
“哗──”熟悉的尖哨声震动空气分子。
Waitminute.这阵哨声好像很耳熟的样子。
她慢慢地、脸颊抽筋地抬头往前看。
“你又想回来偷花?”警卫伯伯呈大字方形站在她的面前,护住他的疆土。“小鬼,你别想靠近我的花园一步。你的共犯呢?他打算从其他角落偷袭,对不对?”
“神经病。”她白了他一眼。“花园里那几株‘杂草’得过奖吗?谁喜欢偷摘!我是来七楼应征的。”
原来补习班与她前几天的“做案现场”是同一个地方。衰!
“应征什么职务?”老警卫问得理直气壮。
“阁下又不是我的主考官,我没有告知你的必要。”倚月埋头往玄关走进去。
“站住!”老警卫上前拦住她。“此路虽然不是我开,此树也不是我栽,若要从此过──”
“还是要留下买路财?”她恰好少了点盘缠施贿。
“不,要留下姓名、验明正身才可以进去。”老警卫已经有点逗着好好玩的意思了。
“那简单。以后我见到你会先背出口令:‘长江一号’你只要回答我:‘收到’。不就验明正身了吗?”无聊!她一头闯进大楼去。
希望楼下的折腾不会触到她的楣头。
可惜,刚进入面试室,她立刻晓得自己的希望涉茫。
盘踞在长桌尾端的老处女瞄见她,眼睛都迷起来了,瞳孔中明白射出“本补习拒收童工”的讯息。
“我叫苏倚月,我是来应征班导师的。”她中规中矩地报出名号。
“成年了吗?”老处女顶高镜框打量她。
“成年了。”狗眼看人低。
“你晓得班导师的职务内容吗?”老处女迷起眼睑质疑。这小女生看起来比任何人都需要导师,还敢眼巴巴地跑来应征班导。
“晓得。”倚月嘴上笑得礼貌,其实心里早骂了好几遍。“替学生改作业,联络缺课同学,寄发成绩单,没事打打杂。”
如果老处女再为难,当心姑娘要她好看。
“你做得来吗?”老处女似乎颇为怀疑。
“打电话又不困难。”她心里暗自冷哼。
“好吧!你先回去,我们会仔细审核你的履历……”老处女端出逐客的场面话。
“我的履历表还没交给你。”她寒飕飕的扬了扬简历。
老处女尴尬了一下。
铃铃作响的电话适时纾解了凝结的气氛。
“对不起。”老处女拿起话筒。“喂?嗯……是吗?……我知道了。”
倚月仅靠观察对方的反应就知道面试结果如何。显然她是没希望了,自动自发走路大吉吧!否则等人家开口赶人,颜面只怕挂不住。
她起身走向门口。
“这位小姐!”老处女忽然从背后叫住她。
“干嘛?”她甚至懒得转身。
“本补习班到今天已经进入最后一日的面试,我刚接到其他主试者的消息,大家似乎都应征不到理想的人选。”老处女和蔼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勉强。
“所以?”倚月霍地转身面对她,希望的火花渐渐燃烧出光华。
“所以,只剩下你差强人意。”老处女假假地笑动双颊。“年轻人嘛!可塑性强、愿意接受磨练,我们有信心。小姐,你被录用了。”
两分钟前老处女尚且怀疑她能力问题,转眼间立刻晋升到“可塑性强、愿意接受磨练”的国家栋梁。他们开的什么鬼补习班,竟然能随随便便录取一个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应征者。
“月薪多少?”钱的问题比较实际。
“一万六千元,不含食宿。”
倚月觉得听起来还不错。每个月固定有一万六千元的进帐,她养活自己就没问题了。
嗯!先答应再说。反正她是个机会主义者,而机会主义者向来不会顾忌太多的。
她要藉机向类人猿证明,小姐她不是非嫁他不可。单凭自己的力量,她一样能在台北活得好好的。
一个月。
倚月整整留住在台北一个月了。齐霖也真狠得下心,这段时间从没见他要过电话表示关切,也不见他流露出思念她的心绪。当然啦!他阴森森的臭脸确实端足了三十天,但他宁愿摆脸色给两老看,也不肯下山把跷家小妞逮回来。
“唉!”齐父叹出第一声无奈。
齐霖当作没听见,埋头吃晚饭。
最近这些日子他一律露出“无论泰山崩不崩于前、一律神色难看”的嘴脸,两位老人家终于相信,这回小辈俩当真卯上了。
“唉!”第二声无奈轮到他娘亲开口。
齐霖继续喝他的竹笋排骨汤。
齐母怎么想怎么不明白,他儿子都快进入三字头了,干嘛跟小女孩计较?
齐家两老忽然同时开口:“唉!”
好一个三声无奈。
男主角仿佛耳聋似的,回他们一招“老僧不见不闻”。
“老婆,你有没有发觉咱们儿子越来越像类人猿了?”齐父只好拿出激将法。
“没法子,缺少年轻女性的青春滋润。”齐母故意不看儿子。
“别把我形容得像采阴补阳的老不修好不好?”他终于有点反应了。
“唷!原来你还记得如何说话。”齐母酸他几句。“我还以为你的语言机能彻底退化光了。”
自倚月下山的一个多月以来,他“原音重现”的机率少得令人发指。
“倚月告诉过我他的语言机能进化未完全,所以说话与否不重要。”齐父的眼睛亮晶晶的。“重点应该放在‘采阴补阳’上面。儿子,老实承认,你‘采’过她没有?”
他险些被一块竹笋呛到极乐西天去。“爸!”
“怎么会没有?”齐母在旁边叨絮着风凉话。“每天晚上两人在走廊偷偷摸摸,一下子他跑到她房间过夜,一下子她跑到他房间纠缠,暗渡陈仓好几个月了。”
齐霖猛然抗议,“哪有好几个……”住嘴。
该死!不打自招。
“真的‘采’啦!”两位老人家跳起来大叫。
哇!将门无犬子。齐父乐翻天了,想当初他也是用这招“先斩后奏”、“先上车后补票”、“先吃饭后擦嘴”的招数骗到齐霖他妈的,如今儿子继承父业,怎能不放鞭炮庆祝呢?
“好也!好也!”齐父捡到宝似的。“既然已经‘摸摸乐’过了,事情比较好办,你赶紧下山揪她回来,趁早娶了她吧!”
虽然倚月丫头陪伴他老头子的时间不长,但她的言谈举止挺有意思的,少了她日子怪寂寞的。
“你别胡说好不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倚月原本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年轻又标致,你既然和她关系匪浅,当然应该对她负起责任呀!”齐母不肯放过。
“妈,你那种三0年代的思想已经过时五十年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打算为倚月的事负责?”假如她真的养出这么个混蛋儿子,明儿一早自己上吊算了。
“不是。”他欲哭无泪。吃晚饭吃到一半还会被围攻,简直倒楣透顶。“我是说,现在的女孩子不流行在十九、二十出头时结婚,好歹等她大学毕业再说。”
“既然如此,你这么早占她便宜做什么?”齐母来势汹汹。
“我……”他哑巴吃黄莲。那丫头对他霸王硬上弓,严格来说,他还是受害者也!“妈,爸,她是苏老头的女儿,和咱们家有深仇大恨,你们干嘛非逼着我娶她不可?”
他已经找不到理由可讲,只好推托到陈年历史上面。幸好倚月此刻不在现场,否则怕不闹得他天翻地覆。
偏偏,他爹娘的反应不比倚月理智多少。
“好呀!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娶人家。”齐父的鼻子直冒烟。“你既然认定她和苏老头罪不可赦,干嘛拉人家睡觉。”
“爸!”
“爸什么爸?”齐母不肯放过他。“苏为仁坑走咱们家土地的事情,你老爸也必须负责。若非他头脑不清楚,人家哪能随随便便就得手?”
“老婆……”
“婆什么婆?”齐母卯起来父子俩一并臭骂进去。“无论如何,倚月和父辈的恩怨一点牵连也没有,我和你爹都看得开了,你还有什么资格拿来说嘴?”
菩萨保佑!早知道他就另找其他搪塞借口。
“你们别烦我好不好?”齐霖火大起来。
“好呀!你这只类人猿,竟也对老妈大吼大叫!”齐母拍桌子大骂。“怎么?嗓门大的人吵得赢吗?”
类人猿?连他母亲大人也中毒了。
好好的晚餐时分忽然陷入激烈的争执。齐父没想到素来冷静理智的老婆竟然也有退化成“母火龙”的时刻,一时之间叹为观止。
显然齐霖的“类人猿”因子系出于家学渊源。
铃──
“好了,你们俩冷静一点。”父亲大人一跃而为和事佬,替每个人分配工作。“老婆,你去泡壶茶待会儿咱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儿子,你去接电话,瞧瞧是谁打来的。”
齐霖闷哼一声,重重放下饭碗,暂时离开火药味浓厚的用餐区,走进客厅接电话。
“喂?”他的声音呛呛的。
来电的人显然挑错时间,不幸扫到龙卷风的尾巴。
听了半分钟,齐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Whendoesthathappen?……Twodays?Ican'tbelieveit.Whathesitatesyousolongtotellmethat?(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两天前?我真不敢相信。你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告诉我?)”
洋文儿?夫妻俩面面相望。
齐霖沉默几秒钟,再度开口:“Iseedon'tworry.I'llhandlethat.”
他挂断电话,随即又拔了一通。
“我是齐霖。”他简短地报出自己的身份。“宋伯,她呢?……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夫妻俩完全不晓得儿子在弄什么玄虚。
齐霖摔上话筒,回身抓起大衣,转头就走。
“齐霖?”齐母叫住他。“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台北。”他阴郁地推开大门,往外头的停车库走去。“倚月逃家了。”
半掩清月悬系在中天,弯弓似的形状仿佛在黑绒幕上划出一道缺口,无形中也将他的怒气割出一条宣泄的管道。
“可是,现在已经八点多了──齐霖?”齐母连忙追着他进车库。
“我明天回来。”不顾父母追问的诧异神情,他一溜烟钻进车里,发动引擎,半分钟后已经行驶在通往台北的线道。
终于!他松了一口气。
终于找着理由揪她回到自己身边……
太好了!发饷了!
倚月检查银行存折里的一万多块。花用自己苦心赚回来的钱财,这种满足感和成就感绝非寻常人所能想像。她猜不透世界上为何有那么多女人甘愿被男人豢养,放弃自食其力所带来的自信独立。
她领到薪水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租了一间月租四千元的雅房,搬离齐霖的势力范围。
“Ma'amIdon'tthinkit'sagoodidea.”她回住处搬家里,菲律宾女仆曾试图阻止。
“Well,Ido.”倚月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说她不留恋,当然是骗人的。毕竟那处居所存留着齐霖曾经盘旋过的痕迹,一旦正式搬出来住,便意谓着她确实打算与他撇清关系了。
唉!谁都那个狠心的男人不肯多替她着想,害得两人非得闹到分隔两地的局面不可。她下定决心搬迁之前,还失眠了几个夜晚,不确定自己的私逃是否妥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类人猿呀类人猿,有个美女为你这般伤神,你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话说回来,虽然她极端思念那只类人猿,但重新掌握自己生命的感觉依然美好极了。
有菲律宾女仆替他通风报信,类人猿应该已经获知她搬离他居所两天的消息。而他没有她新住址的资料,也不知道她此刻上班的地点,短期之内绝对找不到她。嘿嘿!
倚月决定先让他紧张一阵子,届时再突然冒出他眼前,吓他一大跳,让他品尝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类人猿才会懂得珍惜她。
“就这样办,也!”老警卫突然从她背后出声,行动的声音堪称为神不知、鬼不晓得。
“喝!”她吓了一跳,回头对他怒目相向。“要你管。”
她和警卫伯伯好像八字相克,每天上班固定要唇枪舌剑一番,他才肯放人。
“今天的确用不着我管。”老警卫得意洋洋的。
何谓“今天”用不着他管?她“每一天”都没必要看他脸色。
不过老警卫那一脸贼猫吃了腥似的得意表情让她生出绝高的警惕。照理说,他应该没胆子在电梯里安装捕鼠器等她上钩──对吧?
“为什么今天不用?”她先探探口风。
老警卫笑得很可恶,还故意摇摇头卖她关子。
“因为──”从大楼玄关冒出一个打死她也不敢相信的家伙,替老先生接答她的疑团。“我来了。”
他……他!他来了!
跌破她眼镜的类人猿!
倚月的下巴几乎脱臼,两分钟前拟想好的重逢景象刹那间消失于无形。她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齐霖居然找得到她。
是谁?是谁出卖了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不可思议的低嚷出来。她敢拿生命担保,唯一会向他通风报信的菲仆绝对不晓得她在“王牌补习班”工作。
“谢谢你,宋伯,把她交给我就好。”齐霖无视于她的问题,径自向老警卫点头示意。
“是你?”她的嘴巴张大成摆得下一颗生鸡蛋。“你?和你?你们两个?”
她从头到尾呆掉了。
警卫伯伯和齐霖!这是世界上她最不可能联想在一起的组合。死老头子根本没理由认识类人猿,他们唯一打过照面的机会是上回的偷花事件,之后类人猿就直接回山上去。严格说来,她和老警卫的“交情”还比他们对彼此深厚呢!
他们俩究竟该死的是如何勾搭上的?
“我是所有人。”齐霖似乎有一点点同情她的惊愕无措。
“什么所有人?”她几乎瞪出眼珠子。
“这里。”他的拇指随意比比身后的建筑物。
这里?
这里!这栋大楼?她的工作场所?
倚月的下巴第N度掉下来。
“你把这整个地方买下来了?”她不敢相信。
“嗯。”
“何时发生的事?”原来她一开始就误入贼窟。
“一个月前。”
“啊──”她大叫。
原来如此!原来他特地跑来台北,就是为了处理收购事宜。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活在他的地盘上,却被蒙在鼓里,还白白为逃脱成功高兴了两天。她上当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仍然拒绝接受事实。“天底下才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我不可能‘正好’找上大楼里的补习班应征工作。”
“征人传单是菲仆放进信箱的。”齐霖十分同情她。
他早就算准了她会决定自立更生,干脆引诱她主动上门来“王牌”找工作。
“原来如此……”她仿如一颗即将撑破的气球。“你打从一开始就算计我,而你……”苗头转向老警卫。
“他是我的老板。”老警卫丝毫不见羞愧的意思。他终于将了这个傲慢的小女娃一军,感觉好痛快!
“走!”齐霖直接切入正题。
“走去哪里?”她跳开一公尺。
还不够远。他跨一大步,茶叶大的巴掌已经罩住她的纤慢。
“喂!类人猿,你想干什么?放开我,我还要上班!”她惊慌地察觉自己沦陷于他的怀抱。“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家。”他稳稳地踏向出口。
“台北的家?”倚月犹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她仍然找得到开溜的机会。
“山上的家。”他投过来凌厉的一瞟。
这厢她万念俱灰、了无生趣!
老警卫得意地向她挥动手帕。
莎哟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