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八娘揣着一颗激动的心,颇有些着急地探头往人伍前头看。
也不知今日要放什么吃,好老远就闻着诱人的香味。
她耸耸鼻子,低声同后边的哥哥咬耳朵:“有肉。”
崔三郎并不如她这般希冀。
挑水送进去时,他眼角余光曾看到灶棚里的情形,能分给他们的大灶,冷清寡淡,袅袅白气全是淡得几乎闻不出来的米香。
前边人挪动,崔八娘一时不察慢半拍,打后边有一人越过他们兄妹,占了空处。
她不悦地用碗怼这人肩膀,斥道:“你懂不懂规矩,想领饭食打后边排队去。”
她说话全是东京雅音味,插队的人仗着自己个头高,不屑地朝旁边空地啐一口黄痰,呲道:“再碰你爷爷我试试?”
崔三郎将妹妹往身后护着,沉脸不说话,意图用凶狠的眼神震慑住。
这人自然认出这人便是有胆和屠生叫板的人,心里瑟缩一下,可这一会儿声音大了,不少人凝视着这里,若是被人瞪几眼就怕了,以后自己在这村里还怎么混?
他道一句‘有你好看的’,一扭头,冲着不远处握鞭巡视的某个壮汉呐起声,只等对方过来,脸上挂满谄媚的笑容:“肖二哥,这小子新来的,不懂规矩,仗着自己昨日和咱屠管事厉害过,竟然敢插队。”
好个贼喊捉贼!
崔八娘探头喊道:“你胡说!分明是你不守......”
话尚未说尽,只闻空地‘啪’的一声巨响,崔八娘一抖,惊恐地瞪着入地三分的鞭痕,后面的话哽在喉间。
肖二单手叉腰,另一只手紧攥鞭鞘把,喝令:“找死!你等大逆罪人,如今到了此处竟还不改过!”
他瞄一眼同自己眼神官司的人,扯笑道:“敢在人伍中生事,我看你们是活计不多,吃饱了撑的。”
提鞭一指:“你,坏了村里规矩,今日这顿饭食罚没。现在去仓处记名,下晌砍不回两旦柴火,上夜罚二十鞭。”
被指到的崔三郎无奈地脱开人伍,生怕慢一息那鞭子就挥下,连一个安抚的眼神都不及给崔八娘,便消失在泥土路上。
崔八娘哀哀地看哥哥走远,畏惧地缩在队伍中。
她想跟着哥哥一并走了,可肚子里实在空得厉害,若是再不进食,她只怕要饿死了。
再说了,若是她也走了,还在疫棚里的六姐姐也要跟着挨饿的。
她心里反复重复这个念头,终于挪到最前面,小心地举起手中的木碗,眼神哀求地看着对面。
秦巧并未抬头,勺子沉到底,慢吞吞地向上舀起一勺,一滴未落,全部倒进那木碗之中。
“下一个。”
她喊道。
她只是个穷卑村妇,不是庙里的菩萨,谁的难都渡不了,没有太多依仗,一勺比旁人更浓的米粥已是最多。
她勾不掉名册上的可怜事儿,连自己都成了过江的泥菩萨。
......
下工的时候,秦巧同罗云英告辞。
对方正浓油赤酱地炖鱼,虽不敢夹上肉吃,却借着尝味,一口口抿着油汤水。
秦巧走出去前,又回头看一眼灶前的罗云英。
她旧时也曾是东京城尊贵的后院女子,素手纤纤,十指不沾阳春水,或许东京最负盛名的潘楼美食都未必能入她眼睛。如今,仅是一口鱼汤,满足如斯。
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
尘埃似的平民不好过,那些富贵顶上天的人有一日也会跌得惨重。
得到又失去的滋味,更难受吧。
不过一想,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她过好自己的日子都难,今日归家,只怕又是身累心疲。
山涧倒是厚待她。
秦巧提着半篓子大小不一的河虾,右手提着两条时不时挣扎一下证明鲜活的鱼,脚步欢快地往家中奔去。
刚一拐上小巷子,便见自家门口堵着好一群人。
人群热沸议论,直到最外边的人发觉了她的身影,冲里边喊一声‘秦家二娘回来了’,瞬间一静。
秦巧心中已有猜测,面上是适度的迷茫和无措,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地僵住。
“大家在看什么?”
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条到自家院子的路,黄婆子心里直念作孽。
她眼看秦巧脸上的笑,再看这孩子手里提着的鲜鱼和两条沾满泥土的褌裤管,哪能不知她一个女子在外,不过是为了家中父兄的一顿好吃食?
这般踏实又孝顺的孩子,怎么命就这般苦呢?
黄婆子伸手搀她一下,连声节哀,“孩子,想开点。你爹他...他这一走,这家可就全靠你了。”
死者为大,纵是人群之前都在说秦禾生造孽,活该有此下场。
此刻唯一懂事的闺女到了,都纷纷出言相劝节哀,让她保重。
进门的时候,秦巧一时不察觉,同手同脚起来,竟狼狈地摔进门去。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心中更觉她可怜,争相上前。
“二娘,保重自己呀。”
“巧儿,人都走了,莫过分伤怀。”
“巧儿,莫哭,人还在里头,后事还得你操持呢。”
莫哭?
秦巧下意识想摸摸自己脸,她怎么会哭呢?却忘了两手满着,旁人知情善理,急忙接过。
这一顿,阮氏终于收了音信,人踉跄着,从正屋跨出来。
她见了秦巧,一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直呼你总算是回来了,“二娘,二娘,公爹...公爹他没了。”
秦巧留神看她脸。
这张脸上说不明是劫后余生的欢喜,还是故作哀伤的无措,但是喊出来的字眼不带情绪,只是急于寻个人告知秦禾生的意外过世,又像是在和自己强调一般。
她被扶进屋中。
当中地上一袭白布盖着个人形,露出一双赤着的足沾满泥土,还有些肿胀的白。
哥哥秦丰收不知被谁匆忙裹了一身白孝衣,正跪在地上。
她被跪在哥哥身侧,盯着身前的白布,像是失了魂魄一般,问道:“怎么就死了?”
屋外边有个响亮的男声扬声回道。
“落水溺死了。”
秦巧:“溺死?在哪?”
众人你一句我一言,很快给她解惑。
“人在芦苇荡子外的野池塘发现。”
“脸朝下,翻过来的时候,脸都泡发白了,我是辨认好久才认出来的。”
“连日下雨,池塘涨得高,底下的水草缠住脚,挣脱不得。”
“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走到那地方去了?”
“吸了那膏的人,不都恍惚嘛,许是下雨天黑,没看清路,自己闯进去的呗。”
“哎呦,运道不好,要是老天爷不下雨,寻常人来人往,他喊几声,不愁得救。”
“说不得是老天有眼。他整日里不是说什么修道当神仙,没准真是修炼得道升天呢。”
“快快闭嘴。神佛在上,岂敢胡言乱语?阿弥陀佛,三清道爷在上......”
说着说着,意思便偏移了。
阮氏看一眼那兄妹两个的背影,眼神打转,想到什么,终于流下了痛哭哀呼的眼泪。
“可怜我们二娘刚归家,爹便没了。我苦命的丰收呀,老天爷不开眼呐,娘走了不算,如今竟连爹也夺去!这可让他孤苦伶仃的,后半辈子,我们娘们家怎么活呀?”
她自嚎哭,人群终于止了议论。
不少人听她哭得上心,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终究不忍心,也便安抚几句。
然此时便看出分别,劝秦巧时候该扶该搀该感同身受地落泪,到了她阮氏,远远站着,说几句你快莫哭了,也就尽意思罢了。
乱乱纷纷,终于有人出来把持大局。
胡老和村里几个年轻后生一并拉了副寿材进院子,好歹没叫死人不安。
火盆、灯烛、黄纸等一应物件,胡老同村里热心的人前后搬走,匆忙之间,竟然也是个看得下去的灵堂。
一波波闻讯来的人,看过了热闹,说说孽不孽的,再把秦家过去那些老黄历翻上一层层的嗟叹,满足退场。
而秦巧一无所觉,和哥哥秦丰收跪在火盆前,时不时往里边填上黄纸。
烟火气呛人耳鼻,她脑中空泛,某一瞬间,吃惊于自己竟在思索提回来的鱼应该何种吃法。
终于安静了。
她深吸一口气,吁至一半,听到旁侧的哥哥开口说了句话。
他说:“妹妹,风凉凉的。”
一道烟气吸进肺中,她咳得惊天动地,眼眶中止不住地往下流泪。
许久后
她握住哥哥冰凉的手腕,挺直了腰杆,道一句:没事,有我在。
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