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英在册本名字处划条炭横,同秦巧说:“少了一个没来。”
一天就一顿粥米下肚,竟还有人不来?
秦巧探头看一眼,“崔六娘?新来的?”
罗云英挑挑眉头,眼神意味,秦巧反应过来——这位崔六娘便是她之前所说的曾和皇子定过亲事的美娇娘。
“病了,人拖进了疫棚里躺着呢。”
牛娘子在后听见她们说话,接应道,“头一天到,死还是活,看命。今日的米粥便分给她吧。”
她伸手一指,直接扬声喊道:“那边,那个崔六娘的家眷,崔三还是崔四,过来一个。”
秦巧便见角落凑在一块的男子闻声站起,碗留下,颇有几分艰难地走过来。
她目光下移,见他两腿岔开很大的空,吊高的裆裤露出细条如柴的脚踝,走了两步,像是突然想起,慢慢恢复成常人行路的姿势。
“嗨,方才就是他吓着你了,对吧?”
罗云英见是这人,嘀咕道:“莫说你了,我冷不丁抬头,差点喊出来。”
秦巧知道她并不是在夸张。
过来的这人面容确实可怖,瘦削脸上自左下颌对向右侧额,布着一条狰狞的伤疤,皮肉翻卷着,一时分不清黑淤血太多还是新肉势好,就像是有人用锥子在布匹上生生磨烂,深浅不一,再看出原来的模样。
若不是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若不是她多心留意,怎么知眼前人便是记忆中清隽俊秀的俊俏郎呢。
人没进灶棚,依旧淋着雨水,并未抬头看人,羸弱病态地弯腰等话。
秦巧听牛娘子的吩咐,从一旁取了新的木碗递过去,知晓是要给那位重病无法来的崔六娘吃,捞了沉沉一勺,心里想着多舀一勺,手却不知觉停下。
按例,稀稠不计,一个人头一勺粥,要是多给,当日的工钱便不给。
男人接了,深深一点头,转身离开。
屠生瞧着角落里落单的姑娘,眼底闪过贪婪,吩咐牛氏:“头一日进村,安顿吃喝穿住,下晌歇歇不用出去干活了。”
牛娘子忙应声是。
“还有,几千里路,谁知道她们身上带了什么脏污诟乱,早些预备上热水,撒上药粉,把头脸弄干净,省得县里官吏一瞧,还以为我屠生治下不精呢。”
罗云英跟秦巧接道小的知道。
他一出灶棚,牛娘子自然随行。
瞧着二人走远了,罗云英讽刺地笑笑:“话说的真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姓屠的是哪路佛祖菩萨呢。下三滥的臭虫,一辈子嚼粪都不够,把着这村里可怜人,真当自己是什么权贵人?”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开骂了?
秦巧不解,洗刷着铁锅,示意她悄声些,仔细叫人听了去。
罗云英忙缩头缩脑左右看,见四下无别人,才舒口气。
转而一看,还有一个秦巧在呢,若是为了讨牛氏的欢心,她把自己方才狗屁倒灶一通翻出去,怕是小命不保。
眼珠子一打转,心说可得把她拉扯成自己这边的。
于是谨慎态:“你知道方才屠生那话有何深意嘛?”
方才的话?
秦巧回忆道:“深意?不就是新到的村人下晌不干活,夜里再洗个药粉澡吗?”
她听了之后,尚觉得这人有些怜悯之心。
“做梦去吧!”
罗云英看她已经开始往大锅里加水,灶膛添柴,解释道:“这水烧了,只供给女人。洗干净了身子,且等着牛婆子安排宿夜后,屠生好亲热呢。”
秦巧动了动唇,低喃道:“若人家不愿意呢?”
“不愿意?由得她不愿意呐。进了这地方,除非是插上翅膀飞,不然是死是活全凭屠生一句话。”
罗云英翻白眼,斜靠着灶台,双手环臂,一侧腿搭着地上的木桶沿,簌簌地颤着。
秦巧不懂,为何同是女子,谈及这些,罗云英竟是看好戏的语气?
......
因着额外的烧水活计,秦巧离开时比寻常下工的时辰要晚。
胡老收尸后寻风水地下敛,与这一处是两个向,归程山路便只有她一人走着。
这里山多,却不如大同府的那样巍峨高耸,多是矮坡丘陵,绕山路往家去,随处可见野菜。
路过村子外的竹海,又想着家中没什么盛装东西的家件,便曲断些细条的竹子,预备回家借胡老的镰刀拉出韧丝,编一个竹筐。
这一拖,进村的时候,天已大黑。
沉夜有乌云,幸而还没到下灯的时辰,有几户人家亮着些稀疏的灯火,秦巧走熟了路,倒也并不如刚回来时那般跌跌撞撞。
刚拐上回家的小土路,照面两个黑影,她拖着竹子哗哗作响,那两人也没灯笼,擦肩而过的时候,偏头啐一口‘吓死老子’。
秦巧本不搭理,可这二人走了几步,靠一侧的非生事,抬腿踩了一脚,连带她险些被拽倒,不由气闷,扭头骂了句‘贱骨头’。
这一句不说,她生闷气。
说了,隔了几步远的两人唰地回身,头脸藏在黑夜里,其中一个说道:“青天哥,是个女人。”
声儿不大,但秦巧听得分明。
青天?像是在哪里听过?
她回忆着,便见那两人听出自己是女子后,竟然折身回来,还发出一阵阵不怀好意的□□声。
那个青天开口喊了一声‘栓子,今儿小庆子不在,他怕是没福气享乐喽。’
青天?栓子?小庆子?
她想起来了,这不是阮氏跟她提过,村子里常常聚在一块欺负自己哥哥的三个癞子嘛?
呵,原本想着在村里遇上教训一番,明火执仗地给哥哥出出气。
这下倒是省了功夫,自己送上门来了。
手里的细长竹排大力磕膝对折,哗嚓分作两股,她随手丢开一节,冲着黑暗里最先奔向自己的身影照头猛抽。
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一阵惨叫瞬间响起。
“啊!!我的脸!打我脸上了!”
是那个青天的声音。
秦巧一鼓作气,估摸着距离,近了几寸,手中竹条舞起来猎猎作响,撕裂空气每一抽带起轻重不一的响声。
栓子嘴里一时喊着青天哥,一时忙着呼疼,好容易扯住一角衣衫,再顾不得什么女人香不香,后脚踩着前脚跟,落荒而逃。
“等着,你给我等着,等我找着你了,定要你没好果子吃。”
打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恐吓,秦巧懒做回应,舒顺了气,不忘摸寻回另一半竹排,慢悠悠地回家了。
到了,先不进家,往隔壁敲敲门,道一声‘我回来了’,听着里边胡老嗯哼,这才放心。
她报一声平安,也听里边一声平安。
及到院子,竹条刚落地,咚咚咚脚步声砸了过来,秦丰收一迭声妹妹的呼唤着,听音儿带哭腔,秦巧忙问怎么了。
阮氏落后追了过来,道:“阳头沉下去多久了,怎么才回来呀。”
“说定了天黑前准能到家,丰收死心眼,可记着呢。见不上你,怎么劝也不听,死犟着出门要寻。这可好了,正遇上那几个癞货在外边晃荡,可不是就送上门欺负嘛。”
他挨揍便算,连累自己又被那些臭虫嘴上占便宜。
想起来,阮氏就气恼。
要换做以前,她早就抽他一个老实!
抱怨过,她道一声吃过没,秦巧摇头,阮氏称灶上留了饭。
三人伴着去了灶屋,膛里还坐着火,终于有些亮星星,秦巧看哥哥一直揉着脸蛋喊疼,扯开一看,好清晰一个巴掌印,顿时觉得方才那顿抽使轻了,就该追撵着打,得让那两个好几日下不来床才是!
锅中温水,她安抚了哥哥,喝去大半碗,才有伸手抓了粗面饼子吃。
一口饼子一口热水,阮氏看她眉眼也不变,自己倒有些羞愧,将扣在碗里的一团野菜疙瘩让过去。
“别干吃饼子了。”
“谢嫂子。”
就一口野菜,还是人家自己上山挖回来的,有什么谢的。
说到底,是将她看成一家人了。
阮氏抿抿嘴,想了一天要铜板的话哽在喉咙处。
她这厢迟疑,秦巧却不知,掏了一枚系着的小布绢,放在灶沿,“嫂子,这是今日刚领的工钱,你收着吧。看家里缺什么,打点上些。”
阮氏唔个音,伸手拿过来。
别说,沉甸甸的,解开细数,三十枚,一个子儿不少。
“都给我了?”
秦巧点点头,灶膛里的柴火星炸出哔啵,她猛地想起什么,“嫂子,若是粮米还够,先买上两只油灯吧。冬日天长,老这么黑着,做不来别的。”
两只油灯,再添些灯油,能费多少铜板。
阮氏声音有些发颤,忍着怕,直言道:“二娘,那姓蔡的瞄上什么,若是得不着,绝对不会罢休的。公爹他...他......他又吸...”
“你们在说什么呢?”
门外猛地传来这么一句,阮氏豁地往上窜出一大截子,手脚哆嗦,眼睛盯着半阴在黑夜中的秦禾生,嘴巴半张着,许久都挤不出一个字。
还是秦巧起身,从门外将秦禾生扶了进来,她才顺势退到不显眼的地方。
“爹,您醒了?”
秦禾生狠狠剜了阮氏一眼,再转头,语气平缓道:“嗯,睡了一觉,听外边有人说话,想着莫不是贼人来了,便出门看看。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
秦巧带了笑音,瞄一眼无措的阮氏,道:“爹,说好事呢。我今日放了工钱,将才给嫂子贴补家用,想着家里黑,让嫂子帮忙购置个油灯。”
秦禾生斜眉一挑,“放了工钱?有多少呀?”
秦巧说了数目。
秦禾生一听便皱眉头,“才这几个钱,买什么油灯。你岁数小没操持过家,阮氏,你管家这般久,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节省!去去去,看着你就心烦。”
阮氏如闻大赦,一点磕绊都不打,转眼就不见人影。
人走了,该骂的难听话,一句都没少。
秦巧默然听着,等他说累嘴了,递去一碗温水。
膛中映光,秦巧柔顺地看着秦禾生吃喝,若非双方各有鬼胎,这一幕也该是家慈幼敬的温馨。
后半夜的时候,雨势大了,天际闪过好几重电光,雷声轰隆作响,某一瞬间,秦巧翻身坐起,侧耳靠在门上。
如马奔的雨势和风吹苍树喀嚓喀嚓声中,缥缈传来几声微弱的惨叫声。
秦巧背靠门仰着,等着......
不过片刻,独属于秦禾生缓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她套上早些备好的轻薄衣衫,轻手轻脚地移开竹栓子。
门一开,偌大雨势携风直扑头脸,她随手抹了一把,回身关门。
乍然劈出的一道闪电照得院子亮如白昼,给了她极大的方便。
秦巧嘀咕一句‘神佛莫怪’,闯入大雨。
作者有话要说:总感觉原先我存稿的女主行事设定不符合她多年为奴养成的谨慎小心个性,一直修修改改,迟更,见谅